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该怎么办?
要告诉无情么?按照他的脾性,他必定要我生下来。
如何生下来?禀明秦王我怀了赢氏子嗣,以此瞒天过海,顺利地诞下麟儿?
我是鸣凤夫人,只能如此,相信秦王也不会产生怀疑,可是无情会不会介意?
此事并非我一人能够做主,必须告诉无情。
当晚,我推脱身子不适,婉言请秦王临幸别的姬妾。来到荣华殿,我抱着无情,深怕来得不合时宜的腹中孩儿破坏了现下尚算稳定的局面,深怕我们的私情被人发现,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这样恐慌无措。
“怎么了?找我这么急,有什么事?”他怜爱地摸着我的头。
“无情,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我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抬眸,眉心深蹙。
“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我都会一力承担。”无情的掌心贴在我的腮边,指腹缓缓抚动。
“我……你想当父亲吗?”我犹豫须臾才说出口。
“父亲?”他错愕地愣住,不明所以地瞅着我, “为什么这么问?”
他肯定是没料到自己快要成为父亲,我定定心神, “我怀了你的孩子。”
无情呆呆地没有反应过来,下一刻,他的黑眸蓦然睁大,欣喜若狂地握住我的肩膀, “真的吗?你有孕了?你怀了我的孩子?”
我颔首,他陡然抱起我,又忽然想起什么,立即放我下来,搀扶着我来到寝殿,小心翼翼地让我坐下来,他则蹲在我跟前,盯着我的小腹傻笑。
“我可以摸摸吗?”无情腼腆地问,脸上净是初为人父的不知所措与激动欣喜。
“还很小,摸不到的。”我被他的喜悦所感染,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他的掌心贴在我的小腹上,眼底漫起浓浓的笑意与幸福, “雅漾,谢谢你。
我奇道: “谢我什么?”
眸光一暗,无情轻轻一叹,埋首在我的腿上, “我没用……”
我明白他自责什么,腹中孩儿名义上只能是秦王的子嗣,不是他的孩儿。若是让人发现个中秘密,便是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我抚慰道: “选择了这条路,我们就要勇敢地面对,勇敢地走下去。”
无情抬起头,面有坚定之色, “对,我们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光明的那一日。待皓儿登位为王,待大势落定,我们便抛下所有,离开这纷扰的人世。”
我郑重点头,与他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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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诊断我有孕,秦王欣喜若狂,赏赐无数,壑宫上下喜色连连。
秦王安排两位大夫为我安胎,传令我的膳食要单独准备,命令所有的宫人事事依着我,不可惹我生气,并且要我什么事都别想,安心养胎。
我享受着至高的待遇,心有愧疚,然而一想到无情,一想到当年秦王狠心地将我送往吴国,愧疚之情便消失无踪。
王子战的婚典日期已至,王宫装饰一新,喜幔一重又一重,到处洋溢着鲜红的喜色。
秦王派人前往雍城接回云伊夫人,她仍居云锦殿。
据说,一整日里,王子战留置云锦殿,与母亲叙话。
我并不担心这对母子俩会密谋什么,他们在朝中、宫中势孤力单,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赢蛟与蒙王后却是要谨慎防范的。
王子大婚,赵楚两国风闻,皆派使臣前来恭贺。赵楚两国使臣在婚典的前一日,凡宫觐见秦王,赵国使臣是王子虔与公主盼兮,贺礼雅俗共赏,份量拿捏得很到位。楚国使臣是王子诺与占南风,贺礼亦不俗,颇有份量。
占南风随楚诺来到咸阳,必定寻机与我碰面,我要与他见面吗?而赵盼兮怎么也来到咸阳?莫非是为了无泪?
