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宫中另一处。
晏之原倚靠在他舒适的老花梨木扶手椅里,长长双腿伸直,交叠,搁在跟前的小锦墩上。他一手支颐,一手托着只白釉小茶盏,双目瞅着窗外积满白雪的院墙,一言不发。
过得一会,张帷掀帘而进。他走到晏之原面前,单膝跪倒,道:
“主子爷!”
晏之原仍旧望着窗外,只随意挥了挥手,道“起来罢。”
张帷应一声,站起来,侍立在晏之原身边。
“最近,那边都没甚么动静。”晏之原轻啜茶水,懒洋洋道。
张帷躬身道:“可不是!这些天那边的气焰委实低了好些。昨天还有弟兄跟属下嘀咕,说是那边的主子原先见了咱们,总是吆五喝六的,如今看着竟似矮了半截,神色也不怎么对劲。”
晏之原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那个人胸无城府,在西苑坏了事,心中惴惴,这些天定是寝食难安,脸色自然不会好到哪里。”
张帷一笑。然后,他道:
“主子爷,有件事属下却不明白――”他欲言又止。
晏之原挑眉看了看自己的侍卫总管,道:
“有甚么事尽管说。”
张帷便道:“属下不明白,为什么咱们就不能到皇上面前狠狠告他一状,咱们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这状定然告得准;此事必能引得皇上亲自过问。这么好的机会,主子爷如何――?”说到这里,他又闭了嘴。
晏之原冷笑道:“所谓的人证,不过就是本皇子的一张嘴;所谓的物证,不过就是西苑树林的那具不会开口的死尸;真到了父皇面前,这两样东西派得了多大用场?此其一。其二,退一步,就算父皇相信本皇子之言下旨查办,他们完全可以辩称――最近西疆贼子在京城作乱,那刺客乃西疆刺客,原想刺杀的是驾临西苑的北岭世子,却不知怎的将年纪差不多的四皇子误认作世子,这样一来,天大的事情不推得干干净净?”
张帷皱眉不语。
晏之原继续道:“其三,再退一步,倘若这事真能查得水落石出,那边之人被拘,那么本皇子和那边的矛盾势必浮出水面。那边的主子虽然是个草包,但身后势力盘根错结,个个都不好相与。他们若来个狗急跳墙,单凭咱们现在的实力,却还难以抗衡--”
“原来如此――”张帷躬身道:“主子爷考虑周全,属下心服口服。”
晏之原淡淡一笑,道:“你可知本皇子为什么要你连夜带人去将那刺客毁尸灭迹么?”
张帷迟疑。
晏之原摇摇头,笑道:“你跟了本皇子好几年,武功见长,脑子可没半点长进,仍旧是块榆木疙瘩。
张帷脸一红。
晏之原道:“咱们虽则吃了哑巴亏,可也要给那边一点颜色瞧瞧。刺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本皇子又是若无其事――打个比方,一块巨石落进水潭,水面若是溅起大浪,水边之人也许哈哈大笑;若是直沉水底,水面连个水泡也不曾冒一个,你说水边之人会怎样?”
“一定深感奇怪――”
“不错!”晏之原接口道:“非但深感奇怪,且会十分不安;他们会认为刺客已为本皇子所擒,有这样的把柄落在外面,长则一年,短则半载间,他们必定心存疑虑,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最近,咱们可不省了不少事?一年半载后,他们即便卷土重来,”他轻抚茶盏边沿,挑唇道:“那时的晏之原也不是今日的晏之原了。”
张帷道:“是,再过几天,主子爷就满十八了。”
“十八――十八――”晏之原低低道:“是啊,本皇子现在最需要的,唯时间而已。”
过了一会――
晏之原突然从椅子里跳起来,“啊呀呀!本皇子忘了一件事了!前几日和邬成钢约好今日午后在丰乐楼见面,他说最近丰乐楼新来几个舞姬,色艺双绝,很是不错!”
