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马车正是允王平日的风格,郁竹蹙起眉,只是刚才竟没察觉出来,此时若下去,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了……
允王瞧着窗外缓缓后退的树木,不经意道:“那丁迅――兄妹似乎还有些不舍,本王倒没想到,你原来还有些人缘的。”
郁竹没有作声,身子倚向靠垫,手肘搁在扶手上,手则轻托下巴,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允王又说了几句,均未得到回应。他却不生气,挑眉凝神,瞅了她好一会,然后,从袖中取出三五张纸,低头翻阅起来。
车厢里安静下来。
车轮碾过细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郁竹听有些心烦。她睁开眼睛,窗外大片的绿野映入眼帘,点点的阳光在茶几上有节奏地起落跳动;望向对面,允王斜倚软垫,眼帘半垂,依旧在读着什么。
忽然,允王像是感应到了甚么,眼睛从纸上移至她脸上。四目相对,她发觉那人眼眶下有些淡淡的阴影,眉梢眼角间也颇见疲惫之意。她心中略动了动,这位王爷,素来极其注重仪容修饰。
允王见郁竹不住打量自己,也有些明白她的意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本王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糟糕?”
郁竹动了动身子,没接他的茬,问道:
“刺客都抓住了么?”
“三死一失踪。三个死于乱剑之下,那个与你一起坠入湖中的,虽经多方打捞,却一直没有下落。”允王忽地抬头,黑眸闪闪,“他没你幸运,身体直接撞到了礁石上,西疆人大都不会水性,所以他活着的可能性不大。”说完,他依旧盯着她,额头的青筋簌簌跳动,似要发作,却又不知为什么,终究没发作起来。
“应该还有两人――”郁竹避开他的目光。
“哦?”
郁竹将昨日清早在湖边遇见的事情诉说了一遍,又道:“蓝衣人,还有那个船夫应是刺客事件的重要线索。”
“可是昨日本王命人将小岛彻底搜索了一遍,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迹。”他低头沉吟道,“两人自然不会凭空消失,那么,他们去哪了?”他凝神想了想,抬起眼眸,笑道,“郁竹,我猜你也一定想到了。”
“他们自是混入士兵队伍中了。”
允王击掌道,“不错!本来队伍中突然多了两个陌生人,是很容易被发觉的,可如果他们本就是士兵们十分熟悉的人,那混迹其中就相当容易了。据此看来,那两人很有可能是云州官府中人!这样就更证实了一件事情!”
“若王爷命人将那日去东鸭岛的士兵筛查一遍,一定能得到线索。”
允王摇摇头,笑道:“不管是西疆人还是蓝衣人,都不过是替人跑腿的小角色,就算真找着了,本王也没多大兴趣,本王感兴趣的是他们的幕后主使。”他右手食指曲起,轻叩桌上那几张纸,“其实自那夜山庄发生刺客事件后,本王就猜此事与咱们内部脱不了干系――这几个西疆人对庄内地形也恁熟了些!所以,我立即飞鸽传书至永州着人调查。今日清早,回函就到了这里,函中所写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想!嘿嘿,有道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郁竹,你猜朝廷之中谁是在一旁暗笑的渔翁?”
郁竹摇摇头,“这是朝廷之事,郁竹不想多问。”
“呵!想必你也心中有数!贵妃娘娘和你若出了事,你的表哥,我的二皇兄平王会或多或少怪罪于我,目前还算相安无事的允王与平王自然交恶,而本王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这样就少不了一场争斗。说实话,本王来云州前还真没料到他们会出这招。可是他们没算到,我们聪明勇敢――勇敢到连性命也可以不要的赵大小姐半道杀出,将一场即将到来的宫廷巨变消弥于无形。”他的眼睛直视她,唇角微微抽搐,“郁竹,本王真是佩服你,佩服得紧!本王一定会将你舍身为国的事迹禀明父皇!”
“关于郁竹的事,烦请王爷不要在皇上与娘娘面前多提。”
“为什么?父皇必定会给你很多赏赐的。”允王的目光有些冷峻,带些嘲弄。
“王爷,”郁竹忽地抬眼,正瞧到允王故作不解的模样,她冷冷道:“看在郁竹为您解决了一道难题的份上,还请您帮郁竹这个忙。况且,刺客之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您来云州才发生的。”
“嗯,这倒是实话,”允王搓着下巴,“若是二皇兄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事。可是,你知道本王为什么要来云州吗?”
