终于,赵贵妃点点头,道:“你回去罢!回去之后不要和太子多说甚么,免他生疑。我们会去安排一切。”
郁竹伏下身子,朝赵贵妃重重磕了三个头。
她辞了娘娘,拖着脚步,勉力回到隆福宫,才进门,几个瞧见她的宫女立即上来道:
“姑娘可算回来了,殿下在房里等你呢。”
郁竹一惊,这才觉察自己在紫极宫与娘娘一番长谈,这会太阳都下山了。她匆匆赶往寝殿,果然,之临半倚在床头,焦灼的目光正不停地往门口投来。翠澜端着一只托盘,站在床边。
看见郁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晏之临的目光蓦地定住,坐直了身体。郁竹赶紧上前,端过翠澜托盘里的药盅。
翠澜出去了。
郁竹强自压下心中的苦痛,冲晏之临盈盈一笑,开始喂他吃药。
晏之临默默吃完了药,等郁竹将药盅放好,他突然倾过身子将郁竹搂住了。
“刚才一觉醒来不见你的人,我真以为你又抛下我回南郡去啦!”
郁竹亦紧紧抱着他,心想,老天爷,求你可怜我们,不要把我俩分开。若他的命已是天数,那么也拘了我的命去;我俩一同去阴曹地府,总好过阴阳两隔。”
十天后。
郁竹领着宫女,顶着腾腾的暑气,回到隆福宫。午后时分,太阳高挂,然庭院深寂,小径浓荫遮蔽,与方才紫阳殿堂皇郑重的气象截然不同。她翘首望了眼晴空丽日,心中百感交集。从今天起,她与之临间,便有着扯不断的关系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假山后传来,不一会,三人转出山角。为首之人,二十上下,面皮白净,正是常随在董太医身边的太监小林子。他垂着脑袋,嘴角耷拉,好像颇为烦恼忧愁。
郁竹站在了原地。
小林子却也瞧见了她。他赶紧过来,嘴里支吾了一会,才向她躬身问好,却又没等她问话,便匆匆离去了。
郁竹望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一紧,弃了宫女,转身便跑。
奔进屋里,拂开竹帘,室内清静杳然,晏之临好端端靠着床头,闻声侧过脸来。郁竹长长松了口气。
她走到床边,顺手替他掖了掖被子,又问他睡得可好,是否服过药。可是过了好半天,晏之临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瞅着她。
然后,晏之临开口轻道:
“郁竹,我真是对不住你。”这一句,却是答非所问。
郁竹一怔,放下手来,却见晏之临的脸色极是异样。
她的心开始噗通乱跳,不过她还是稍稍定住了心神,勉强一笑,轻道:
“之临,你说甚么呢?”
晏之临的唇边,却也浮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二年来,我也没让你过过几天舒心日子,现在,还要你来照料我这个将死之人。”
郁竹的脑袋轰隆一下,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他全知道了么?
晏之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点点头,道:
“是的,小林子经不住我的一顿喝问,吐了实情。父皇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他注视着她,眼中却全无责备之意,“本来你可以回南郡去,现在却为我滞留宫中――虽然是我强留下你;可是你若下了要离开的决心,谁又能拦得住你?唉――”他长长叹道,“你的心肠总是这么软。”
他将目光缓缓移往帐顶,好一会,又道:
“甚么云湖,甚么云州,统统都是妄想。郁竹,你回家去罢,不用管我,甘泉宫里我说的话不作数了。”
“家?”
郁竹茫然一会,也将目光投向帐顶。
“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啊!小林子没来得及告诉你么,今天上午我在紫阳宫受了皇上的册封,现在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晏之临倒吸一口气,双手撑着床面,猛然坐起。
“你疯了么?”
他狠狠地瞪着她。
“他们逼迫你了么?”
郁竹亦望着他,摇了摇头,道:
“没人逼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晏之临胸膛起伏着,又咳嗽起来。
“这么大的事,却没人告诉我;可见他们的心里,还是有鬼的。郁竹,你怎么能答应他们呢?”
郁竹替他轻轻抚背,微笑道:
“我问你,倘若我的头痛症越发严重,大夫判我半年寿命,你会不会厌弃我呢?”