心思缜密、心机深沉的主子爷顷刻间就变成了念叨酒楼美娇娘的少年花花公子,亏得张帷承伺晏之原颇有几年,还算适应。
他立刻出房唤来宫女。
宫女进来替晏之原整束衣裳,又将一件白狐裘披于他肩上。
张帷随晏之原步出殿外。
庭院里,白雪压着青松;几株矮树上还缀着些艳粉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堕下来的,半掩在雪花里,红白相映,色彩灿然。
“一派霁雪初晴的好风光啊!”晏之原摇头晃脑,直发感慨。
冬日的夜晚,呵气成霜。天边一轮弯月斜挂,月光清冷。
郁竹站在院中。蓦地,她一跃而起,“噹”地一声,长剑出鞘,点点银光溅落一地。
她开始做起晚间的功课。
郁竹一向认真严谨。师傅教的武功心法和招式,虽已铭记于心,但她仍旧勤加练习,从不懈怠。
长剑“唰”地斜刺,指向月下一丛蔷薇。几片花萼受剑风激荡,缓缓而落。
忽然,一道身影自黑暗中无声而现。来人身法迅疾,转眼已到跟前。
郁竹吃了一惊,未及细想,一剑削向来人面门。来人身形微微一晃,避开剑锋,右掌猛地拍向郁竹手腕。
郁竹急退,纵身而起,双足踢向那人胸口。
来人忽然叫了声“好”,身子大力后仰,躲过了这招。
郁竹双足着地。她呆了呆,五指松开,长剑“当啷”掉在了地上。
她忽地直奔过去,脸上满是欢欣。
“孙叔叔,你终于回来了么?”
来人没有作答,只微微一笑,望向郁竹的目光却是充满慈爱。
“我走时,你左腿的力道总是不够,如今看着,倒也有些功力了。”
来人淡淡而笑。他的年纪,约在四十左右,身量偏瘦,头顶的发在月光下已有些泛白。
他正是郁竹的师傅孙岭海。
孙岭海本是南郡人,自郁竹幼时便已陪伴在她左右,后又随赵家北迁永州。郁竹的武功、识见倒有一半出于此人。两人情谊自然非同寻常。
一年不见,孙叔叔眼角的皱纹似乎又多了些,郁竹心想。
孙岭海低下头来认真瞧了郁竹几眼,忽然叹了口气,道:
“竹儿,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亲啦!”
竹枝词 第二篇:天命 第十八章
章节字数:6591 更新时间:07…10…05 14:20
永泰二十年春。
郁竹和孙岭海站在熙春大街上,齐齐望向对面那座高大的酒楼。
“叔叔,这就是丰乐楼了。”郁竹道。她身穿月白色云纹织锦袍服,腰配白玉,青丝绾束,正是一副贵公子的翩翩模样。
孙岭海点点头。他穿件灰布直缀,发束灰布头巾,站在郁竹身后,仿佛伴着自家少主人出游的中年家仆。去年离开京城时,丰乐楼还未建成,因此,这也是他初次领略到京城第一酒楼的风采。
“好一座丰乐楼,好大的气派。”孙岭海淡淡低语,直映眼底的,是宏伟壮丽的丰乐楼。
这两人,自然是为西疆之事而来。
西疆对东越的挑衅,分成两种。一种是在边域以小股军队为单位,直接诉诸武力;事发后,西疆一边派人诚恳致歉,一边继续我行我素。另一种,却是派人直接深入东越各地制造小规模伤人事件,关于这个,西疆就干脆一口咬定跟自己无关了。
东越经历百年战乱,好容易有了这休养生息的二十年光景,举国上下,都乐于安享现状,实在是不愿再动干戈。因此,东越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
东越的底线到底在哪里?这是西疆想弄明白的事,也是这两年屡屡进犯东越的根本原因。
去年,东越的边疆驻军抓到几个身份不明的人,经审讯,发现这几人似乎大有来历。驻军统领不敢懈怠,立即密奏朝廷。皇上甚是重视,指派赵养性主理此事。孙岭海便赶往边疆。经过一再审讯,几人的供词中均出现了京城里一个叫丰乐楼的地方。
然而,这丰乐楼究竟是甚么地方?发挥甚么作用?东越这边毫无头绪;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贸贸然出动人马突击搜查,很可能一无所获且打草惊蛇。于是,赵养性决定暂时稳住丰乐楼,待摸清底细后再作打算。
这摸清丰乐楼底细的任务,便又交给了孙岭海。
于是,今天上午,孙岭海和郁竹乔装成出游的主仆,一起来到这里。
“铃铃铃――”
