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脸颊红润,眉色青翠,显得极为容光焕发,与初见那天不可同日而语。
伶俐的伙计眼明手快,早将满斟的酒盅搁到郁竹身前。
郁竹无法,端起酒盅,冲新雪一笑,仰头一饮而尽。入口之处,只觉酒味香醇。这酒正是丰乐楼的招牌――蓬莱春。
顿时,下首起哄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郁竹眼角余光扫去,发现满场里再也找不到那名随她而来的汉子。她轻呼一口气,道:
“天色不早,各位慢用,我先告辞了。”
说着,她站起来。
“喂――喂――拦住她――”
这是晏之原含笑的声音。
两个粉衣美貌女子追了上来,将她强按回座位上。
“公子,如此良辰美景,您怎能说走就走?来――我们敬公子一杯――”
美貌女子笑得娇滴滴。
一杯斟得满满的酒直接搁到郁竹唇边,香馥馥的身体贴上来。
两个女子瞧着弱不禁风,力气着实不小。她们一左一右,将郁竹紧紧钳制住。郁竹暗自叫苦,却又不能过分挣扎暴露了身份,只好任她们强灌了好几杯酒下肚。
空腹喝酒,本是席面大忌。郁竹捂着嘴,咳嗽起来,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已浮了上来。
好在头脑很清醒。她直起头,狠狠瞪了晏之原一眼。后者居然不生气,抬了抬眉毛,还笑了笑。
他持着酒盅,悠然道:“各位,这位是赵郁竹赵公子,是我的好朋友,大家不妨过来与他厮见一番。”
在场之人本都是永州高门子弟,年纪既轻,逗趣之心颇强。他们见郁竹容貌俊秀,衣饰华贵,就认定是同道之人;又见她似乎与他们的公子关系熟稔――偏偏后者整人心思明显,便一起心照不宣,存心凑趣。于是,十多人流水价般上来见礼、敬酒。
郁竹推搪再三,几轮下来,还是被灌了七、八杯。
头,有点晕了。她摸摸额头,定定神,还好,没醉呢。感谢上苍,给了她一副天生能喝酒的好胃肠。
但是那晏之原太可恶了。
她瞅空又瞪了他一眼。不过她不知道,这会自己的眼睛雾蒙蒙的,眼神非但不带厌恶,反而横生了几分妩媚。
晏之原默默看她片刻,忽然唇角一勾,搂住了右面的美人儿,笑道:
“小绿呀,你猜猜,咱们面前这位赵公子是甚么人?”
小绿眨着水汪汪的美眸,笑道:“这还用猜么!赵公子相貌不凡,举止潇洒,自然是位名门公子!”
晏之原摇头道:“猜对一小半而已!这位赵公子,人生得标致,心地又好,人称‘转世活观音’啦!”这话听着像赞美,可他的声音怪腔怪调,怎么听都别扭,引得全场哄笑一片。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再次细打量这位“貌美心善的活菩萨”。
郁竹不理不睬。她皱着眉头,注视着头顶的藻井出起神来。
小绿定要晏之原解释得清楚明白。
晏之原瞧着郁竹冷冷淡淡的半边脸庞,挑眉道:“赵公子这人心地特别善良,特别会怜贫惜弱。他家的小猫小狗,但凡少条胳膊瘸条腿的,生来没爹没娘的,身世悲惨点的,总能得到他的特殊照顾。结果,我们这种长得稍微正常一点的人,她倒不太有工夫待见了。”
郁竹心中一动,抬眼瞥去,只见晏之原眉毛高挑,薄唇斜撇,脸上尽是挖苦之色。她强忍怒气,站起身来。谁知,袖子又给身畔的女子捉住了。
那女子笑道:“赵公子,我们这里的姐妹,哪个不是没爹没娘,身世悲惨?您既有菩萨心肠,不如陪我们多喝两杯,否则,我们岂不是连公子家里的小猫小狗也不如?”
四五个女子,包括小绿,一起围过来,个个不依不饶,非要郁竹喝了自己掌中之酒才肯罢休。
上首顿时闹成一团。
晏之原双手抱胸,笑吟吟地看着郁竹与众女子纠缠;一回头,却见新雪依旧坐在那里,亦是笑逐颜开。
“新雪,你怎么不去呢?”晏之原笑道,“赵公子人品一流,家资万贯,若给他瞧中了,你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新雪脸一红,抬起眼睛,羞怯怯地看了晏之原一眼,居然摇摇头。
晏之原耸耸肩,猛然回身将新雪拉起,大力推向郁竹。
“别傻啦!快去罢!”
