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的太监立即走下去。
不一会,大殿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郁竹慢慢抬起眼帘。
不用回首,她就知道那是谁。因为,她是第一个听到那脚步声的人。两年多的时间里,从点点的细碎踉跄到一路的连贯利索,她与那人共同见证。
可是现在――
她始终没有循声望去,只直着身子,茫然盯着前面的朱漆柱子。
记得很久以前,她与他在隆福宫里相携登高,看见墙外一列走过的待选少女,曾一起慨叹少女们不可捉摸的命运;没想到仅隔一年多,她也站在了待选队伍中,等待他的挑选。也许,他也不曾想过罢?
天命――她默默地想,难道这就是天命?每个人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么?
她想得如此出神,直到一个太监拉长了声调尖声道“薛问青--”,她才惊醒过来,凝目望去,太子已站在一个绿衣少女身边。
选妃开始了。
太子在每位少女面前略站一站,以示验看。每个被验看的少女都蹲身行礼,他则颔首还礼。
旁边太监随着他身形的移动,接连念出少女的名字。
“王盈--”
“谢珊珊--”
待太监念出“赵郁竹”时,郁竹微微蹙了眉尖,略低下头,也蹲身行礼。她没有去看太子,却知道他一定在瞧她,因为脸颊上有些刺痛--仿佛被一簇小小的火苗,浅浅地灼着。
她听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可是,她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只木然地盯着青砖地。
太子也许在她身边多停留了半刻,但很快便与她擦肩而过。太监立即念出下一位少女的名字。
“谢云溪--”
啊――
她的头脑突然变得通透澄明,心中放下了仅存的那一点犹疑和迷茫。
刚才从她身边走过的那个身穿浅色华丽宽袍、发束金冠的年轻男子,是太子殿下,不是之临。
她的之临,是那个初时坐着轮椅,目光却澄澈明亮的素衣少年;后来,他喜欢牵着她的手,在浓荫下安静地散步。他们身边没有旁的女子。
她的唇边,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
之临,其实早住进了她的心间。他将伴随着她,脱离重重宫墙的束缚,在今后的岁月里,踏遍东越的山山水水。
太子走过最后一位少女,转身返回,和皇上说了几句话。
一位宫女端着托盘,站到太子身边。
侧旁的袁太师和惠妃等人都忍不住在座椅里动了动身子,因为太子即将在这十五位少女中,正式选定他的正妃和侧妃。选中的少女和她整个家族的命运,将随之发生巨大的变化。
初夏的风透窗而入,少女们裙裾翻飞,远远望去,个个身材袅娜轻盈,简直叫人分不清谁是谁。
太子却没有犹豫,他穿过众少女,直直走向郁竹。
袁太师忽然伸出五指罩住了茶几上的茶碗。
按照惯例,先选出的少女,是地位最高的太子正妃;也许,太子是想早早定下郁竹?
殿内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牢牢地放在他身上。
郁竹却是侧过脸去,怔怔地看着那手端托盘的宫女离自己越来越近。托盘里端端正正放着五件选妃信物,中间一支晶莹剔透的绿玉如意,边上四只红彩缎绣鸳鸯荷包。
清早入宫后,引领郁竹等待选少女的年长女官除检视她们的仪容、嘱咐若干注意事项后,还向她们解释道:
“诸位小姐,待会若太子殿下钟情于你,他会给你一样信物,正妃会得玉如意,其余人得鸳鸯荷包。哎――不管得的是哪样,小姐们拿回去都够给你家人瞧的啦!”
太子低下头去,伸出手自托盘中拈起――
唯一一支玉如意。
一个沉不住气的少女发出一声轻呼。更多人选择的是沉默。
绿莹莹的玉如意被递到郁竹面前。
郁竹仰起脸来。两人眸光相触,太子神色平静,睁大了一双眼睛,淡淡地看着她,仿佛两人间早有过约定。
然而,郁竹没有去接。
忽然,太子伸出另一只手,拽起她垂下的胳膊,将玉如意塞入她手中,然后拉着她返身就走。
“你跟我来!”他道。
郁竹吃了一惊,欲抽身后退,却没有成功。
两人转眼间走过众少女,来到前面。太子放开她,独自直直跪倒在皇上面前。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诸人惊诧万分,其中某些人早就或多或少地变了脸色。
高高在上的晏晋也微微皱了眉头。
“父皇――”太子忽地朝上重重叩了个头,道:“在场诸位姑娘中,儿臣只愿立赵郁竹为妃,请父皇成全!”
