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敬惜从摊位上拿起一块纸,是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
方方正正,有半个小指节厚,分量不轻。
“这、、也是纸?”严袖水皱眉,大约觉得这么蛮笨的蠢物实在是辱没了纸这个字。
“你这就是没见识了吧。”蔡皖晴扬眉:“这是油坊用的滤纸。”
这里的榨油工艺还是传统的物理压榨法,菜籽去杂、破碎、蒸炒后会放入油井里挤压,光是细腻的油料挤压的效果自然不理想,所以会用一层滤纸一层油料的方法填充,增加摩擦力以外更能过滤掉细微的杂质,让出油成色更为清亮。
余敬惜仔细观瞧纸的横切面,一共三层,每层中间夹杂着粗麻纤维,这些纤维不是胡乱填充进去的,而是顺着一个方向整齐排列。
“油坊滤纸?”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妇人从鼻子里发出嗤笑:“要卖多少油坊滤纸才能在这里租个摊位啊?”
老妇人头发花白,一身蜜合色细棉硌纹长衣,下摆撩起一角别在腰间露出里面棕色锦裤,刚刚应该是蹲坐摊子后面摆弄什么。
蔡皖晴也不计较,凑近到余敬惜手里查看:“、、是好像有那不一样,恩,滤纸好像没这么厚。”
余敬惜点点头,油坊滤纸她在书上也见过相关描写,黑麻浆掺杂一定量的干料粗麻,纸质如板。但是那个板却跟手上这个板差了多去,她掂量了一下重量,又用手扳折,这分量和硬度快赶上前世的木材复合板了。
“表面颜色不鲜,工艺粗糙,应该不是用来装饰。”她用手抽出一根完整细长的粗麻纤维:“特殊用途的话,粗麻吸潮隔热,这板料应该是用来建筑防潮的。”
建筑?修房子?几人一愕然,这个领域跨度也太高难度了吧。
“咦,小女子儿见识倒不错。”老妇人惊讶了一下:“没错这就是防潮板,南方多雨,经常会在木制板料后面加填这个。”
吴家做的是帮人造屋建园的买卖,吴老夫人一生好强最是爱与人较劲,平日里这防潮板自供自足反正也是个粗物。今年六月多雨,家中接了朝廷翻建安平粮仓的活儿,这防潮板在北方用的少自然也少有库存,一时忙乱便想着找个纸坊下单,谁知一连寻了七八个纸坊却没人愿意接。
防潮板是个粗物却要反复浆打晾晒增加硬度,里面的粗麻也需要整株晒干捶去外壳提丝,跟麻纸工序大不一样,纸坊不愿意费这个功夫,吴老夫人着急上火两下就对吵了起来,纸坊的人说,这防潮板它算不得纸,纸坊不愿意做也是自然。
吴老夫人较上了劲,这同样是麻纸浆和粗麻做出来的怎么就不是纸了?憋着一口气的吴老夫人在新品纸会上租了个摊位,她想我这防潮板都上了新品纸会了,看你们以后谁还能说它不是纸。
纸板自然也是纸,例如前世的瓦楞纸箱、单层纸板、茶板纸等属于工业用纸。
“、、你说,这防潮板是纸吧?”吴老夫人说话快起来像吵架一般。
余敬惜在一旁点头,剩下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蔡皖晴点头表了个态。
“娘,你又跟人吵架了?”一个三十多的女人挤进来:“你说你非要来,不是花钱找气受么。”
“呸,你老娘我什么时候错过,等回去我就找李家那老货去,敢说我的防潮板不是纸。”
吴家女人露出无奈的笑容,拱手向周围的人致意。
余敬惜被她手上拿着的一块小方板吸引了视线,便上前几步借来观瞧。
手中的板料已经无限接近后世的木材复合板,两块薄木之间夹杂着屑状芯材。
“这是后来我家用来代替防潮板用的三合板。”她介绍一句又转向吴老夫人:“陈大人说用这板子建的库房隔热保温、密封防潮,她家新楼就让用这个。”
余敬惜继续研究手中的木板,还伸手从中间扣除一点芯材放入口中品尝。
“这里面做芯料的是岩棉料和木屑。”吴老夫人好心的解答,岩棉是玄武石高温熔融而成,有极好的防火性,木屑就是锯木板留下的木渣儿。
“对啊!就是木屑。”余敬惜眼睛亮得怕人。
她原先以为所谓的原木纸就是指的棉纸,但是想想前世的环保宣传,说什么省一张纸就少砍一棵树,如果只用树皮制纸为什么非要砍树啊?现在的人都知道,截取树枝剥皮制纸,护本养枝不随意砍伐。
现在她知道了,原木纸浆指的是将木材打浆制纸。前世她挑选卫生纸时,总会找上面注明百分百原木纸浆的来买,这样的卫生纸光滑如缎,色泽温润,有淡淡的木香味,轻撕时有一股弹性,没有毛边,不会飞舞毛屑,比皱纸强多了。
前世的人讲究环保,但是这里还处在砍柴烧饭的时代,这里的人也注重栽树护林,因为不种树以后就没得烧了呢。
“谢谢。”余敬惜将木板归还给吴老夫人然后真挚的道谢。
一颗树能提供的木料比树皮可多多了,也许这对挑剔材料的北宣没帮助,也许对用嫩竹做的竹纸没帮助,但是绝对是棉纸大()跃()进的一步。
更多的纸,意味着更多的书,意味着更多的孩子能用得起书。
余敬惜振奋的想着,对蔡皖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唬得她一惊。
“怎么笑得如此渗人?”