郁竹摇头,他的举动确实令人费解;其实,他这半年来的举动令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允王是典型的京城贵公子,风月场的常客,喜爱风流奢华的生活是出了名的。但在一年前,他突然去了西疆战场。西疆属东越边域,荒漠连天,风沙遍地,除了西疆叛军,还有大批流寇出没。对于这位王爷的决定,满朝文武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太子病势沉重(当时太子尚未去世),允王眼光长远,欲立战功来树立自己的声望;有人则想不通,这位王爷不谙武功,平时出行还需带大批侍卫以策安全,到了西疆岂不是羊入虎口!王爷聪明练达,不会连这点也没想到罢?半年之中,随着允王屡破敌军、连克数城,持前者看法的人日多。此时,允王突然回了永州,按理说,他应该在宫中承奉皇上,或者在王府之中好好享受久违的生活,可是只过了两日,又护卫着赵贵妃来了云州。
允王见她半天没有作声,笑了笑,身体后仰至靠垫,道:“本王这次来云州,说真的,全是为了你。”
竹枝词 第一篇:云湖 第十五章
章节字数:3093 更新时间:07…10…03 17:34
“嗯?”郁竹挑眉,她完全没想到允王会如此作答。
“本王原打算前几日就去找你商谈,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竟无暇与你会面,嗯,就乘此机会与你说了罢。”
“王爷有什么事?”郁竹皱眉疑道。
允王笑了笑,道:“事情是这样的,本王刚回永州,就发现你家热闹得很,访客不断。好奇之下,便派人去打探,原来是你父亲――咱们东越的金吾将军,正为长女郁竹谋划亲事,那些人,就是上门提亲的!“
郁竹身子震了震。允王唇角轻勾,不动声色道:“提亲之人可都不简单哪!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扳起了指头,“头一个是镇国公牛清,想把你说给他的孙子牛继宗,那个牛继宗,你也该认识的,就是从小到大一直跟在我二皇兄你表哥屁股后面团团转的那个小瘦个子,如今倒挺出息的,不仅是二皇兄的左右手,而且家里亦是人丁兴盛,六畜兴旺,虽然年纪才二十出头,但姬妾已娶了七八房,儿子也生了三四个,呵――说实话,本王倒真羡慕得紧。郁竹,你若嫁过去,立时便能当个现成的娘,其实也蛮合算的。”
一只搁在桌角的纤纤素手,指甲尖因为用力,已经微微泛白。
允王只当没看见,兀自说了下去,“第二个是平原侯蒋开涌,替他的儿子蒋子宁来说媒,那个蒋开涌,本是棵墙头草,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如今听说赵府招亲,就来捡便宜。蒋子宁的家世,虽说比牛继宗略逊一筹,但那蒋府,却有‘永州胜境’之美誉,你知道为什么吗?”
郁竹冷冷瞪着允王,未发一言。
允王撇眉道:“这位蒋公子,平时最爱逛妓院,所以认识很多红牌姑娘,后来又索性一古脑儿都娶回了家作姬妾。每逢宴客之时,这些艳丽姬妾就亲自上阵为宾客表演歌舞,据说个个身姿曼妙,舞技了得,看得客人们简直想赖着不走。你说这样的地方是‘胜景’不是?”说到这里,他啜饮一口茶水,懒散后仰至靠垫,一条浓长的眉毛扬起,眼睛眯缝着,似乎有点陶醉;然而不多时,他又换了副愁眉苦脸的样儿,道:“可惜本王与平原侯关系平平――”他连连叹气,忽地又笑道,“郁竹,你若看上了蒋子宁嫁进了蒋府,可别忘了邀本王来做上几天客,也好让本王也见识一番……”
允王尚自东拉西扯,郁竹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王爷,我的事与您无关!”
“你别急,”允王摆摆手道:“就快说完啦!嗯――上门提亲的还有定城侯谢鲸、锦乡伯韩齐、神武将军戚建辉等等,总之全是世家公子。郁竹,包你回去挑得花眼。”
一只素手蓦地平摊在茶几上,指尖往下用力按去,“我家女孩儿十来个,盛梅她们都到了出嫁的年纪!王爷怕是误会了罢!”
