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道:“虽如此,我也可到二门上去接妹妹过来。”
黛玉道:“你又怕遇着舅舅,能躲开就躲开罢,真真不巧遇上了,终究又是一顿好骂,反没好意思。”
宝玉笑道:“你竟不知,父亲大人外派了去,恐怕年底才得回来。另外更有两桩大喜事,云妹妹家也迁了外省大员,要举家赴任的,因老太太舍不得她,便留下咱们家住着。还有大嫂子家的几个妹子,宝姐姐家的堂妹,并大太太家的侄女儿一并投了咱们家来,现都进了园子住着。你说热闹不热闹?”
黛玉便问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宝玉便将李雯、李琦、邢岫烟和薛宝琴的人才品貌一一形容,黛玉听了也都赞好。
宝玉又问黛玉在西宁王府有何见闻,黛玉便将些所吃所玩之物拿来敷衍塞责,于水溶一节并不提起。正说着,一个丫头打帘子进来,回黛玉说书籍妆奁等物俱已安置妥当。黛玉便叫她下去休息。
宝玉见这个丫头眼生,似乎与自己家里这些丫头不太一样,眉目生得固然清楚,更可喜行动说话之间有一股飒爽之气,可不是从未见过的,便问是谁。
黛玉道:“这是王妃赏的一个丫头,本来要赏四个的,又恐我这里不便,遂给了一个,也是个意思。”宝玉便问叫什么名字,黛玉回说叫阿侯。
宝玉便道:“近知名阿侯,这不是李义山的诗么,不投你之所好,不如给改个名儿吧。”
黛玉道:“我看这名字倒也古朴,与她脾性相合,且她本姓侯,便不改也罢。况且改了倒显得我轻狂。”
宝玉道:“你何时也顾忌这些个起来?倒也真真难得。”黛玉道:“我如何敢不顾忌来的?什么时候不是小心翼翼的过活?”
宝玉陪笑道:“我说了,你莫要恼。妹妹虽总想着自己住在亲戚家里,诸多不便,多有自怜自叹之时,更警觉着要小心做人。谁知每回不知为何小事一时恼了,或有一时不耐烦,又或有心里瞧不上的人,便要拉下脸来,两句话里一句带讽两句带刺的。若是恼了我还好,若是恼了别人,也甩了脸子给人看,谁心里没个疙瘩呢?”
黛玉听了,也回思一回,确实多有耍性子疏失之处,及至于如今湘云来了也不往潇湘馆来住,只同宝钗住蘅芜苑去了。因道:“每常人说宝姐姐会做人,我只嫌她做作,却不知人心皆靠人情,少了人情便失了人心,可知是我浅陋了。”
宝玉道:“我竟不知,妹妹去了一趟王府,便如换了个人似的,若这样,虽如宝姐姐那般深得人心,却也失了本性,不如痴狂些好呢。”
黛玉道:“我如今长到这么大,这是第一回真真的懂事了。我劝你也收敛一些罢,虽有老太太和舅母宠着,早晚这样混闹也不是个办法,总要有操心管事儿的那一天,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混下去不成?”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若是换了别人说这席话,定是抬脚便走的,今日不想黛玉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听进三分:若是日后和黛玉能如愿成就一桩美事,结为夫妻,生儿育女之后,能照样吃喝玩乐,不问俗事么?偌大一个荣国府等着他去接手呢。虽这样想着,又想到不如继续倚仗贾琏夫妇掌家,自己只管逍遥快活。
黛玉见宝玉仍然不为所动,唯暗自叹息而已。却不知如宝玉这等富贵少年,万事富足有余,从不需考虑实打实过日子的难处,以至于视春花秋月为至高至崇,反将人情世故视作可笑荒唐之事。
黛玉自来了荣府,贾母疼得如此,亦无衣食之虞,便也伤春悲秋起来。近来因年纪渐长,渐有寄人篱下之感,见惯了人情冷暖,反倒将诗情画意敛去,多了几分脚踏实地之意。
两人一时无话,至晚间一同至贾母处请安吃饭,黛玉与众人一一厮见了,果真个个出众,其中宝琴最为年幼,却属她最为出挑。怪不得贾母见了便爱得什么似的,都不许她往园子里住着,只带在身边教养。
一时众人用饭毕,坐着吃茶说笑。因黛玉房中多了几样王妃赏赐之物,众姊妹争着要去瞧瞧,贾母便叫李纨领着她们回了园子,宝玉自然也跟去了。
贾母因向薛姨妈问起宝琴如今年龄几何,家中父母等事。薛姨妈度贾母意思,大约是要为宝玉求配,心中暗道好险。原来这宝琴已许了人家了,若是未许人家,说不定这回把她带来,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因半吞半吐说起宝琴已有了人家等语。贾母听了一番惋惜,只好作罢。
偏黛玉听说这一段故事,心中思虑万千,不知贾母心中到底是和打算。
☆、卌一回史太君婉转警芳心林黛玉直面问钱财
且说林黛玉听说贾母打听宝琴生辰八字等,欲为宝玉求配,虽因宝琴已有了人家,未曾做真,可她这心里仍旧七上八下,难以平复。
皆因向来贾母眷顾有加,心中笃定贾母属意自己嫁与宝玉为妻的,谁知来了个宝琴,老太太看了喜欢,便要提起宝玉的亲事来。黛玉心中便十分的灰败,方知老太太心里并不怎样看中他们两个,不知以后可指靠谁去?虽说女孩儿家的婚事自古都是媒妁之言,再经父母做主,自己是连想都不能想的,只凭人料理去的。可话虽这样讲,哪个女儿家不是自个儿心里百转千回,欲要觅个好夫婿的?
