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软绸绣金的帘子掀起,宝玉兴冲冲地跑进,一头状在贾母膝上,问道:“老祖宗,老祖宗,可把林妹妹接来了?”
贾母暗暗叹自,拉着他的手,含笑道:“你妹妹舍不得你姑父和你朗弟弟。”
宝玉听了心中大恸,哭道:“为什么不接林妹妹回来?一干姐妹都在,只缺了林妹妹一个,她孤零零在江南又怎么一副寂莫模样?”
贾母道:“我何尝不想接了她来?只是叫他们父女别离,两处分居,未免太无理了些。你好生和姐妹们去顽,明儿个你林姑父高升,进京述职,能相见也未可知。
贾宝玉一想到再难见黛玉,不觉心痛难耐,哭闹不休。
贾母长叹一声,一面转脸对鸳鸯使了个眼色,一面拍着他的肩背安抚劝慰。
鸳鸯出去走到王夫人后面的抱厦中,只见三春和宝钗正在说笑,便屈膝请安,笑道:“请姑娘们安。老太太叫姑娘们过去。”四人忙起身靡他往贾母房中去,探春问道:“老太太叫我们做什么?”鸳鸯道:“林姑老爷家回礼来了,因林姑娘没来,宝二爷正伤心,哭得老太太劝不住,叫姐妹们过去陪陪他,说说笑,岔过去就完了。”
探春问道:“林姐姐不来了?”
惜春冷笑一声,道:“人家有家有业的,来做什么?”
探春素知她冷僻太过,不与人亲密,一笑置之,并不理论,只看着鸳鸯。
鸳鸯笑道:“姑老爷拘着林姑娘学规矩学管家,不来了。倒是林姑娘随着回礼送了姑娘们好些东西,或是香扇香珠,或是苏绣重锦,还有诗筒茶签,哎哟哟,都是说不上来的精巧东西,一份一份写着签子,一会子姑娘们别忘记打发人拿去。
宝钗笑道:“林妹妹有心了。
探春笑着点头,迎春和惜春两个都不在意。
一时到了贾母房中,宝玉脸上犹有泪痕,宝钗笑道:“宝兄弟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林妹妹送的东西里少了宝兄弟的一份,宝兄弟恼了不成?”
宝玉道:“林妹妹什么时候送礼缺过我的东西?”
有诸位姐妹玩笑,满屋珠围矍绕,花娇柳嫩,宝玉渐渐缓了过来,贾母方放下心。
又顽了一会子,因宝钗提出去王夫人问问园子何时能建好,众人听了,都觉有趣,贾母便叫他们都去了,等人散,鸳鸯拿出林家送来的礼单给贾母看,笑道:“林姑娘还回了琳琅姐姐一箱子书籍笔墨,给虎哥儿的几样项圈长命锁,一会子我叫人送她家去。”
贾母疑惑道:“她不是随夫住在西山大营?你送哪去?
鸳鸯笑道:“因要应酬交际,琳琅姐姐家早买了一处房舍,就在咱们家出了北门一二里处的大街上,也不大,一共三进,二十余间,又买了一房下人打扫看门,年前姑老爷家送来的年礼,林姑娘给琳琅姐姐的那份,我便是叫人送那里去的。”
贾母道:“谁能想到她竟有这样一段大福。满府里上下,独她最休面不过了。
鸳置笑道:“这是她为人的好处。
贾母点头道:“正是,难为她做了官太太,每常进城,还来请安,回回不落,年下还给我做了一身衣裳,倒是个不忘旧的好孩子。”
鸳鸯笑道:“既这么着,老士士赏琳琅姐姐一点子东西又如何?”
贾母指着她笑道:”你跟她这样好,什么东西都想着她,怎么不去给她做兄弟媳妇?”
鸳鸯闻言一跺脚,羞红了脸,道:“老大大说什么呢?我只跟老大大,谁也不跟,”说着低头搓弄衣角,再也不说话了。
贾母叹道:“我又能留你几年呢?”
又道:“玉儿送宝玉的东西,也没打发人来拿,你带人送去,再打发人把琳琅的送去。”
鸳鸯收了扭捏羞涩之态,出来先打发两个婆子抬着黛玉回给琳琅的东西,道:“这东西送到杨家大奶奶家去,你们去了两次,我也就不多嘴告诉你们她家在哪里了。杨家大奶奶若在,就回明是林姑娘送的。若不在,叫他们家的下人收着,礼单留下。”
两个婆子忙答应了一声,忙抬出去,又叫人驾车,送过去。
鸳鸯又带着人将黛玉送给宝玉的几色礼物送至他房中,横竖宝玉就住在贾母院中,不过几步路,刚进屋,就见晴雯正和袭人拌嘴,道:“你在我们这里虽是个尖儿,也不过挑人剩下的才给你,亏你还当宝贝似的!我就不要。一样的出身,凭什么好的给人,剩的给我们!”