允王懒懒摇头,“赵盛梅她们,都是你老爹姬妾所生,出身卑微,怎配得我朝世家豪门的公子!而你,却是嫡出,母亲虽早逝,但你永远都是本朝南安老郡王的外孙女。那南安老郡王,是我朝屈指可数的异姓王之一,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若与他有了姻亲关系,嘿嘿,那样的背景可就深厚得异乎寻常了。前些年大皇兄在世时,这帮人只敢在旁觊觎,如今大皇兄过世,他们怎不跃跃欲试?郁竹,你已年过十九,你父亲是铁了心要嫁你出去的,依本王看,这次你决计逃不过!”
“王爷――”郁竹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的事,与您无关!请您不要再说了!”
允王看着郁竹逐渐发青的脸,剑眉一挑,继续道,“急甚么?听本王说下去么!本王与你相熟,素知你心性儿高,除了大皇兄,任谁也瞧不上的;另一方面,本王年纪已然不小,这次回朝父皇略透口风,拟为本王选一位家世、品貌上佳的女子作王妃。郁竹,说到这里,你也该明白了――咱俩都需要一桩婚事。你可以籍此摆脱这些提亲者,而本王,亦可以藉此打发那些傻丫头。”说着,他忽然打了个哈欠,有些意兴阑珊,“全东越家世、品貌上佳的女子统共就那几位,本王全都认识,若有兴趣,早娶了回来不是?反正同样是娶亲嫁人,倒不如我俩互相帮忙,侯门千金配皇孙公子,彼此门当户对,相信也没人反对。本王又不屑与旁人一起挤在你家花厅里,所以才忙忙跑来云州,直接找你商议这桩利己又利人的大好事。所以,郁竹――”
允王看着她,轻轻抬眉,道:
“你嫁给本王作王妃,好不好?
郁竹怔怔地瞧着他,但是她实在太累了,没有力气想太多的事,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道:
“王爷,很久以前我说过,我们不合适的!”
允王望着她,浓长的剑眉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金辉。
“别轻易回答,再好好考虑罢!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嫁了本王,你尽可以在允王府里,继续做白日梦;你看着讨厌的人,只要说句话,本王替你赶人,叫他们要多远滚多远!偶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讥诮,“你也可以缅怀一下旧时光,不过咱俩丑话说前头,成天想着以前的人和事,那可不行!”
一只手自黑暗中伸出,穿过阳光,越过茶几,停在她面前。这是一只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手,指形修长,指尖微翘,指甲则修剪得平整光滑。
“啊――郁竹,有这么多世家公子抢着要娶,还有一位年轻英俊的王爷当面求亲,这等风光之事,可不是每个待嫁姑娘都轮得上的。来,别一本正经杵在那里装矜持了,坐到本王身边来!你可一直是本王想要的女人哪!”
郁竹抬头直视允王,神色平静,“王爷,很抱歉,我真的不能答应你。”
允王脸色攸沉,“那么,你已经想出了摆脱亲事的办法,或者说你愿意嫁给牛继宗、蒋子宁?”
郁竹闭上了眼睛,“回永州后,我会立即入宫晋见皇上,求他答应让我为太子殿下祈福三年。祈福期间,我不言嫁。”
允王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
“父皇他不会答应的!”他的声音有些不稳,“皇兄临终前,已经哀求父皇下旨撤去你的封号!如今,你没名没份,父皇凭什么答应你?”
“凭太子殿下曾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郁竹淡道。
允王猛地抽气,身子前倾至茶几边缘处,脸容暴露在阳光之下,一双眸子仿佛燃起了火焰,“赵郁竹,本王佩服你,前日想自尽,今日就想到了什么‘祈福’!怪不得永州人交口称颂太子妃的‘贞洁淑仪’。哈!好个娴淑善太子妃!好个贞洁淑仪的太子妃!好个不忘前情的太子妃!本王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三年以后呢,本王问你,三年后你待如何?”
郁竹将目光投向窗外,淡淡道:
“三年后的事,三年后再说罢。”
允王端起茶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忽然咳嗽起来。他将茶碗往桌面重重一放,茶水四溅。
“赵郁竹,你醒醒罢!大皇兄已经死了!死了!”他大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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