街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响。两人闻声回头,只见一辆马拉平板车转过街角往这边驶来。车上稳稳立着七八个半人高的大木桶;一串铃铛挂在横辕上,左右摇摆,叮当作响。马车从两人身边驶过,很快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空中弥漫一股特殊的味道。
郁竹抽了抽鼻子。
孙岭海也皱了皱眉,道:
“好浓的酒味。”
两人迈上丰乐楼高高的台阶。
一个满脸伶俐的年轻伙计客客气气地迎上来。
郁竹昂首负手跨入店内。她向来没有普通女孩羞怯怯的情态,换上男装后,举手投足间更是一派潇洒自信,一眼望去,便是十足十的名门贵公子模样。
此时临近中午,店堂里五六十副桌椅已黑压压地坐满了人。那伙计笑道:“公子爷,您楼上请。”
三人走到楼梯口,忽听楼梯上乒乒乓乓地响。郁竹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觉一团暖香拂入口鼻,梯上之人已到了跟前。
“这位公子爷,奴家给您跳舞,可好?”那声音娇柔动听,宛如出谷黄莺。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搭在了郁竹胳膊上。
郁竹心中诧异之极。她抬起头,只见一个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那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生得脸若芙蓉,目若秋水,竟是十分美貌。她身穿淡绿罗衣,肩裹粉色披帛,雪白的肌肤在轻薄的纱罗下若隐若现。
楼梯口有几桌客人伸长了脖子。其中有两个按捺不住的,已张大了嘴露出一脸馋相来。
酒楼里作如此打扮的女子,自然不会是甚么良家妇女。
郁竹瞧瞧孙岭海,不消说,师傅早已皱起了眉头。她才想出声拒绝,忽然发觉那姑娘的眼中露出哀哀的求恳之色。她心中一动,不由道:
“好罢。”
于是,在满堂客人艳羡的目光中,店伙计引着三人上了二楼。
楼梯口一褐衣大汉目送姑娘袅娜艳丽的背影直至消失,这才抬起手来狠狠地抹了一把快要掉进汤里的哈喇子。
既然要跳舞,上到二楼,店伙计就将三人领至走廊尽头的一处小阁。
说是小阁,这阁儿其实并不小,足足可以放下十来张桌面,且铺陈豪华奢丽,颇带异域风格。那边窗下设了三张红木雕花的矮几,还置着几个锦墩;宽广的地中央则铺着厚厚的花鸟纹织锦地毯。
十来个乐工手持大鼓、笛、笙、排箫依次走进,各找座位坐下。那伙计又忙着叫人倒茶上点心。
看着一屋子来回奔走的人,郁竹暗暗苦笑,原本好好的微服探访,却因为自己心肠一软,变成了现在如此模样!这么大的排场,可如何收拾才好?
一旁的孙领海也默不作声,却在思虑如何打发面前这帮人。
这女子身姿灵活、腰肢纤细,应该是名舞姬。他年少之时,也有过一段荒唐岁月,因此一眼瞧出女子端底。
她年纪小小,倒也精明,见竹儿形容打扮,料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便主动上来兜揽生意――
孙岭海皱眉暗道。
绿衣女子笑得娇媚如花,很殷勤地招呼两人坐下。
郁竹才坐定,忽听门外脚步声纷乱。然后,有人喝道:“死丫头,本少爷知道你在这里!”
绿衣女子蓦然抬头,神色惊惶起来。
“咣当――”
半掩的门被猛地踹开。
七、八个人一窝蜂地涌进来。为首一人年纪甚轻,身材矮胖,面孔黧黑,一身的练雀窄锦袍甚是华丽。后面几人都是一式的盘领皂衫,一进门就捋袖的捋袖,叉腰的叉腰。
锦衣男子噔噔地走进来,也不理郁竹和孙岭海,直接扭住绿衣女子的手腕。
“他妈的!一见老子就溜,这回看你往哪里躲!走!”
绿衣女子脸色苍白,她瞧瞧郁竹,又瞧瞧孙岭海。怎奈,一个是文文弱弱的少爷,另一个是老老实实的家仆。
女子踌躇一会,低声道:“你先放开我,我跟你走便是。”神情既害怕又无奈。
锦衣男子冷笑数声,伸手在绿衣女子脸上掐了一把,骂道:“上回放开你,你就他妈跑得人影不见,这回本少爷可得看紧着点,走!”
他狠狠拽拉绿衣女子。
绿衣女子努力挣扎,眼睛里泪珠儿来回滚动,白嫩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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