说得袭人涨红了脸,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旁边靡月、秋纹、碧痕等人都抿嘴笑。
鸳鸯诧异道:“这是做什么?”
袭人忙拉了她,指着晴雯道:“姐姐听听她的话,说的是什么?太太赏东西,是体面,到了她的嘴里竟什么都不是了,又拉扯上杨家大奶奶。”
鸳鸯闻言,登时便想起王夫人素疼琳琅,什么东西皆是给过她才想着赏给别人,袭人今儿得的衣裳也是王夫人昨儿给过琳琅后才赏给她的,遂淡淡一笑,瞅着晴雯道:“什么事也值得你们拌嘴?太太的东西,爱给谁给谁,老太太不也一样?每回赏东西,宝玉房里好的先给你们,剩下的才给小丫头子?有本事,你倒去争太太屋里那个好的?既没本事,也不如人,何苦发酸?你来时,琳琅姐姐早走了,我竟不知她什么时候得罪了你?背地里说她?”
晴雯冷笑一声,道:“我什么名牌上的人?笨嘴拙腮,既不伶俐,又不会讨好卖乖,哪敢去争太太屋里那个好的?人家是谁?正经的官太太,我哪里敢说她不是?”说着,一掀帘子便出去了。
袭人忙道:“好鸳鸯姐姐,她素来就是这么个性子,姐姐别恼。”
鸳鸯摇头道:“我和她一般见识做什么?不过是赖嬷嬷孝敬上来的丫头,老太太喜欢些,宝玉娇惯些,自己又生得标致些,倒恃才而骄起来,前儿我还听说她打骂小丫头不是?不管那丫头做了什么错事,哪怕是偷了抢了,横竖都有府里的规矩由主子发落。都是丫头,谁又比谁高贵?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便是姑娘们,也没弹过丫头们一个指甲!”
一席话说得外间小丫头婆子们心胸大快。
鸳鸯气不过晴雯那话,说完了,便不再说什么,只对袭人麝月道:“林姑娘送的东西,你们好生给宝二爷收着,别打了破了,省得宝二爷明儿生气。
袭人笑着答应了,道:“林姑娘的东西,再不能丢了一件坏了一件。
鸳鸯知她素来妥当,抽身出来,见到晴雯在花架子下赌气掐花,想起晴雯平日为人最是坦率,非别人可比,便走过去,道:“你好歹改些,纵然你比别人干净刚直些,可比你更干净更刚直也不是没有。你这么个爆炭似的性子,只怕将来就吃亏在上头!”
晴雯道:“你又和我说话做什么?你不是护着她么?”
鸳鸯道:“我自然护着她,你怎么能和她比?你比她,差远了。她才是待人个个如一,哪像你,心比天高,既瞧不起别人仗势欺人,自己也不当自己是个奴才,倒欺负起别人来!你满府里和那些有年纪的人打听打听她的为人处世,再来说她值不值得太太那样疼她!”
晴雯问道:“她真有那么好?若果然是好,如何反看不起别人为奴作婢来?赖嬷嬷为侄子提亲她也不应,偏要出去嫁个官大人,不是攀龙附凤是什么?”
起醚咬窿咬窿求亲这件事
鸳鸯上上下下打量她,见她容貌标致,竟是丫头里第一等人物,也难怪她倚此自傲,听她说起赖嬷嬷求亲这件事,鸳鸯冷笑道:“我说呢,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哼!你倒不忘旧,只是什么都不知道,倒为别人报打不平起来!”
说罢,扭身去了正房,独留下晴雯在当地,慢慢紫涨了脸。
袭人麝月等隔着帘子看到,都忍不住一笑,道:“阿弥陀佛,好歹有人能镇住她,”
晴雯耳尖听到,摔帘子进来,道:“明儿我撅折了你们的膀子,一个个都看我的笑话儿!”
袭人笑道:“你说不过鸳鸯,怎么反拿我们作筏子?谁不知道杨家大奶奶和鸳鸯姐姐情分好,吃的顽的穿的用的,彼此样样都想着对方,便是亲姐妹也没有这么亲。况且杨家大奶奶做了官太太,每常来了,孝敬老太太太太依旧,待我们这些丫头如初,从未有一点骄矜之色,你偏挑她的不是,说她看不起奴才,这不是你自找的?”