郁竹心中大震,殿中鸦雀无声。
良久,那边惠妃娘娘霍然而立,大声道:
“陛下,臣妾以为,太子此举不妥!太子!你这么做,对得起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么?”
众人纷纷将目光转投至惠妃身上,惠妃直直挺立,一贯苍白的脸上因极度恼怒升起了血色。
太子头也不回,朝上又重重地叩头,道:
“上三姓氏族是我朝之根基,儿臣身为皇太子,永不忘祖宗的这条遗训。赵氏非上三姓家族,郁竹自然不能当太子妃,但她确是儿臣此生惟一所爱,故儿臣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辜负父皇期望一途可走――”他忽然仰起脸来,朗声道:“请父皇削去儿臣皇太子的名衔,儿臣愿做一平民,携郁竹退回隆福宫居住,从今以后,再不过问朝事!请父皇――”他又伏下身去,“答应儿臣的请求!”
郁竹只觉心里又苦又甜,双腿一寸寸软下去,原先脑中盘桓已久、早熟极而流的话此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她“噗通”跪倒在太子身边,太子侧过脸来看她。她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背,心道:你如此说话,皇上必定生气。好--好--待会他生气要治你的罪,我陪着你便是,总不过咱俩一起下狱一起被砍头!”
皇上居高临下看着这双跪地的少年男女,良久,他终于缓缓道:
“你都当众将玉如意给了她,朕还有甚么好说!总不能命人将如意从她手里夺回来!至于你的太子之位,事关社稷,岂是朕说废就废的!你一意孤行,把选妃之事闹到这样无法收拾的地步,朕也不知如何是好!”说着,他站起来,“先闭门思过去,待朕好好考虑过,再来决定你的废立。选妃就到这里罢,想必大家都累了,这些丫头由女官领到偏殿好生休息,吃些东西,再通知各家家长领回去。”说完,他重重哼一声,袍袖一挥,径自负手而去。
外甥冷不防来了这手,原先盘算好的计划落了空,袁太师早就气得发抖,只是碍着皇上在场不敢发作,这时见皇上撇了众人走了,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大踏步走到太子与郁竹面前。
他先怒瞪太子一眼,再冲着郁竹戟指喝道:
“你这个祸害人的――”
然而,他喉头一硌,竟没说下去。
他本想说“你这个祸害人的狐媚子!太子为了你,竟连祖宗家法都不顾,连东宫太子都不做了!”可是话刚出口,他就见郁竹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回视自己,还稍稍往前挪动了半个身子,将太子护在了身后;只见她双目明澈,气质典雅,眉间却带股猎猎倔然之气,又哪有半点妖媚样儿?是以他硬生生将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这时,殿中一半人跟着晏晋走了,还有一半――不甘心的,心中怨毒的,幸灾乐祸的,都留下来看事态发展。
忽然,郁竹觉得一只手贴在她腰际,接着,脸畔有人道:“郁竹,我们回去罢。”
郁竹回头一笑,道:“好!”
她站起来,又转身去扶太子,道:“之临,我们走!”
晏之临由她搀着站起身。忽然,他身子一震,猛地抓住了郁竹的衣袖,苦笑道:
“郁竹,忙了这许久,我有些撑不住啦,你――扶着我,好么?”
说完,他身子一松,倒在了她怀里。
郁竹被撞得几乎跌倒。她努力稳住身子,抱住晏之临的身体。
她轻轻扳过他的头,只见他面色如纸,眼帘闭合,已然失去了知觉,一只手却紧紧地捉着她的手掌。
人们见事不妙,纷纷围了上来。郁竹抱着晏之临,失声惊叫道:
“之临――之临――你怎么啦?”