前些日子听无情道,那次无泪护送赵盼兮回邯郸之后,无泪立即告辞,赵盼兮却不让他走,要他留在王宫,让父王封他一官半职。无泪吓得连夜逃走,再不敢出现在邯郸。
后来,无泪随无情来到咸阳,便一直待在这里,易容乔装成一位翩翩佳公子,到处调戏良家妇女,时不时地带年轻女子回住所,无情劝说他几次,他丝毫不改,我行我素。
赵盼兮来到咸阳,只怕不是为了参加王子战的婚典,而是为了无泪。他们在北疆相识,她骄横任性,无人敢顶撞她、不服从她,更无人敢跟她吵架,跟她对着干,无泪是第一人,由此,她对他另眼相看,由此产生男女之情,也是人之常情。
我没料到,觐见过后,楚诺竟会随李也来到日照殿看望我。原来,楚诺禀明秦王,他与我在吴国相识,吴灭后许久未见,求秦王允许他与我见面叙旧。秦王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便应允了。
时值午间,我刚用过膳,便与楚诺来到花苑。宫人侍女远远地跟随,花苑里蜂蝶翩飞,奇香缭绕,深粉浅白,花事繁盛得令人目不暇接。
楚诺并无什么变化,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闲散的文雅,周身萦绕着一种不可忽略的贵族气息。
寒暄数句,彼此的情况也都了解了。回楚半年,他的父王就为他操办婚事,与妻小相处和睦,其乐融融。
“回秦之前,你在哪里?”他忽然问,转身面对着我。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此行你要在咸阳待几日?”
“大概三四日。”楚诺温和道,有些感慨, “自上次在质子府分别,以为再无相见之日,想不到上苍如此眷顾。
我莞尔笑道: “相见,或是不见,于我来说,无关紧要,你我的情谊,即使到了垂暮之年,我也会铭记在心。”
他笑起来,开怀道: “诺之荣幸,那十二年的点点滴滴,我不想记起,但我会记住你我情谊的点点滴滴。”
我笑, “我们都还没老,净说一些丧气话。”
春日融融,飞花拂柳,细风弄絮,满目娇妍。
静默半晌,楚诺缓缓问道: “秦王……对你好么?”
“很好。”
“那便好。”
他转眸望向天际, “一世很短,又觉得很长,我在想,下辈子我还会遇见你吗?”
吴国质子府中,他说:假如,我安排好一切,万无一失,你会和我携手隐去,过那种平淡的日子吗?
我明白他的心意,然而我无法酬谢他什么,以往是,现在也是。
我慢慢一笑, “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吧,我信缘分。”
楚诺望着我,目色纯净, “我也信缘分。”
再聊数句,他向我告辞,转身离去,暖阳春空下,他纯白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于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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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日,王宫上下忙忙碌碌,人影晃晃,步履匆促,为明日的王子战婚典做最后的准备,日照殿倒显得冷清了。我独自待在寝殿,想起很多事,想起前半生,竟觉得惘然,不禁怀疑,这是我的前半生吗?这是我吗?
万千骄宠,国破家亡,孑然一身,孤胆复仇,孤身赴吴,忍辱负重,多年煎熬,遭人陷害,得遇公子,两情缱绻,却无法长相厮守,回秦深陷漩涡,携手无情,在泥淖中挣扎。
想起父王母亲,想起二哥,想起赵慕,想起无情,想起很多人,我究竟做过些什么?我究竟想要什么?我不知道……
此时此刻,我觉得迷惘。
挥退所有宫人,我站在窗前,望着广袤的苍穹与中天的孤月。
现下,无情应该是在哪个宫门当值吧。
远传隐隐的人声,更显得满殿清寂。夜幕孤广,弦月苍凉,微风扫过,凌乱的枝影在墙上摇晃不止,入目森然。
蓦然间,身后传来轻响,我听得出,是千夙轻捷的脚步声。
“夫人,夜深风凉,莫站在窗口。”千夙温柔道。
“何事?”我没有回身,心中已有计较。
“故人。
“他已在殿外?”
“已在殿内。”千夙垂眸浅语,与往常的神色大不一样,温和恭顺。
“好身手。”我转身举步, “也好大胆。”
占南风在此,千夙不敢对我有所不敬,如此看来,她相当畏惧占南风。
昏红的光影中,占南风负手而立,身着黑色长袍,乌铁面具掩了半张脸,依旧那么森诡,依旧那么风致翩然。
千夙垂首恭敬道: “公子,千夙在外殿望风。”
我早已猜到他会寻机见我,却没料到他胆大至此,亲自来到日照殿。我坐在床榻上,微微一笑, “你不担心王上突然来此吗?”
占南风亦坐下来,在我旁侧, “即使如此,我也能全身而退。”
我冷笑, “有何指教?”
他的唇角溢开一丝笑意, “不敢,南风只想见公主一面。”
“哦?是来游说我复仇、复国的吗?”
“正是。”
“我巳说得很清楚,莫非千夙没有如实相告?”
