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嘛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他还是对人性有忌惮,但快乐的日子,和林苹时刻温言笑语的抚慰已稍稍抚平他心底的痛,至今,他不敢说自己已有了助人为乐的宽广心胸,但至少,他没了初来大周时,那种警戒与防备。
“你想开了?”她一直很怕他在偏激中走向毁灭,看他现在的转变,她似乎可以放心了。
“全是你的功劳。”是她让他明白,有能力付出也是一种幸福。
“我们夫妻还分彼此?这——”
咚咚咚,外头传来敲门声。
“亢儿!”是高老夫人。
林苹手忙脚乱地爬下长榻,穿鞋,整理衣服。
高亢走过去打开房门。“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高老夫人踏进房里,迅速将房门关上。
“你二伯来了,气势汹汹地要找你问罪,你爹正拦着他,我特地来通知你小心点,二伯那人脾气很爆,一直四处说你忘恩负义、不念亲情,连堂哥都不放过……唉,其实是他们家五儿自己不争气,怎么能怪你?”
高亢剑眉轻皱,儒雅的面容上结着一层冰霜。
“要不我写个手谕,娘派人送到衙门,请一班捕快过来,把人捉了省麻烦。”
“千万不要。”高老夫人忙阻止他。“总是亲戚一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爹的意思是,别闹太僵,拿些钱把他应付过去就是。”
“那是他的亲生儿,他肯为了几个钱就把儿子抛了?”
高老夫人笑得很尴尬。“二伯他……其实不太好……应该可以吧?”
高亢心领神会了,高二伯来闹根本不是为了高五,纯粹是想要钱。他要不要为高五叹息两声,自家老子都不将他放在心上。
“爹的意思,儿不敢违背。且告诉爹,若二伯不吃敬酒,便告诉他,不服本县判决,大可请状师写状纸,上告知府,此案便转移到安城府审理。”
高老夫人连连点头,快步走出去了。她心里可明白,二伯不可能拿钱替高五打官司,尤其还是上告到知府,这上下打点,没个几百两银,可是连府衙大门都进不去的。
二伯一家,不是好赌就是好色,砸锅卖铁能凑个百两银就不错了,还几百两呢!她心里筹算着,干脆让老头子送个百两银,把人打发了事,既全了高亢青天之名,也是破财除灾星。
待高老夫人的脚步声再不可闻,林苹把门窗都锁紧,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人会偷听后,才拉着高亢回内室,窝在红木床上。她一脸担忧。
“相公,这桩案子不会有问题吧?”闹了两、三个月了也不停歇,真让人心烦。
“高五杀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俱在,我也问了柳师爷,按大周律,杀人者一律斩首,这判秋决应该是没问题。”
“果真如此,二伯怎还有脸上门闹?柳师爷甚至还暗示你法外开恩?”
“听娘亲的意思,二伯就是个贪小便宜的人,至于柳师爷,他的意思是,律法不外乎人情,高五毕竟是我堂哥,由我主审不合宜,要审也当考虑到人伦情理,改判流徒三千里。”
“我觉得柳师爷所说有理,咱们和高五带着亲,不管判轻判重,都有人会说话,不如交由他人审讯。”
“我也想过把案子移交安城府,让知府大人审去,但苦主坚持在这里告,我没办法。”
林苹恨恨地捶了下床板。“在哪里告不是告?他们这是成心找你麻烦嘛!”
“不一样。”高亢苦笑。“我手短,进我春水县衙,只要把我底下那批师爷、书吏、捕快的毛摸顺了,一切好办事。但知府大人的手很长,他一个人最少就要这样——”他比出三根手指。
“三十两银?”
“三百两。”
“他怎不去抢?“
“这不是比抢还划算?”
“难怪人家说,千里做官只为财。”她啐了一口。“这些官儿,就没一个好人。”
“娘子,为夫可不曾收过礼。”
“你还不是放任底下人收?”