自己同宝玉一处长大,脾气性情也都相合,早存了一段心思,宝玉自然也待她亲厚非常,因常以言辞行动相试,调笑不忌,便有诸多不避嫌疑之处也不曾顾得。没几年来了个宝钗,人人称颂,又有金锁,要有玉的方可相配。因为这事儿与宝玉闹了多少别扭,前前后后人尽皆知。人道宝钗贤惠大方,知书识礼,自己竟比不得。宝玉再四赌咒发誓,方好了一阵,谁知又来了个宝琴,年纪又小,天真烂漫,她又没有金玉一说,倒不好吃起无名醋来。因终日惴惴难安。
且说这史太君本是满打满算满心满意的要撮合宝玉黛玉二人,却又忽地提起宝琴,你道是为何?原来贾母近来冷眼看着,两个玉儿因自己露出要撮合他们二人的意思,便自恃有了老人家做依靠,人前多有不避忌起来,更有当日紫鹃一句玩笑话引得宝玉发了痴病的事故,因想着如何警醒他们一番。
贾府人多口杂,那些个下人们闲了常干些毁谤主子之事,黛玉为人有些冷僻,众人口中本就没什么好言语,更那堪添上些男女之事?因正好提起这事又能在众人面前替黛玉挣回点面子。正巧来了个宝琴,贾母深知她已许了人家,便故意问起,又并不避开众人,宝玉婚事乃园中一等大事,不出一盏茶的工夫整个荣府都传遍了。
宝玉只听得未成二字便丢开手去。黛玉这里却不得不打算起来,本来欲要趁着老太太健在的时候做下大事,现如今恐老太太在时也不一定能定下终身之事,因想着终要自己挣着要强起来。
第二日起来,省晨完毕,便往凤姐屋里来。正巧凤姐儿在外头厅上待客,平儿出来亲自扶了黛玉坐下,又上茶吃,笑问:“姑娘今儿好兴致,怎么想起到咱们这儿来逛了?”
黛玉道:“我刚回来,听说二嫂子身上不好,便想着来瞧瞧。”
平儿刚欲说话,那头凤姐差了人来,叫把金项圈拿一个出去当。平儿当场开了箱,拿了项圈交予来人。过了一会儿,凤姐回来,还未进屋,便在院子里嚷着:“刚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金山银山也要有搬空的时候。”
不防打帘子进来,见黛玉端坐在那里。黛玉忙起身问好,凤姐笑道:“你是个文雅人,怎么今儿也到咱们这破落户的地方来了?想是金窝银窝住久了,也想着到我们这草屋来历练历练?”
黛玉笑道:“凤姐姐这屋若还是草屋,可不知道折煞多少人去了?瞧这布置摆设,哪样不是国舅家的气派?”
凤姐道:“快别提国舅二字,提起来就是钱。刚夏太监还使了小太监过来要钱使,开口就是三百,还只是今儿一天,到节下还得补上两千。你说这国舅爷当得多少憋屈?银子钱花花的流出去了,眼见是个无底洞,还得使着劲往里填。”
黛玉道:“这又是如何?大姐姐在宫里,自是人家来奉承咱们,为何倒要看人脸色?”