新雪“啊”地一声尖叫,身子飞出,和郁竹撞了个满怀,而后者刚从人堆里满头大汗地挤出来。
两人又跌作一团。
“哈哈哈哈!”
在场之人似乎从没见过这等有趣之事,个个笑得东倒西歪;那晏之原更是乐得前仰后合。
郁竹好容易站起来,将新雪扶到一边。
“你做甚么?”她蹙眉瞪着晏之原,轻声喝道。
不知是饮酒太多还是动了真怒,她脸颊泛红,明眸忽闪,胸脯一起一伏,一改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
晏之原忽然敛起笑容,定定地看着她。
半晌,他低头给自己的酒杯斟满酒,端起来,幽然道:
“郁竹,能再次遇见你,真是不易!我们也碰碰杯罢!”
一旁的女子殷勤地将注满酒的杯子举到郁竹唇边。
郁竹低眸,凝视那晃荡不已的酒液。
偌大的包间里一片嘈杂,郁竹的脑子也是“嗡嗡”作响。
晏之原的脸,突然模糊一片。
然后,整个世界变得沉寂黑暗。
“咣当――”
众人惊呼声中,郁竹身子向后,重重地摔在了地毯之上。
竹枝词 第二篇:天命 第二十五章
章节字数:7422 更新时间:07…10…07 19:25
一干女子吓了一跳,纷纷聚拢过来。小绿半跪身子轻轻推了推郁竹。
“公子—公子—”
郁竹脸泛红晕,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小绿以手指轻触郁竹脸庞,抬头笑道:“赵公子醉了呢!要不—先扶他去妾身房里休息一晚罢?”
话音刚落,便有四、五个女子抢过来纷纷道自己的房间最清净雅致。一时间,几个歌姬为了赵郁竹大有争吵之势;更有性急者,索性伸手去拉郁竹的衣带。
“都给我住手!”有人突然大声喝道。
众女抬头,正见皱着眉、阴着脸的晏之原。她们从未见他如此,都讪讪地住了口,那几个也悄悄放开了郁竹。
晏之原放下酒杯,移身过来。
下首之人亦围拢过来探看究竟。
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晏之原两条眉毛居然缓缓舒展开来。他的目光落在几个歌姬脸上,唇边浮出一丝笑意。
“你们的如意算盘怕要落空!赵公子他父母看管得可紧,夜不归家可不成!恩—所以还得劳我大驾,送他回去!”说着,他握住郁竹袖底的手,一用力,将她扶坐起来。
这时,郁竹忽然睁开了眼,挣扎着起身,还走了两步。她目光茫然,脚步不稳,却使劲甩脱了晏之原。晏之原咕咕哝哝跟在后面,脸色虽不豫,脚步却不落下;一路上,还少不得将那些不怎么识趣、欲来扶郁竹的人赶开。
越过众人,出包间,下楼梯,穿过厅堂,到了门外。
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已候在那里。
郁竹还往前走,却被晏之原一把拖住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孤身走夜路,成个什么体统!”