蒙蒙的泪光中,她见着了在人群最前面的隋芊芊。满面泪痕的芊芊郡主,怔怔地看着昏迷的晏之临,又抬起头来看了眼郁竹,张张嘴,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过了一会,她狠狠一跺脚,捂着脸转身挤出了人群。
竹枝词 第二篇:天命 第三十六章
章节字数:10966 更新时间:07…10…10 20:18
墨蓝的苍穹。
她在茫茫的树林中奔走,脚步踉跄。四周黯淡无光,身边树枝横生,不时地钩住她的衣服。脚踩在枯枝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双腿已疲乏不堪。
她忽地停下了脚步,侧耳细听。
“谁?”
她猛地回头,悚然而问,又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林子里黑黢黢的,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声音。
可是,她明明听到有异样的动静,也许是脚步声。有时离她很远,远得仿佛在九天之外,有时却很近,近得仿佛贴住了她的背脊。
一个危险,正步步向她紧逼。可是,她不知道那是甚么。
树林豁然开朗,自己竟走到了路的尽头。
一大片泛着银光的水面横亘在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凌空假设一座小阁。
这是哪里?
她的心怦怦地跳,为甚么看上去如此眼熟?
忽然,颈背上拂过嗖嗖的凉气。
她突然回身――
一个瘦长的人,笼着一身黑暗,静静地立在眼前。
“你是谁?”她颤声发问。
那人不回答,却朝她慢慢伸过一只手来。月光下的手,苍白,惨淡,却坚决地向她伸来。
不知为甚么,她怕极了那只手,于是慌忙向后退去。退了十几步,脚下忽觉一阵冰冷。
后面不是一片湖水么?她突然醒悟。
心中一紧,脚下一滑,身子便往后倾去。
啊――
郁竹惊叫一声,从床上竖了起来,抬手摸去,额上冷汗涔涔。
原来,只是个噩梦――
她茫然四顾。夜半时分,四周家具物事浸浴在银色月光里,灰黑的树影斜斜地映到墙壁上,正随风婆娑起舞。
她披衣下床。
走过一间小室,值夜宫女坐在木凳上,靠着墙壁睡得迷迷糊糊。郁竹没去惊动她们。
挑开锦帘,她诧异地发现屋里笼在一片昏黄的烛光中。
屋子那头的床上,有人闻声转过头来。
郁竹轻轻移动脚步,走过去,轻道:
“之临,你怎么还没睡呢?”
晏之临的眸子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我睡不着。”
说话的工夫,她已走到床边,蹲下身去。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郁竹立刻握住了它。
她立刻惊道:“你的手怎会这么凉?”
他涩涩笑道:“这半年来,每到半夜,我总会醒过来,浑身冷得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就这么睁着眼睛捱到天明。”
郁竹将另一只手覆到他手背上,期望用这点温度尽可能地温暖他。
忽然――
阿嚏――
她小声打了个喷嚏。
深夜里,寒意四起,渐渐侵入她薄薄的衣衫。
晏之临轻轻拽她的手,柔声道:“上来罢。”
郁竹脸一热,回头望去――黑漆漆的屋里,寂静无声。茫茫的黑暗给了她极大的勇气。
她褪去披在身上的外衫,脱去软底薄鞋,轻手轻脚上了床。
晏之临挪往里面,让出一块地方和半个枕头,又拉过丝被盖在她身上。
于是,郁竹生平头次和一个年轻男子同床共枕。可是,她安安静静与他并肩躺着,心里没有半点紧张不安。
被窝里果然冷得一丝温度也无。
隔了一会,晏之临长舒一口气,叹道:“这样就好多了。”
郁竹道:“为甚么不让翠澜多拿床被子呢?”
晏之临仰面躺着,摇摇头,道:“盛夏的节气,断无冷得睡不着之理;我身子虚弱,即便再加三五床被子,也没甚用处。”
郁竹不安地侧过身去,想劝慰他,但后者目光上移,直勾勾地盯住了床头幽幽的烛火。
“每次醒过来,浑身冷得像浸在冰水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四周静悄悄的,又想你已丢弃了我,郁竹――大概死后躺在墓室里就是这样罢,孤零零的,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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