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把湘云接来,叫她们姊妹几个每日与宝玉说说闲话打发时间,免得他病中无聊,不老实呆着,伤好不起来。
宝玉乐得如此,养得一个多月,伤已大好,贾母王夫人来时,仍躺在床上装装样子,他们走了又一骨碌爬起来,等他们后脚出了潇湘馆的大门,自己便前脚跨进去。
黛玉因不禁暑热,贾母便嘱咐她在园子里呆着,免了每日晨昏定省。因此宝玉更为如意,每日一早便进潇湘馆,至晚方回。一时宝钗湘云等来怡红院探视宝玉,皆不见人影,便往潇湘馆找去,后来索性众人便每日到潇湘馆来。一时潇湘馆内人来人往,黛玉不喜人多,便嗔着宝玉,偏宝玉是个爱热闹的,又是热闹又能和林妹妹一处,岂不快哉?因此潇湘馆内日日都结诗社,探春与宝钗谈天论地,迎春与惜春或对弈,或品茶,加上个湘云,窜来窜去,这里顽笑一回,那里横插一脚,偏宝玉纵着她,每每闹得人仰马翻。
黛玉小性儿,日日在一处,本就容易生出龃龉,更见宝玉如此娇纵湘云,便常常生气。宝玉每日陪笑作揖,黛玉一时好了,一时又生起气来。湘云见他们拖拖拉拉,又见宝玉每日啰里八嗦的赔罪,便快言道:“二哥哥你也忒婆妈了,林姐姐生气你便让她气去,过不了一刻她自己又好了。你这样处处让着她,日后她嫁了个脾气大的林姐夫,可怎么活呢?”
黛玉一听便沉下脸来,道:“活不了便死,一了百了。”
宝玉听了知她这回动了真怒,忙又哄劝。湘云见宝玉仍是哄个不休,便也扭开头去。
宝钗见状,走过来笑道:“若说这世上有个宝玉便也罢了,混世魔王一个,无法无天,谁的话也不听。偏偏又来了个颦丫头,日日叫这混世魔王低声下气作揖赔罪,可见一物降一物,是再也不错的了。”
惜春听了,赞同道:“还是宝姐姐超脱,我看他们日日为这红尘俗事缠绕,别人见了都心烦。”
说得宝钗笑起来:“我们俗世中人哪里及得上四妹妹参禅悟道呢!”
湘云正要说话,见袭人走来,手里拿着个帖子,便招呼道:“袭人姐姐,快拿来给我瞧瞧,可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袭人便道:“有什么好玩的少得了你,这不过是外头老爷的书房里递出来的帖子,叫给宝二爷呢!”
宝玉一听,便不耐烦道:“定又是那贾雨村,不然便是那帮子酸儒们,又要拉我去谈些仕途经济,不去不去!”
湘云听他如此说,便自己接过帖子,却不拆开,只看了看帖子面儿上的字,念道:“八月初二巳时,别舍湘居,水溶敬邀。”
宝玉听说,忙丢开黛玉,匆匆夺了信。拆了看去,只见他眉头紧锁,连着嗐了几声。这边湘云还在苦思水溶是谁,那边黛玉心中已是七上八下。
湘云忽地大叫一声:“林姐姐,水溶不就是那个坠马的呆王爷么?受了伤还笑的那位?”
黛玉余怒未消,冷冷道:“偏你记得,我是不记得的。”
湘云却早把刚才之事丢到爪哇国去了,奇道:“林姐姐平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怎地记起人来如此易忘?”
不等黛玉回答,又抢着问宝玉:“二哥哥,那北静王爷邀你作甚去?恐又是你那帮狐朋狗党为了引你出去吃酒,生造的这帖子罢?”
别人听了这话不以为意,唯宝钗暗自为她哥哥惭愧。只听宝玉叹道:“王爷邀我去吃酒呢。原只听说他娶妻在即,不想为了新王妃进门,竟要遣散一众旧人。这竟是为他那些姬妾出府再嫁治的酒呢。”说完又唉声叹气起来。众人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湘云抢着说道:“拿姬妾送人原是自古便有的事,多是为了拉拢别人,也有将姬妾当细作送去的。西子捧心,昭君出塞便是例证。只是近时之人少有此举。从未听说还有为了新妇进门而遣散旧人的。看来这北静王竟是呆得厉害!”
黛玉道:“就你知道的多,许是人家对新王妃情有独钟,遣散了旧人好一心一意过日子呢?”说完又恨恨道:“只是这朝三暮四的,我看也靠不住!”