晏之临目光猝然一亮,似有了悟。他摇摇头。
郁竹点点头,眸光十分柔和。
“那么,我也不会。”
晏之临凝望她,沉默良久,倾身过来搂住她。他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垂下了眼帘喃喃道:
“可是,郁竹,你今年才十八岁。”
两个月后。
八月的一天,晏晋带着五六位后妃,来隆福宫探望休养多日却病况日下的太子。晏之临已无法下地,只能躺在床上向父皇问好。他睡了半日,精神尚好,与父皇谈了多时,却隐有交代后事的味道。几位随同前来的后妃撑不住,都背过脸去偷偷抹眼泪。
晏之临望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郁竹,道:
“郁竹,你过来给父皇跪下,好么?”
郁竹微愣,不明白他的用意,却还是依言过来,跪了下去。
众人亦是面面相觑。
晏之临道:
“父皇,儿臣若是不治而去,求您让她回赵府去。”
郁竹心头大震,抬头看向晏之临。晏之临却只看着自己的父亲。
晏晋看了眼郁竹,皱眉道:
“她是你的王妃,如何能随便出宫?”
一旁的惠妃亦道:
“她与你名分已定,如今虽未诞下子嗣,也是皇家的人――”
晏之临微阖上眼,道:
“我俩并未圆房,她现在仍是清白洁净的女孩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无数道揣测、猜疑的目光落到郁竹身上。
郁竹微微发起抖来。
晏之临道:
“父皇莫要怪她!是我身子不好――我俩没有夫妻缘分――所以,请父皇下旨撤去她的王妃名衔,放她出宫去。她既然还是姑娘家,自然回赵府便可。”
说到这里,他忽然睁大了眼睛,直着脖子死死盯住了父亲。淡如白纸的脸颊泛起一层红光,盖着被子的胸口亦微微起伏。
屋中突然沉寂。众后妃不敢出一声大气,只看着皇上如何发话。
晏晋先是不悦,良久,他长叹一声,道:“既是如此,好罢,希望你母后不会责怪我。”
晏之临如释重负,冲父亲微微一笑,道:
“父皇如此宽厚仁慈,母后泉下有知,必定含笑称许。父皇向来一言九鼎,儿臣很是放心。”说着,他从被下伸出一只手,轻触郁竹的臂膀。
“郁竹,给父皇磕个头罢。以后,倘若我不在了,他仍会好好顾惜于你。”
郁竹侧首去看晏之临。后者亦正凝视她。如丝的目光,混着爱恋、怜惜以及淡淡的欣慰,将她的心缠绕得又麻又痛。
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好的,我愿意领受你的这份心意。
纵然没了名分,也许阴阳相隔,可是,无论我飘落何方,我的心里,只你一人而已。从甘泉宫那刻开始,直至遥远的未来,你,永远是我的丈夫。
窗外,夏日的玫瑰浓丽鲜艳,一只翠色小鸟箭一般掠过长空,飞向远方。
郁竹朝着晏晋,重重地叩下了头。
晏之临的唇边扯出一抹微微的笑意;然后,他疲乏地阖上了眼。
这是晏之临最后一次当众流利连贯地说话。随后,他便陷入了长久的昏睡。在太医们匆匆而沉重的脚步声中,内廷开始派人置办上好的棺木,隆福宫里一片愁云惨雾,叹息与抽泣充斥宫中每个角落。
郁竹足不出户,整日在床头看护。晏之临难得清醒一刻,她便小心翼翼地喂其吃药,或者趴着床头与他细语,偶有经过房门的宫女看见这一幕,总会不由自主地松口气,觉得也许上天也不忍心生生拆散这对情深意重的年轻人罢。
然而,晏之临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郁竹的话也越来越少,她默默地散步、看书、做事,或者独自坐在院中发呆。晏晋答应了皇儿的请求,但没有立即下旨撤她的封号。不过,她毕竟未与晏之临行过真正的大婚之礼,因而仍是长发垂肩的女孩儿装束,隆福宫里的太监宫女仍称她为“赵姑娘”。
时光推移,一晃眼间,就进入了九月。蔚蓝的天空渐渐深远,庭院里的风也不再燥热。
这天傍晚,晏之临突然醒过来;他的精神竟比往日好许多,倚着床头由郁竹喂了小半碗参汤后,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光彩。