“怎么能说渗人?”余敬惜笑道:“我这是阳光灿烂。”
“切。”
作者有话要说:
☆、饮马笺
纸谱榜前五的摊子在场中央,虽然也是青布的小棚但占地面积与周边的间隔大了许多,一路走来不断有人向一行人寒暄致礼,严袖水和蔡皖晴久居长安自是人熟面广,但余敬惜惊异的发现亦有不少人向蔡念儿施礼。这里是女尊,女子大多有些大女子主义,莫说是向男子施礼,拖家带口遇到时向别人介绍往往都会忽略而过。
余敬惜也见过严袖水行礼,原本以为她尊敬有礼是因为蔡念儿是严惜儿的夫子,可这一路行来施礼的女子老老少少年龄跨度挺大,她们认识蔡念儿而尊敬致礼,仿佛他是个了不起的名人。
也有人用询问的眼光看向余敬惜,跟严、蔡两家并行的女子少不得要打听打听,于是不断有窃窃私语从背后传来。
“她就是余家痴儿。”
“她就是给刘贵君献纸的余家小女。”
“她就是做油纸伞的那个。”
“她就是被梅花精迷住的女人。”
“她就是、、、。”
蔡皖晴皱着眉回头扫视一眼:“洛阳的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嘴碎八卦了?”
严袖水不以为意:“你没见到她之前不好奇?”
“而且今日最出风头的就是她家了。”她将手中折扇一指。
广场中央的人头密集了许多,而最多的两处就在余家和仓家,余家请了刘贵君的《燃灯佛授记释迦》简画,这幅佛画是今年为了纪念高圣夫后诞辰所做,刘贵君非常重视,宫里派出八名内侍随行维持秩序。
而仓家有衡江公主的大幅草书《和人雪晴书事》,洒金纸不易留墨本不宜写草书,但衡江公主这幅字飞鸟惊蛇、骤雨旋风、力透纸背,显示出非凡的笔力,便是纪太傅也来摇头晃脑的陶醉了一番,她是衡江公主的启蒙老师,衡江公主的字就是她一手教出来的。
“你那边现在人太多我们就不过去凑热闹了,不过下午要留出时间让他好好看看画。”蔡皖晴一边帮男子整理后襟一边对余敬惜说,她是最不乐意带他到人多地方来的,总是躬身还礼这么片刻后襟已经微湿,怕是腰疼的很。
蔡念儿薄嗔了她一眼:“下午结束自然是要送回宫的,她哪里做得了主?尽难为人。”
“那边你又不乐意去,总得现在看个够。”她轻声嘀咕:“给内侍打个招呼不就行了。”
蔡念儿握住她上下忙碌的指尖,态度坚决的摇摇头。
“好、好。”都听你的。
余敬惜看着两人间的脉脉温情,这怕不是她亲大哥吧?这明显已经超出‘亲情’有了‘奸()情’的味道。
众人分散,余敬惜向自家摊位走去,远远便见到木姨坐在摊子后面一副无所事事的悠闲模样。
“咦?我还以为木姨今日怕是要忙得分身乏术。”
木姨笑呵呵的让出半边长凳:“也没什么可忙的,不过是打个招呼罢了。”
她长吁一口气:“前几日在酒会上我便说过余家暂时不会出北宣,那时小姐还没与仓公子商谈好,而且也不知道柯煜到底能学到几分。”
余敬惜笑道:“木姨该对她有信心才是。”
木姨点头:“但是我觉得现在也不宜改口,毕竟这北宣最后能不能成纸还得试过再说。”
这点余敬惜也是赞同,她早过了咋呼的年龄,所以便是刚刚弄清楚原木纸浆的做法也没有立刻告诉蔡皖晴,倒不是她想要藏私,只不过知道原理和实际操作总有些距离。
“这熟宣纸前几日那些掌柜还在观望,今天见到刘贵君作画的事情不是谣传又纷纷来求,知道被蔡家包圆以后脸色很是难看。”木姨想着就大笑起来:“反正过几日咱们就回曲涧了,这些人就让蔡家去应酬吧。”