“你当人人都跟我们一样,出生地主之家,手里不缺零花?比如王捕头,他的薪俸就一百石,折合纹银一两三分,拿这么一点钱要养一家老小怎么够?当然要赚些外快。”
“大周的官吏薪水实在有够低。”她觉得朝廷以这种方式养廉洁,根本就搞错方向,应该让官员的荷包满满,再加强查贿,才是一劳永逸之策。“不过相公,他们这样乱收钱,也是一种贪污啊!”
“所以相公与他们约法三章,我将县衙里每年扣下来的合理岁损都拿来给他们贴补家用,他们就尽量少找老百姓的碴。”这样一来,春水县民的日子倒是好过了,唯一的麻烦就是,大家喜欢在春水县调解纷争或告官,因为这里便宜啊!
她脑子一转,也明白了他的难处,不禁长叹。“以前看电视,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以为当官好,光耀门楣,还有权、财、势兼收,谁知根本不是这回事。”
“你都说是看电视,怎么做得了准?”他笑着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她。
她心里还是不踏实,拉拉他的袖子。“相公,这桩案子确定不会有问题?”
“放心吧!”他拍拍她的背。“秋决也不是我说了算,还要行文知府大人、道台大人、再送交刑部,核准了,才会实施。若有问题,顶多发下来重审,我料不会有大问题。”
“原来还能上诉啊!”她松口气的同时,不禁娇笑。“最好就让高等法院或最高法院去审,我们省事。”
“这样是省事,可我的考绩就完蛋啦!”每一件刑案都被驳回,他这县官恐怕也当得差不多了。
“完蛋更好。你被罢官,咱们就耕读为生,或许日子没现在优渥,但不必提心吊胆,反而自在。”
她随口说道,不料,一语成谶。
入了秋,高亢让人把高五的案子封档,送交知府衙门。
他以为整件事就到此落幕了,想不到知府大人大笔一挥,案子就被驳了下来。
高亢百思不得其解,这桩案子证据如此充分,怎会被打回票?
他寻了柳师爷来问,柳师爷只是苦笑。
“大人可知苦主背后的势力?”
“咱们今天讲的是高五杀人一案,与苦主背后的势力有何关系?”
柳师爷长叹一声。与高亢处久了,他也知高亢是个不错的人,为官清廉,又没迂腐气,难怪县民个个爱戴他,见面必呼青天。
但高亢会做官,却完全不会做人。
“大人可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给知府送寿礼、年礼、节礼了?”
高亢有点呆。“你的意思……知府驳回此案,是因为我没送礼?”
“这只是原因之一。”柳师爷轻咳一声。“因为大人数次无视知府的寿宴、聚会,早让知府心生不满,这回你又大大阻碍了他发达的路子,他不整你又整谁呢?”
“那些饮宴根本没有请我,我如何去?”高亢觉得很冤。
柳师爷认为高亢很蠢。“大人,做为属下,奉承并且给上官送礼,这是常情,还用得着人家请吗?我一个小小师爷都送了礼,也提醒过大人,奈何……小人也没办法。”
“你……我……”高亢站起身,在房里转了几圈,颓然长吁。“这一点我会补足。你再说说,我哪里阻了知府的前程?”
“这桩案子的苦主背后有内相的影子,若能攀上这高枝,连跃三级也非难事。小人曾相劝大人,将此案移交知府衙门,就是想把这个晋升机会卖给知府,可大人你直接判了,让知府如何想?”
高亢一拍额头。“他准以为我要与他争功!”
幸好没有蠢到太离谱。柳师爷心里如是想着。
但高亢接着又是一串教人昏倒的话冒出来。
“可苦主有权选择在哪里告官啊!尤其这桩案子还是发生在春水县内,按大周律,本官有权审讯。”
“所以才要大人谦让啊!”柳师爷有一种想打高亢一顿的念头。“大人,审不审此案,于你都无干碍,尤其凶手还是大人堂兄,这推托就更有道理了。但知府不同,他需要这个案子支持自己往上爬,再不济,收点钱等告老也是不错的,可大人却一手将人家的希望给砸了,能怪知府发火吗?”
柳师爷遇到高亢,真是只有“郁闷”二字可以形容。
这上司人挺好,也会照顾下属,把整个春水县治理得跟人间乐上似的,偏偏高亢在人际这一关完全不行,明示、暗示他都不懂,让柳师爷不得不叹息,人无完人啊!