窗外正是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他又提出要去院中瞧瞧。郁竹好生犹豫,却见他神情迫切,最后还是同意了。翠澜帮着她,替晏之临穿好衣裳;然后,两个太监上来,将他从床上抬起,轻轻放入预备下的锦榻中,再严严实实地盖上被子。
锦榻被小心地抬入后园的大柳树下,随行的太监宫女都退了下去。
秋风拂过,掉光了叶的柳枝簌簌作响。
阳光透过枝杈,将两人的身影映得斑驳一片。
半盏茶的工夫里,两人都安静极了。
忽然,晏之临轻轻地叹息。
“二年前,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你的。”他道。
郁竹坐在榻前,抬头望着静静伫立在远处的矮矮山墙。
“我是个瘸子,生来没甚么用处,赖着父皇的怜悯和母后的荫护,勉强活着,过一日算一日,偶尔天气好时,会到后园来看风景解闷。这时,你突然从月洞门里转出来,拾阶而下,微笑着站在我面前。你穿着一身浅浅的绿衣裙,言语神态与别家姑娘全然不同。过后的整整半个月里,我一直在猜想你的身份,甚至觉得可能是林子里的树精花仙,怜惜我这孤寂之人,所以幻化成人来陪伴我。
郁竹心里又甜又苦,闭上眼睛,将脸颊紧贴他的胸口。
晏之临也闭上眼睛,继续道:
“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你。宫中之事一再重复,我不在意袁黛的离去,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也随他人远去。为了我们的未来,我推开轮椅站起来,虽然有些力不从心,却尽力支撑着等待成功的到来。可是,当这天终于来临,你却不顾我的哀求,铁了心要离开我。郁竹,假如没有了你,我做的这一切,还有甚么意义呢?”
郁竹隐忍不住,抱着他的肩头,生平第一次,失声痛哭。
“也许这只是场梦,一觉醒来后,我们还好端端在房中坐着下棋看书!之临,我发誓,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啦!”
一只手抚上郁竹的头发。
“郁竹,我活不了多久啦!”
郁竹抬起头,晏之临定定地看着她。四目相距极近,他清澈的黑眸里,目光柔和无限,不见半丝哀痛幽怨;于是,郁竹也暂时忘了悲恸。
“答应我,出宫去,然后――好好活着――还有――要幸福――好么――”晏之临凝视她,道。
郁竹怔了一会,咽下喉中一点血腥气,摇摇头,轻道:
“我们一起出宫去。”
晏之临冲她微微一笑,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住她的。
“好的,无论到哪,我都陪着你。”
“答答”的脚步声自背后响起,一个高大的阴影映在锦榻上。
郁竹回头一瞧,含泪笑道:
“之临,快瞧呀,我们的小瘸子来啦,它长得这样健壮,真是漂亮!之临――”
她得不到他的回应,于是转过头去。
她的之临,嘴角也含着微笑,头歪在一边,在灿烂的夕阳余晖中,静静地睡着了。
郁竹想惊声大叫,可是,她的声音噎在喉咙里,所发出的,只有弱到极致的呜咽。
“之临――之临――”
“哗啦啦――”
两个正端茶过来的太监,摔了手中托盘,伏在地上一路爬到榻前,长声哭道: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竹枝词 第二篇:天命 第三十七章(尾声)
章节字数:1934 更新时间:07…10…10 20:35
太子辞世,晏晋昭告全国。四海之内,一片哀恸。
十日后,太子被葬于西山陵寝。
惠妃、袁太师等人原生了一肚子怒气,却见这几月来情势急转直下,继而太子病殁,早悄悄收起了怨愤;有些人还悄悄地替隋芊芊庆幸起来。隋芊芊自甘泉宫选妃落选后,一直深居惠妃娘娘处,鲜于露面;太子落葬时,她很是掉了些眼泪,显得颇为伤心。其后,她便随人怏怏地回转北岭去了。
相比之下,赵家大小姐的身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