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皇三子刘骏自其母妃段氏被贬冷宫后,一直由路淑媛带在身边。她自己不甚得宠,忽得文帝重托,抚育皇子倒极尽心力。小儿也颇争气,呀呀学语间已懂得叫“娘”,童真无邪的笑靥很是抚慰路淑媛那颗寂寞的心,渐渐也就视同亲生。
这一日雨后初晴,御苑中风景绝好。路淑媛本来在窗前绣花,明媚的日光照过来,朵朵金银线莲花拱卫下一幅百子图栩栩如生,这原是给自己的孩子绣的,那没福气的、可怜的孩子。她心头一阵痛楚,不由停下手,往摇篮看去。孩子睡得极沉,小脸红红的,右手大拇指含在口中,梦中犹在吸吮。她看着便爱极了,忍不住自绣架前站起来,伸手摩挲着孩子娇嫩的脸蛋。这时她的贴身侍女进来,轻道,“娘娘,刘公公遣人来传旨,说段妃病得厉害,皇上让抱小皇子过去看看。”
她点点头,“跟他们说,小皇子还正睡着,等醒过来落落汗再去。”
侍女应了,自去回话。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孩子才醒,睁眼便笑嘻嘻,看见她就伸出手来要抱。路淑媛满怀爱怜,将孩子的小脸亲了又亲,才将他交给奶娘抱着,自己坐在镜前由侍女拾掇一番才出来。
因是午后,园子里极静谧。一路走过去,湖水碧绿,垂柳婆娑,连扑面的风都清新宜人。日头很足,但不烈,地上大都干了,只树荫处的泥土还残存几分湿意。路淑媛也并不着急,不住侧头看着奶娘臂弯里的孩子,爱煞那粉雕玉琢。忽然想起什么,悠悠叹口气,没来由地道了句,“又叫他亲娘如何不想!”
身边那侍女倒被她吓了一跳,忙道,“娘娘!”
路淑媛话甫出口,也自觉不妥,好在四下里无人,只有蝉鸣阵阵。这时那侍女又道,“娘娘!”话音却不同方才,路淑媛顺着她视线望去,才看见一素衣女子,在众宫人的拱卫下正自桥上过来。
她们也正到桥头,本该就拾级而上,却避让在旁,等对方先下桥。汉白玉的石砌桥,桥柱上精工细雕着那样多的狮子,有口含活珠,有爪下踏球,有瞠目张吻,有低首回眸……桥面那样宽,足可对行肩舆,只她刻意的低姿态,也是一种委婉讨好。这宫里的女子,不得皇帝的宠幸倒罢了,若再不知道个好歹,就真没活路。何况她现在带着个灼手的皇子,便更加小心。
路淑媛这番心思,木兰又怎能想到?
她再度由荷花坞出来,整个人只觉神清气爽,往日模模糊糊堵在脑海里的团团乱麻,今次真正理顺,不复迷惘。是以远远看到路淑媛避到桥侧,也未多想。待走到近前,看着那小儿可爱,就笑笑问,“这是你的孩子?”
路淑媛只觉自己眼皮乱跳,说,“三皇子母妃段氏,现下交给我来养。”
木兰点点头,听提到段贵妃的名字,倒颇歉疚地多看了那孩儿几眼。但见路淑媛暗自戒备的样子,也不便就前,淡淡施礼后复举步。
路淑媛松口气,回头看了奶娘一眼,便准备上桥。随行扈从晓得主子的心思,也忙跟上,抱着小皇子的奶娘更是快着几步,孰料正踏上那白玉石阶上积存的小小水洼,她脚底打滑,“哎哟”一声竟脱手把小皇子远远摔出去。
众人失声惊呼间,却只看白影倏忽一闪,挽住了小皇子下堕的身形。“谢天谢地!”路淑媛喃喃拿下了掩在口前的手,定神看去,才发现救孩子的不是旁人,恰恰就是木兰。这一来她反倒惊甚,花容失色地跪拜在地,“娘娘有了身子,请千万小心!”