以往的北宣纸为了不让人赚那三十两的差价,木姨总是亲自到洛阳来周旋,现在小姐一股脑丢给蔡家她也省心不少。而且她知道小姐的主要心思放在皱纸上了,比起北宣来说,小姐对自己一手研发出来的皱纸更有感情。
“对了,衡江公主先前也来过一次,后来听说仓公子来了就去了仓家的博雅墨斋,她留下话来,让小姐抽空去见见她。”木姨不知道太学院发生的弯弯绕绕,不过见到贵人对自家小姐如此看重很是高兴。
余敬惜近来一直留意消息,见她没有撞得头破血流就解决了事情,很是为她高兴,但这几日看到仓吉儿离了分儿的种种不便,又有些暗恼。
“那我往博雅墨斋走一趟。”
、、、、、、、、、
“余姐姐。”小苹果见她刚进门便面有忧色的上前拉住,然后小声靠到她耳边说:“我看见大哥哭了呢,不知道为什么,就被衡江公主带出来了。”
余敬惜抬头给了屋里端坐的衡江公主一个询问的眼神。
她一袭五曜凌云锦衣依旧是大红色,见到余敬惜看过来便向内室努了努嘴。
片刻仓吉儿和一个容貌秀丽的男子挽手走了出来,余敬惜打量他眼眶微红、眉宇间却没有忧色。
三言两语将仓澜宜打发出去,仓吉儿将那男子推近几步,他端庄娴淑的行一礼,裙不摇袂不摆。
余敬惜还礼有些惊讶问道:“、、分儿?”
“以后可不能直呼名字了。”仓吉儿拉他坐下:“罗家小公子的闺名只有他的妻主才能喊。”
“公子又取笑我。”他大眼睛一翻终于有些熟悉的味道:“便是贵君也说,学这些东西不过是装给外人看的,自己要随着本心,否则天长日久不就变成其他人了?”
余敬惜仔细打量他,一面暗暗惊异古人的包装技术,衣服发饰是精美的贵族物品,自然与以往青衣白裤的小侍打扮不同,要说原先分儿给人影响深刻的,就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和一张肉嘟嘟可爱的小嘴。
现在大杏眼被描成了长尾凤目,贵气中带着三分乖巧,肉肉的双唇靠近中间的部分颜色加深外围唇线被摸淡,点睛之笔是下巴上的红痣,娇媚无比引人注目,见过现在的分儿,印象深刻的应该就是这颗红痣了。
“你是怎么一下就认出来的?”仓吉儿问道,跟着衡江公主一起进来时他都没认出来。
余敬惜笑着摇头:“我哪里是认出来的,不过是看到公主殿下然后猜到罢了。”
“我就说嘛。”分儿一瞪眼:“早上张教习还夸我来着。”
“以后你可以大大方方的跟我走动,只是言语间要注意些。”他轻拍分儿的小手:“刚刚澜宜不是都没认出你来?”
“小小姐。”分儿鼻子一酸,虽然他这几年跟公子留在洛阳的时间多,但是老家主在世时他做过主院的洒扫小侍,小小姐刚出生他就见过。
“父君那里我会找时间去说,他是知轻重的人,你放心。”
分儿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难过自己要离了公子离了这个自己视为第二个家的地方,欢喜的是自己不用再担心公子嫁人为侍,余小姐人很好呢,热心又聪明跟自家公子相配。
“余小姐。”分儿牵着自家公子的手:“八月雁南迁,错过就要等到明年啦。”
“啊?”余敬惜不解。
仓吉儿脸颊升起红云:“我可听说宫里的雪雁已经送往疆城,你还是操心自己吧。”
衡江公主已经束发,分儿也已经绞眉,而自己呢?
他将视线落在余敬惜半散的青丝上,那时自己都二十了。
二十,真的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