这回,不管郁竹如何挣扎,他总不放手,又是推又是搡的,硬将其塞进了马车,“砰”地关了门。
他回头吩咐几句后,也钻了进去。
马车慢慢驶动,离了丰乐楼。
有人在外轻叩板壁。
“主子爷,去哪?”这是张帏的声音。
晏之原瞧瞧歪在角落里、似乎人事不省的郁竹,笑了笑。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郁竹已微微睁了眼。
“我要回去—”醉了酒的她,口齿仍是清晰。
外面没动静。
晏之原怔了片刻,最后亦道:
“去将军府。”
张帏应一声。
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迈着优雅的小方步,稳稳地拉着马车,驶过车水马龙的熙春大街。
车厢里—
晏之原低下头,双目直瞅郁竹。
“喂—”
郁竹不作声。她阖着眼,头枕在小桌上,似已睡去。
晏之原悄悄地往那边挪了挪身子,犹豫一下,终是伸出手去覆住了那只搭在桌沿上的手。
白皙修长的手指,粉红透明的指甲。指甲边缘剪得平整朴实。由于经年累月地练剑,掌心、指关节处已磨出了细细的茧。
“哼—一个女孩儿,手长成这样,丑死了!”他嘟嘟囔囔,指腹却在郁竹手背上来回摩挲。
郁竹长长的睫毛有些抖动。
晏之原没有察觉。他弯下腰,脸朝着她的方向,慢慢地接近。
渐渐地,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
晏之原的呼吸浊重起来。
然而,这时郁竹忽然“噫”地一声,眼睛睁开,三指疾出。若不是晏之原机灵闪得快,那张白净如玉的脸蛋怕是要多出三道血痕。
郁竹仍旧趴在那里,目光迷迷蒙蒙的。她的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划过。
晏之原定定地瞧着。忽然,他“滋”地倒抽口冷气,抬手捂住半边脸庞,坐直身体,迅速远离了郁竹。
乌漆漆的桌面上,赫然现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划痕。
车轮辚辚,一路碾过。
车厢里,郁竹仍伏在桌上,脸已扭过一边。遥远的角落里,晏之原双臂抱胸,坐得笔直,脸色则有点发青。
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外面张帏忽道:“主子爷,将军府快到了!”
晏之原还没说话,那边郁竹已慢慢抬起头,坐了起来。她望望窗外,忽道:
“停车—”
车厢顿了一下。不等马车停稳,郁竹已跳出来。这回,晏之原没跟下来。
一丈开外,是赵府的正门;两盏灯笼高悬,两排家丁正来来往往。
“喂—你家大门在那边,你走错方向啦!”车窗里探出晏之原的头,脸上表情揶揄。
郁竹站在黑漆漆的墙边,头仰起。
“楞什么楞?墙上没门啊—”
话音未落,郁竹忽然一踏墙脚,长身而起,越过了墙脊,刹时就没了影子。
“啊—”
晏之原眼睛一转,目光落在张帏脸上。张帏猛地合上嘴巴,嗫嚅道:“主子爷,这位赵姑娘,轻身工夫很不错!”
晏之原重重哼一声,道:“好好一个侯门千金,该会的不会,不该会的倒全会。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说完,他“砰”地关了车窗,没好气道:“回宫!”
张帏凌空一挥马鞭,枣骝马长长一声嘶,骤然拉动马车,在赵府家丁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
时光渐渐推移,炎热的八月一过,天气就慢慢宜人起来。宫中上下,开始筹备今年最重要的一项典仪。今年十月二十三,是当今皇上晏晋的四十五岁整生辰。
晏晋即位之后,东越局势不稳,又逢连年征战,宫内一切庆典,皆从简举行。这七八年来,海内局势稍安,早在年初,王公大臣及省直将军督抚大吏等即向皇上吁请举行庆典,然晏晋以“边界战事频发,朕甚忧心之;况庆典仪文,止徒增靡费”之由未谕所请,因此仍“按旧例一切从简”。
说是从简,但毕竟是整生辰。从九月始,王公、贵族、外省官员及各国使者,先后入宫觐见称庆。十月始内廷开始在彩霞池旁搭台张乐唱戏,各大臣、嫔妃、皇子、公主、近臣之家眷分批轮流入座观剧。
戏台上,各角儿正竭力扮出一幕幕喜庆戏来。台下席间喝彩声、鼓掌声不断。郁竹端坐在赵贵妃后面,淡淡地注视戏台之上。她穿着银红短襦,系着鸦青色长裙,淡彩绣花披帛绕臂,脸上还薄薄地敷了些粉,点了点唇。秋日的阳光透过檐角,斜斜地洒下来,令她的身影看上去既俏丽又温暖。
她觉得有人在看她;眼睛一转,果然,侧面五尺开外,第二排,一个穿浅青袍服的青年男子正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的67
两人遥遥相望,皆莞尔一笑。
那正是晏之临。
这几日郁竹家中事务繁杂,而晏之临亦随侍皇上身边不得闲,到今日,掐指一算,两人竟有大半月未见面了。
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许久未曾分开。
郁竹忽然抬起手来,指指自己,微微摇头,又指指戏台,抿唇一笑。她的意思,是说“你不要看我,好生看戏。”
晏之临目光温润,眉宇清朗,看上去十足的贵气清俊,然而这时,他眨了眨眼睛,手指向前,指了指她,然后,点住了自己的胸口。
郁竹“唰”地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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