木兰在危急时刻不曾多想,直觉施展开功夫救那孩儿,这会儿心中正自懊恼过早露了行迹。见路淑媛如此惶恐,只笑着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她,“我没事,倒是万幸孩子不曾吓着。”那孩子甚皮,咯咯笑着,眼珠滴溜溜乱转也不知怕。路淑媛小心翼翼将他接过来,直到那圆胖的小胳膊腿儿有力地抓踹着自己,才终于放心,含泪抬眸望去,正对上木兰带着几分探究的眼神,见她发现也不躲闪,只道,“这孩子能跟着你,是他的福气。”别看这路淑媛谦冲和顺,见事却极其明白。在宫里,有时候多大的恩宠也及不上这一份“明白”,那小皇子的生母段贵妃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路淑媛垂着头,谦卑地恭答,“多谢娘娘吉言。”
木兰知她心底仍有忌惮,淡淡一哂后复举步。
路淑媛立在原地,看着那风姿隽秀又透着股英朗的背影,发呆了良久,方叹口气,“咱们走吧!”后宫佳丽三千,还有那许多皇子皇女,可……怕文帝满眼满心,除了那个白色倩影再放不下其他。此时不走,难道还留下来徒增伤心?
木兰到得含章殿外,正赶上段宏见过圣驾出来。他依节行礼,她面上只是淡淡,脚步不曾多停片刻。
内廷总管刘温候在那里,见了她满脸堆笑,“娘娘可来了,陛下正等着您呢!”说着推开了厚重的四合殿门。
她微微颔首,略侧过脸儿示意随从留在外面,轻巧地迈过门槛去,就听见“吱呀呀”的声响,门在身后又轻轻闭上。
殿中光线晦暗,他低头凝视着御案上某样东西,双肩在微微颤抖。
她走过去,见是幅小型行军舆图,便携于怀中那种,心头一跳,只微觉不妥。这时他抬起头,狭长的凤眼对上她,摄人心神的魅惑,忽然就笑了,“你这磨人精……段宏新呈上这舆图来,朕还等着你来品评呢。”
她闻言便往那图上望去,刚伸出手,却被他攫住,继而他转过身来,将她拉入怀中,不容分说地吻住。她双手揽住他脖颈,仰头温柔地回应,半晌才听到自己从容的声音在说,“你挡着我,要怎么看?”
他置若罔闻,仍不管不顾地吻着,到两人呼吸浓重、皆有些喘不过气来才终于放开她,凤眼半开合,懒洋洋的声调,“总归是迟了,就不看也罢。朕想起另有要紧事……”话尾消于彼此胶合的双唇,他干脆打横抱起她,直往后殿去。
她竭力镇静,扯住他一只袖管,轻声道,“陛下,不可……当心孩子……”
他霍然止步,深邃的凤目对上她的,黑沉如这大殿的尽头,远远看不真切,又似乎藏着头咆哮待扑的猛兽。仿佛过了许久,其实也只一瞬,她听到他叹口气,终于转过身子折回来,将她轻轻放在那张铺着明黄描金绣龙垫子的龙椅上。她一颗心至此才放下来,这时她听到他低低地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木兰?”
她惊疑不定,但仍抬起脸,直迎那穿透人心的目光。只见他伸出手来,抚了抚她鬓旁的柔发,然后就覆上了她的小腹,“骏儿是朕的皇子,难道他就不是?木兰,你是要做母亲的人,未免太过大意。”虽是在责怪,态度却极和蔼,更透着浓浓的关怀爱护。
她却坐开些,低下头去,“耽搁那一会儿,也值得他们来报给你,腿脚倒快。怎么,陛下生我的气?”
他沉默良久,才终于又叹口气,将她重揽进怀中,将吻落在额心鬓旁,喃喃道,“朕怎么会生你的气,木兰,朕怎会……”
她略略放松,就势靠在他胸前,状似闲闲地问,“看到段将军我方想起,陛下答应我的马呢?”
他牵牵唇角,自案上扯过幅画来,“就是它了。看,还喜欢吗?”
活灵活现一幅骏马图,那马儿毛色雪白,体态修长健壮,马首高高昂起,瞠目立耳,正嘶鸣不已,四只马蹄腾跃欲踏,似乎要挣脱缰绳狂奔而去。她忍不住叫声好,“好一幅照夜白!”
他微笑,“喜欢,它就是你的了。”顿一顿,“不过现下你还不能骑。”望着她的眼光无限宠溺,仿佛此刻她就算开口跟他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他也绝不会皱眉说个“不”字。
她便又低下头,佯装打量那画儿,心头狂喜,嘴里不经意地问道,“好马,是河西牧场的么?”刚看到段宏出去,怕此马亦是他所献,这关系到她出逃是否顺利,不能不问个清楚。
他俯首在她脸上香一香,神思迷茫,答得也含糊,“唔,他获此宝马进献给朕,未料到朕的爱妃喜欢……”
她这次才真正笑了,抬起头,“这画十分传神,却不知马儿真身如何?”
他定住,眼神十分平静,“哦,你又得了什么鬼主意?”