袭人细细看宝玉神色,又偷偷觑着黛玉,听黛玉这话里的意思,以后自己的日子是不会好过了,但见宝玉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恐怕日后还有点指望,只是宝玉对黛玉一向连高声都不敢,凭他的这点子心意看来是难了。
宝钗见袭人面有忧色,忙说道:“那些姬妾想来虽不是三媒六娉八抬大轿过的门,但好歹纳妾的时候也是摆过几桌酒,请人见证过的,怎地说遣散就遣散了?”
黛玉道:“他若是心里不属意那些人,白留着人家也是误了人终身,倒不如放出去的好。”
湘云见两人有针锋相对的意思,忙打诨道:“哎哟哟,好好的姑娘家,议论人家院里妻妻妾妾的做什么呢?也不害臊!”引得宝钗黛玉一起啐她,黛玉道:“呸!刚是谁先说起来的?”湘云脸也不红,心也不跳的指着宝玉道:“可不就是他。”
宝玉见又扯回他身上,只得干笑道:“我只不过说了个由头,倒是我的不是了。”湘云不等他说完便道:“那还不是你说的?”宝玉笑道:“是是是,是我不好,有辱各位姑娘的清誉。望乞恕罪!只是还要请教各位高人雅士,不知道去吃这顿酒可送什么礼好呢?”
这回黛玉不等湘云开口,便道:“你只送幅字便罢了。”
宝玉忙向她请教:“送幅字倒是清雅,只是王爷眼界高着呢,寻常名士的字他还看不上呢。”
黛玉道:“谁叫你送别人的字了,你自己写一幅不就得了?”
宝玉忙道:“那如何使得?且不说我的字不成格调,即使我写的比二王还好,也不好拿自己的字送人啊。”
黛玉故作正经道:“怕他作甚!你听我的,只管写去,保管那呆王爷欢喜。”
宝玉喜道:“不知妹妹有何妙计?”
黛玉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你只写八个大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众人俱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
☆、十六回北静王爷遣散诸姬义忠世子强夺美人
到了八月初二这一天,宝玉早早回明了贾母,说是要去北静王的别舍赴宴,贾母见他与北静王交好,自是欢喜,王夫人又是一番叮嘱又是一番打点,方放了宝玉出门。
话说茗烟自上次被王夫人厉声训斥之后,更加小心伺候,虽说宝玉今儿骑着马,却由茗烟亲自牵着,只慢慢地走,并不着急。宝玉知道跑不起来,便也放慢了心思缓缓而行,好在出门尚早,不至于误了时辰。
北静王在城中有多处产业,传闻这一处湘居听说是为了最近新得的一个美人儿而置,美人儿本姓萧,北静王给改了个名儿,叫做慕湘,因此这宅子便得了湘居这个称号。慕湘生得姿色惊人,听说北静王一见倾心,本要纳进府的,无奈出身不好,太妃不让进门,北静王便与太妃怄气,一连数天留连在这湘居,不回王府去,气得太妃无法。谁知又过了几天,突然又闹了这样一出遣散侍妾的,只不知是不是也要将慕湘一并打发。
宝玉缓缓行来,先到一条繁华主道,接着穿过一个胡同,忽地变得清幽起来,有个跟出来伺候的上了年岁的家丁赶上前来回道:“二爷,前边儿便是咱们林姑老爷家在京城的居所了。当年姑老爷进京赶考便是住在这里的。”宝玉听了,忙下了马,恭恭敬敬走过,但看这大门便知是一处精致的院落,门口虽只挂着两只缀着林字的灯笼,却丝毫不见颓败之相,想来姑父还是着意打理过的。
过了林府,紧靠着的竟然就是湘居,门匾既不直书湘居,也不见北静二字,也只是两只灯笼,上头缀了水字。
宝玉便只带着茗烟进了府,其余人牵着马自到后头歇着去了。水溶正在前头迎客,见了宝玉,忙搀住不让拜,又着人带着茗烟去吃茶果,自己带着宝玉进了正厅。原来这处院落精巧,正厅便作待客用,不比王府,轻易不用正厅的。
宝玉进了屋,只见上座左首已端坐着一人,看着有些眼熟。北静王便说:“这是义忠王世子。”又对义忠王世子道:“这便是我常与你说的荣国公之孙贾宝玉。”宝玉便跪下行了大礼,这义忠王世子也不去搀,也不叫起来,稳稳地受了宝玉磕的头,又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你父亲倒是常来孝敬。”说完又掸掸袖子道:“起来罢!多跟着你父亲出来走动走动,日后好多着呢。”宝玉忙点头称是,站起来垂手侍立。