晴雯听了便不言语。
却说那两个婆子将东西送到杨家时,可巧琳琅才从赵明家奔丧回来,林容婆家的婶娘没了,今日出殡。杨海又带兵进山了,琳琅便和杨奶奶一同带着虎哥儿进城住几日,杨奶奶在家带孙子,琳琅出门走动。
琳琅去给杨奶奶请安,逗了虎哥儿一回,因杨奶奶舍不得,便喂他吃过奶,独自回房,才叫翠儿卸下头上的衔珠银凤钗,便闻得荣国府有人来,忙命请进来。两个婆子进来请了安,送上礼物和礼单。琳琅先叫人给她们彻茶,说了些家常话,看过礼单,再三谢过,赏了一两银子吃酒,放她们回去,如此种种,也不消多记。
待打开箱子,果然从里面拿出黛玉的回信,展开后,琳琅从头至尾看罢,不觉一怔。
74蒋玉菡行商下江南
琳琅忽而轻轻一笑,笑容恬淡,满室生春,自言自语道:“这林姑娘,谢我做什么?满纸里都是感激的话儿,连杨总督的太太也夸我?什么时候杨总督的太太也知道了?”
翠儿在一旁听了,笑道:“必是林姑娘感激奶奶从前的用心。”
因买这院子时又买了一房下人,家里有两个女孩儿名唤春兰、秋菊,琳琅便留翠儿在身边服侍,另带小丫头秋菊,二妞则带着春兰服侍杨奶奶,倒也齐全。
琳琅笑道:“我才不过服侍了林哥儿两个月,便是尽心尽力,又能有多久?只是疑惑林姑娘从来不这样的,今儿这信里倒叫我摸不着头脑。杨总督的太太,不就是仇都尉太太的姐姐么?这倒是巧了。”
翠儿吃了一惊,道:“竟这样巧?”
琳琅笑道:“便是如此巧。论起来,林姑娘倒和仇都尉家有些亲戚了。只是,林姑娘信中,还泛着淡淡愁绪,她如今有家有业,又有父母兄弟,何以至此?你记得明儿叫人递帖子,我去荣国府走走,私下问问鸳鸯,到底出了何事。”
鸳鸯是贾母的心腹,想必是知道其中的缘故。
琳琅本就极爱黛玉,这一年常书信来往,越发亲密了,自然想打听个明白,免得懵懂。
翠儿会意,应了一声。
琳琅将书信锁进梳妆台的抽屉里,又往箱子底下看,无非是半箱子书并一些笔墨纸砚香珠香扇子玩意。琳琅拿出一套书来看,喜道:“哎呀,这一整套兵书集历代之大成,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市面上没有卖的,没想到林姑娘倒送了我一套。”
又看下面的,皆是市面难买的杂书,大部分都是古往今来的农书、医书、兵书等等。
还有一个红木匣子,里面是一整套金饰,赤金累丝盘螭八宝项圈,同套的长命锁、手镯、脚镯,然这一套金饰极细巧极别致,项圈镯子锁片都用极细的金丝编就,穿着米粒大的八宝,掂量掂量,一整套不过三两重,正是虎哥儿如今该戴的。
众人一看,翠儿赞叹道:“好精巧,难为他们怎么打得这样繁复,又这样细致轻巧。”
琳琅抿嘴一笑,道:“真正的老匠人,一两金子能拉出几十里的金丝而不断,比咱们的头发丝儿还要细,再编出花样儿来,这样的东西已经不能论重量了,须得论工艺,我也有好几件这样的首饰呢,宝贝似的收着。你给虎哥儿收起来,我嫌家里的金银项圈儿都太重了,素日也不给他戴,奶奶常说太素了些,正好,这个明儿给他戴,也不压脖子手脚。”
翠儿收了,又把箱子归拢。
琳琅微微颔首,道:“这一整套兵书拿出来,过几日回去带上山。”
翠儿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奶奶一直想买这书,是给大爷买的。”
琳琅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及至换上银红纱衫,忽又道:“你先把出门的衣裳拿出来,不必太奢华,家常即可。”
翠儿忙开箱取了衣裳首饰,先展与琳琅看,待她点头后方能预备。
琳琅道:“不必备累丝金凤,开春了,谁还戴那金灿灿明晃晃的累赘东西。”
翠儿笑道:“既出门,不戴这凤戴什么?”
琳琅想了想,笑道:“把那个羽毛点翠丹凤朝阳挂珠的钿子拿出来戴,两边以点翠小凤压鬓,这三样尽够,余者也就不必繁琐了。”
翠儿打开梳妆匣子,果然按着琳琅说的预备起来。
临睡前,琳琅又裹着灰鼠披风去杨奶奶房里亲视一遍,方回屋安歇。
如今杨家院子共有三进,后院三间正房给杨奶奶居住,琳琅和杨海、虎哥儿则住在中院正院,前院是待客的客厅花厅并书房马房车房厨房等等。
次日清晨,却下了几点微雨,洗得茜纱窗外一株芭蕉分外青翠可爱,琳琅起来隔窗见了,回头对秋菊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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