凤姐笑道:“真真千金大小姐,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藏污纳垢之处听我与慢慢你说来。咱们家虽出了个娘娘,千恩万宠的,还特准出来省亲。看着光鲜,背地里知道多少曲折在里头,宫中哪里不需要银子去打点,咱们费尽钱财修了这园子不说,三天两头还得封了银子送去,以备娘娘不时之需。
宫里头出来的太监,哪个敢得罪?还不得一一侍奉好了,回头才能平服,娘娘在宫中方才稳妥。她身上可系着咱们这一大家子的荣耀,千万不能有闪失。外头不知道的人只说咱们家出了个娘娘,皇上必是大加赏赐,还以为咱们得了皇家多少钱财似的。真的御赐之物能值几个钱,你们每个节下都是看到的,不过就是些小玩意儿,撑着个内造的名头,娘娘还真能把国库搬到咱们家来不成。
反倒是咱们家的钱流水一般进了宫去了。如今只是对付一日是一日了。”
黛玉道:“我竟不知,这里头竟还有这些讲究。”
凤姐道:“你们平日里只作诗取乐,哪里想得到这些,只我们这些苦命人在里头陪衬罢了。”
因又问黛玉为何来此,黛玉只道:“因父亲来信,责备我只谈诗词,不问俗事,怕我失了规矩,因嘱托我千万不可做那糊涂人。又说那年来京时曾交予琏二哥三万两银子带给舅母,用作我在这里的一应用度,叫我千万不可白用了舅舅家的钱去,因近来见我总不理钱财之事,怕我花钱没有度,不知三万两还用剩下多少,只不要白占了舅舅家的便宜才好,因再三吩咐我细细看过账本,方可放心的。”
凤姐一听,那时的三万两早就不知挪去堵了哪个窟窿了,只道黛玉从不理论这些事情,谁知今日突然要看帐,她一个闺阁小姐,一年能花个一百两已经撑死了,可拿些什么帐糊弄过去呢?
因说:“我知道你那屋里是有单独一本小账的,只是一时之间也找不出来,不如姑娘先回园子去,待找着了,我叫平儿亲自送来,反正看帐也不急于一时。”
黛玉看着情形,心里早明白大半,虽然自己于钱财上并不在意,只是轻易不能饶过她去,待要如何应对,且听下回分解。
☆、卌二回顺水情送蝇头小利乞良缘蒙意外大恩
且说黛玉听得凤姐推脱之词,笑道:“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二嫂子什么时候拿来我便什么时候看,只是不要花过了头便好。如今若记得大约剩下多少,我也好回信和父亲交待。”
凤姐无法,她虽是千金小姐,于钱财上好糊弄,奈何糊弄不过她父亲去,因道:“你平日那些花销用度,能费得了多少钱?你房里的丫头婆子,只有雪雁和你奶妈妈使的是你的钱,紫鹃春纤和几个小丫头子的月钱都是官中的,脂粉头油纸张笔墨一应用度都是有定例的,也使不着你的钱,你只管和姑父大人说,用去不过九牛一毛便可。”
黛玉道:“既如此,竟是我以前疏忽了,我既使着紫鹃和春纤,为何又要官中出钱?既那三万两有余,不如日后我屋里的丫头婆子的月钱都由我来出,我看宝姐姐的莺儿也是如此。不仅这样,我房里的一概用度都由自己出为好。”
凤姐心想,这几个丫头婆子能省下几两月钱,不如都做个人情得了,因道:“紫鹃原是老太太赏你的,虽使的是官中的钱,可都是从老太太的分例里头减的,究竟宝玉屋里的袭人以前都是如此,只不过如今太太抬举她,虽不开了明面,一样也是领的姨娘的月钱,只不过是从太太的分例里头减的。
依我说,这些丫头婆子的零星小钱,也是老人家的心意,不可推辞。再说如今园子里头住的姑娘也多了,不管是不是咱们家里的,大家一样都是领的官中的月钱,要是人人如你这般,这个也要开一笔小账,那个也要开一笔小账,岂不是叫我不用管别的大事,天天给你们算账去了?横竖你日后出阁别使着咱们家的钱便可以了,这侯门小姐出阁的一大笔银子咱们可出不起!”
黛玉啐道:“跟你商量正经事,又来说这些混帐话。”
正巧平儿去外头催了茶果进来,凤姐便拉着平儿道:“你来给评评理,她来跟我算账,倒只是光算些鸡毛蒜皮的小账,却放着一大笔账却不算清楚了,日后说不清的地方多呢!”
平儿道:“奶奶也莫取笑林姑娘了。”黛玉刚要赞平儿正经,平儿接着道:“横竖林姑娘出嫁用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