水溶见不惯义忠王世子做派,便拉着宝玉去坐右首上座,宝玉自然不肯,万般推辞,最后只坐了末座,水溶见他十分推辞,便也算了。只听前面一阵喧哗,原来是各路王孙都来了。
一时主宾落座,水溶道:“诸君光临,寒舍生辉。今日水溶虽行无情之事,却也要循有情之道,须为诸姬寻个好去处。若是有入得各位眼的,又两厢情愿的,便请把人领回去罢。”说罢众人心中大奇,原来是要当场招亲呢。还未来得及细想,水溶已叫人把各位姬妾请出来献艺。不时便有女子登场,或抚琴,或唱曲儿,或写字,或画画儿,一个一个均是生得不俗,众人心里暗叹一句:北静王果真好眼光。
歌收曲散,水溶道:“在座都是尊贵人儿,不好叫你们献艺,大家便趁酒兴行两个令罢。”众女便上来倒酒,也有能诗的也说了两句,倒也工整。众人心里又暗叹一番。
轮到义忠王世子,他也不行令也不喝酒,只向水溶道:“听说有个叫慕湘的,是你新收进来的?既然特意把她放在这所宅子里,必然是个好的。怎么不叫出来也让我们见见?”水溶笑道:“她原不是我的侍妾,只是跟前伺候的罢了,既然你要见,那也一并叫出来见见吧。”因吩咐叫慕湘出来见见。
过得一会儿,只见一个娉婷身影远远走来,看着虽则打扮不俗,却也是按着大丫头的规矩来的,并未作姨娘妆扮。走到近处,只见她唇红齿白,眉眼分明,十分娇俏。慕湘低头行礼,口中称:“给王爷请安,给众位公子请安。”水溶道:“也不知是谁,将我府里的事情都抖了出去,连你模样儿好都知道了。这不是有人听说你长得好,非要见一见。若是这儿有人看得上你,也是你的造化。”慕湘听说,忙跪下了,道:“慕湘不比各位夫人能歌善舞,慕湘什么都不会,平日只会些针黹,因常在书房伺候,能常常见到王爷。王爷写字时替王爷磨墨,王爷渴了替王爷倒个茶。慕湘并无引诱王爷之举。只因生的好些,不免遭人嫉妒,趁着今日挤兑我。请王爷垂怜,不要遣慕湘出府。”义忠王世子不等水溶发话便说道:“好一个红袖添香,我这里正好缺一个磨墨的,不如把这丫头给了我吧。”水溶道:“她原是我府里的家生子,我看她还伶俐,便把她带到这里来服侍,你若是喜欢她,倒是要回明了我母妃方可。”义忠王世子道:“虽说是家生子,太妃娘娘也未必不肯给,我妹妹都要嫁到你家了,你还舍不得这么个丫头么?你要留着她,日后我妹妹难免要操心。你放心,你们家出来的人我自然会善待,她一进门我便给她个姨娘的份位可好?”水溶只得勉强笑道:“既然如此,也算一桩喜事。慕湘是我们水家出去的,要好好准备一下嫁妆,到时该摆两桌酒乐一乐,让她热热闹闹过去。”义忠王世子道:“那是自然。”慕湘虽是万般不愿,却也是红了眼圈,并不敢滴下泪来。
一时水溶又将其余女子都打点完毕。唯宝玉一个女子也不曾得,一则自己家中并未娶妻,连个开过脸的通房都没有,虽然袭人等都已跟了他,却未过明路。二则黛玉素来小性,若先纳妾再娶妻,恐怕又有许多眼泪要流。晓得水溶这里见宝玉一个女子都未选,心下也不知是喜是悲,他遣散姬妾之举虽有其深意,叫宝玉来却不是为的此事。宝玉若一个不选,黛玉日后必然好过,宝玉若随波逐流,自己或许还可勉力一试。如今他不要这些女子,可见待黛玉之心是真,两情相悦,恐怕再无见缝插针的余地了。至晚,宾主尽欢,众人起身告辞,宝玉因向水溶道:“王爷府里将有大喜事,宝玉先行恭贺过了。”只见水溶勉强笑道:“多谢。到时随你父亲一起来喝一杯。”宝玉应了,自回府不提。
☆、十七回闹哄哄北静王娶妻静悄悄花袭人成事
话说到了水溶大婚这一日,宝玉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先到了贾母屋里,贾母已起来了,鸳鸯正服侍着梳头。
宝玉忙请了安,又缠着鸳鸯问这问那。
贾母因向鸳鸯道:“昨儿我看野鸡崽子不错,叫他们早上做了粥来。这回子可得了?”鸳鸯道:“已有了。我怕早送来凉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