“我想亲自最后一次劝你。”
“你应该料得到,我不会改变心意。”冷意浮上脸颊,我不想拐弯抹角。
占南风移过来,右掌扣住我的肩, “你已得到秦王宠爱,灭赵轻而易举,只要你吹吹枕边风,便能让秦王发兵攻赵,你还犹豫什么?”
我如实道: “因为赵王是赵慕。”
即便赵慕选择王位放弃了我,我仍然不想与他为敌,不想对他或赵国有任何不利,我不恨他,只愿他好好地过完余生,不要再惦念着我,我便心满意足。毕竟,他曾经为我浪费了宝贵的十二年光阴,曾经那样无怨无悔、痴傻无望地爱我,曾经待我如珍宝……
他逼视着我,目光深切, “所有人,所有事,都不能令你改变心意吗?”
我脱口而出, “是。”
面色一变,占南风恼怒道: “你不配为卫国王室子孙,不配为公子渊的妹妹。 ”
我淡淡一笑, “卫国灭亡多年,仅剩我一人,苟活罢了,能成什么大事?倘若父王母亲在世、二哥在世,也希望我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什么复国,什么复仇,都只是虚妄。与其活在痛苦与煎熬里,不如率性而活。”
“混账!”
一声低吼,饱含怒气。
我震惊地望着他,心中渐渐明朗, “卫国国弱,灭亡是迟早的事,不是赵国,便是秦国,此乃天下大势,谁也无法改变。”
占南风静默得似已僵化,我轻挑眉心, “你只是二哥的谋士,何须为已灭亡十余年的卫国浪费心机?再者,复仇了又怎样?死去的人能够再活过来吗?”
复仇,因为赵慕而完全搁下;复国,本就是一个虚妄至极的梦。因此,我需要做的,就是不让自己被仇恨蒙蔽双眼,就是为皓儿谋前程。
占南风抬眼,近乎于哀求道: “只要你让秦王发兵,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
我冰寒道: “我心意已决,你无需再劝我。”
“若你一意孤行,休怪我不顾情面。”他站起身,背对着我,冷沉的嗓音微含厉色。
“二哥,为什么你要这样逼我?为什么你要我活在仇恨里?为什么你要我为了仇恨而牺牲快乐与幸福?”我站在他身后,凄苦道, “二哥,你自己活在仇恨里,十余年来一无所获,难道你还不明白,卫国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再也没有可能复国了。
肩背僵硬,占南风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默不语。
我涩然道: “二哥,为何你不与我相认?”
双目冰寒,他哑声道: “公子渊已死,世上再无公子渊。”
我行至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腕, “二哥,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不好?”
占南风目光微颤,伤痛犹在,令人惊心。他厉目瞪着我,一字字道: “我不是公子渊。”
“除非你摘下面具,否则我不信。”
“我不是。”
“你是!”我愤然低吼, “若你不是,为什么千夙喊你为‘公子’?若你不是,为什么要戴着面具?若你不是,为什么三番两次地说服我复仇复国?若你不是,为什么让千夙入宫助我一臂之力?”
占南风转眸别处,不敢与我对视。
我看见,他的双眼因水光晃动而温和悲痛,不再冰冷无情。我伸手揭开耶张乌铁面具,嗓子微颤, “二哥……”
他僵立不动,闭上眼,任我揭开面具。
目光触及那被面具掩盖的半张脸的一刹那,我全身惊震,彻底呆化。
他的脸上,从眼角斜下来一条长长的伤疤,令曾经清俊的玉颜变得丑陋不堪,风华不再,自信不再,只能以面具示人。
我没有猜错,占南风就是二哥,就是卫国名闻天下的公子渊。然而,那伤疤是二哥刻骨铭心的锐痛,是一生的耻辱。因此,毁容的二哥变成楚公子翼身边的谋士占南风,潜伏楚国,为复仇、复国钻营多年,尽付半生。到头来,能否达成所愿也未可知。
恍然间,我明白了所有,感叹于二哥刻骨的家仇国恨,又不免为二哥的执念担忧。
“雅漾,二哥变得这样,你国破家亡,都是拜赵慕所赐。”二哥攫住我的双肩,激动道,“这一切都是赵国造成的,我们要灭赵,要复仇。”
“二哥,你一直活在仇恨里,我为你可怜。”
“混账!”二哥恕吼,目眦欲裂, “为了那个赵慕,你愧对父王,愧对列祖列宗,你不配当父王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