她心里一阵发紧,笑容却愈加欢畅,“我要你带我出宫去散散。”
这一天风和日丽,出游的好天气。他却非要她睡满了午觉才出来,一行人浩浩荡荡,过玄武门,溯金川河而上,又下船改乘马车,才终于来到了长江边上。
这里是号称“长江第一矶”的燕子矶,因石峰突兀江上,三面临空,远望若燕子展翅欲飞而得名。这里海拔虽不算高,但地势十分险要,登临矶上看那滔滔江水一泻千里,气概万千,极目尽处则是水天一色的雾茫景象,近则可听闻惊涛拍岸,掀起白色的浪花无数。
她无限欢喜,只不过别有目的,扯住他一只胳膊,“这里真美!”
他一贯的纵容,“燕矶夕照,建康八景之一。不若我们晚些再回去?”
她知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这是极难的,忽然有些不安,就低下头去,“那自然好。可是,不要紧么?”
他修长的手指抬起她下颌,迫她直视他含笑的眼,“你最近这么爱低头,木兰。”
两人离得这样近,她几乎可以听闻自己激烈的心跳,想他也能够。忽然擎起他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放在胸口,再看向他,“我心里这样欢喜……你不信么?”
他的手就在那对年轻秀美间,其下是火热的跳动,像有股热流顺着那里直涌遍全身,身体的某个部位复苏了,跃跃欲试。他的脸忽然红了,顾不得那许多,抱过她就吻,唇齿含糊间溢出一声轻吟,“你这个小妖精……”
她的脸也红了,她知道自己不是,但她别无他法。好在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夜凉如水,大殿中一片静谧。文帝默然而立,冷峻的背影令得伏在地上的人心中发寒,他嗫嚅道,“就这些了,她……娘娘很有手段,去燕子矶那一日的相处,回宫也就再见过两次,且未沾过马身,却奇迹地驯服了照夜白。微臣……微臣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文帝轻哼一声,转过身来,那无形的压力骤增,迫得那人将头越发贴近冰冷的金砖地,汗流涔涔地不住磕头道,“陛下恕罪,恕罪!”
殿上的人却似乎神游已远,未曾听闻般。待到他生出了绝望,才终于听到文帝说,“下去吧。”
那人如释重负,忙不迭叩首,面圣而退。庆幸自己小命得保之余,心中却一千一万个疑惑,她不是文帝最宠爱的妃子么?为什么又要他派人监视?可当她行动真叫人起疑,文帝却又命他等按兵不动。这……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条小命恐怕朝不保夕,左右思量,便想到要去找段宏。他手里这点消息,对那位段将军恐怕意义不小,能不能换来强权的庇佑,就看它了。
年少得意的骁骑将军段宏,这几天心情愉悦的很。当他练完了剑,浅啜着下人送上的茶水,一面有条不紊地以软布擦拭着宝剑时,那嘴角微微上弯的弧度令得人惊异,不禁想,难道有比当年他阿姊封为贵妃更好的事发生?
的确如此。
当他向文帝献上自北虏那里得来的便携舆图,口齿便给地与含章殿里那张一一比对的时候,便知道这一切就要回来了,昔日他阿姊所丧失的全部。
好一个花木兰,好一个中军“平头儿”,竟假借失忆,将文帝包括整个刘宋王朝玩于鼓掌。这种耻辱,凡是个男人皆难以忍受,何况那样心高气傲的刘义隆!揭穿她那刻段宏觉得快活极了,他知道文帝对她的痴迷,不可理解的、弄假成真的迷恋,可从今往后永不会了!这个女人,她早该死。在搅乱了这一切后,现在送她上路,也还算不得晚。
只是文帝迟迟还没有动手,难道是为了她肚里的孩子心软?可段宏太知道他的手腕,隐忍坚毅,必要时果决残酷。他觉得,或者不如说希望文帝不会心软。留着她,只是像老谋深算的猎人,等着猎物沉不住气先动作的时候,射出致命的一箭。如今听那司厩言来,这天仿佛已不远。
他早已做好了一切布置,文帝吩咐他的,文帝没吩咐他的。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哼,她以为她能逃出去,孰不知连统共能走几步远,都在他的默许下。
如今惟有等待。
木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究竟不对在哪里,又毫无头绪。但她还是决定要走。
申屠嘉助她疗伤,打通郁结的血脉后,功力大失,不大可能施展出那神出鬼没的轻身功夫。她自己更不必说,非当日敢只身闯城的矫捷。
便只能出此下策。
最难说服的是申屠嘉,他怎么也不同意她以身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