“大人很多想法都是极好的,比如调解委员会,和收养老弱妇孺的‘乡居’。大人上任一年多,就让春水县的人口翻了一倍,每天都有外来的人要移居进来,只为在大人治下吃一口安乐茶饭。大人受到如此爱戴,心里想必很高兴吧?”
柳师爷夸了一半,翻脸又骂人。
“但是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些措施挡了多少人财路?就说调解委员会好了,它是省了老百姓的钱,但亏了状师们的荷包,他们可是恨死大人了!至于别的府县人口往咱们这里移,那更是影响其他大人的声誉,他们早就想剥大人的皮;大人更好,自动送上门去,他们要不下手,那就是脑袋进水了!”
听了柳师爷一长串的吼叫,高亢突然有一种很疲累的感觉。
做人难、做官难,原来做好事更难。
来到大周朝一年多,他不敢说竭尽心力,但也算用心做事了,为何还会落得如此下场?
难道要他随波逐流,做个贪官恶吏,日子才能过得和美?
也许我天生失败,所以不管是在二十一世纪,还走在大周,我的结局永远不会改变。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他以为掌握了幸福,却发现不过是幻梦一场,这种天堂掉进地狱的失落……他摇摇头,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颓然往外走。
柳师爷也为高亢遗憾,人做好事并没有错,但有时候,好人不一定会有好报。
唉……他长叹着,目送高亢沮丧的背影离开,心里也难受。
县官四年一任,但师爷、书吏、捕快这些人却可能在衙门里一待就是一辈子的。
柳师爷今年五十二了,服侍过的知县有八位,愚蠢的、自私的、贪婪的……什么样的烂人他都见过。
只有高亢,让他既痛心又怜惜,这是个好人,奈何入了官场,做尽好事,恐怕也不会有好报。
“大人怎知,这苍天早瞎了眼。”他一边惋惜,一边又觉得不甘,为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无尸骸?这还有公理?还有道义吗?
哪怕高亢的前途已注定,他就不能为世间最后一道清流做些什么?
他用力一咬牙,如果用万民伞送一名犯官上路,会是一件轰动天下、极度讽刺的事吧?
平庸了一辈子,他也决定干件大事了。
回到家里,高亢没把衙门的事告诉高老爷、夫人,虽然表面上他已经喊起爹、娘,但在心里最深处,还是无法百分之百地信任他们。
但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丝毫不漏地告诉林苹。
两夫妻关在自己的小院里,怒眉对愁眸。
“总之,相公又栽了。”他好恨!前世失误,可以说是他识人不明,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更加小心,却依然失败,到底做错了什么?
“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她忧虑地说。
“按大周律,我可以重审高五,再送交知府,但是他既蓄意与我为难,我再审一百遍,他还是会驳回的。”而且他也没有一百次机会。在大周律里,他只要审错三次,知府就有权夺了他的官,将他下狱查办了。
“如果寻个借口,将这件案子移交上去呢?你刚才也说了,知府整你,一半是为了你没送礼,另一半则是贪图这件案子带来的利益。咱们就把财、礼补足了,案子也送给他,他该手下留情了吧?”
“问题是,苦主那方肯接受吗?”倘若他一开始就表明了,因事牵自家亲戚,他不好插手,别人无话可说。现在却是他审了被驳回,再要将案子上交,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会猜到其中的利益关系。
“你坚持不审,难道他们还能逼你?”
“他们逼不了我,却可以通过朝廷里的内相整我,届时,只怕我的下场会更惨。”
“也就是说没有办法了?”
“除非知府肯高抬贵手。”
“他这般作为,不就为了钱跟权?钱咱们家有,送他便是,只要相公无事,那损失的银两总能再赚回来。”
“傻娘子,钱是高家的,不是我们的。”看看高五入狱时,二伯做了什么?到处坑蒙拐骗。他是不敢指望高家。
“相公,公公、婆婆很疼我们的,必不会为了一份家财,置你于不顾。”
他摇头不语。没上过当的人不会知道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感觉。
尤其连续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