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突然上涌的愧疚在第二次听到“本乡夫人”时全部消失不见了。
本乡夫人本乡夫人……!本乡征一郎那个王八蛋早就不记得她这个夫人长什么样了!!
“我是你的母亲!”僵硬的声音与未绪一贯听到的稍稍有点尖锐的高音完全不同,“你是我女儿!”这句话似乎是从喉咙里翻滚着被吐出的,因为愤怒而显得低沉厚重——相对以往的女高音而言。
“母亲?那可以请母亲大人告诉我我的生日是在哪一天吗?”未绪后退着上了一阶楼梯,完全转过身来,左手搁在光滑的扶手上,拿着书的手不甚在意地轻敲着自己的右腿,问了一个问题。
本乡熏僵在了原地,她觉得寒意从脚掌开始渗上全身,她疯狂地在大脑里挖掘,却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最后她咬咬牙,吸了吸鼻子:“我当然知道,你是圣诞节生的!”一定不会错的……本乡家每年只举办两次Party——操的生日和圣诞节,所以她肯定是在圣诞节生的!
“呵呵……”未绪失笑,这就是她的母亲啊!
“母亲一定是想,家里只有操姐姐的生日和圣诞会举行宴会,所以我就是圣诞生的了对不对?真遗憾。母亲,我和操姐姐的生日……”
“你们是同一天生日!”本乡熏不管不顾地吼到,抢在未绪说完之前叫了出来,“刚刚只是我说错了!”
轻叹了一口气,未绪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母亲,你怎么就忘了呢。你想要一个和操姐姐同一天生日的女儿,所以决定提早二十日剖腹产生我。无奈你自己不争气,我是过了24点才生下来的。”她和本乡操,生日只有前后一日之隔,就是这一日的区别——她永远没有自己的生日宴会。
在她还小的时候,她的生日宴是在操的生日宴结束,过了午夜之后举行的,那个钟点,孩子们和大人们都要回家了,所以只有父亲、母亲和操会给她庆祝生日,那时的她觉得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就很开心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父亲开始一心扑在事业上,连家也不常回了;母亲只能和那些贵妇人们交流,然后变得越来越势利;然而变化最大的,还是操。
她知道操姐姐因为再也得不到父亲和母亲的鼓励而变得沮丧,所以她开始寄希望于获得别人的称赞,于是操姐姐做了班长,开始学习书画与音乐,不断地参加比赛、拿奖——就为了接过奖状那刻,一定会出现鼓励并拥抱她的两位本乡家的大人——多可笑,想见父母一面,只有在颁奖台上才行。
然后……她因为羡慕姐姐的多才多艺,趁姐姐不在的时候偷偷用她的小提琴练习,却被雪村老师听到,招为了学生,直到后来说出了那句话——
“未绪的资质是我见过所有孩子里面最好的。毫无疑问,她会超越所有人,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小提琴家。”
结果她惊恐地发现,一夜之间,操完全变了一个人。
反正父母都不在……
那是她最恐惧的一段时光,她的操姐姐,抓着她的头发,狠狠地打她,掐她,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被生下来!你为什么不去死!!”一个八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只能无助的一直哭泣——她甚至真的想过去死,因为操姐姐说了,要未绪去死。幸好,八岁的孩童不知道如何自杀。
忽然有一天母亲开始关心她,经常让她拉琴,而她发现,那个可怕的操姐姐不见了,操姐姐又是原来的操姐姐了。
——直到她被推下去的那刻。
本乡操一直都是本乡操,她可以隐忍那么多年,只为了那一刻。
本乡未绪却从此不是本乡未绪了——她害怕这个家里所有的人。父亲得知她受伤后,只是说了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母亲则是慢慢慢慢地疏远了她,有时候她甚至会看到母亲在无意识之间对她露出的厌恶表情;本乡操……则心满意足了,她这个妹妹,终于不会再抢夺她所应该享受及拥有的一切了。
最后,本乡未绪在本乡家的一个角落,被人遗忘,不再需要午夜后的微型生日宴会了。
“母亲?”未绪轻声地重复这个单词,见到应该被她称作母亲的那个女人茫然地抬起头来,以一种复杂难明的表情看着她。
未绪嗤笑,这个时候才来表现母爱与悔恨有用吗。
“母亲,既然你只是本乡夫人,而不是本乡未绪,就不要妄图干预我的人生了。”
“还有,能不能不要叫我‘未绪’,因为,和‘操’的读音真是太相近了。”
未绪说完,转过身上楼,过了中间的平台,她向下瞥了一眼,本乡熏果然是彻底愣在了原地。扬了扬手中的书,未绪再度开口:“母亲,有时间的话,你也可以看看这本书,要不是看到里面的妹妹也是这种情况,我都快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是哪一日了呢。”手一挥,将书往空荡荡的大茶几上丢过去。
飞过本乡家又高又广的大厅,封面是一轮巨大满月的书稳稳地落在了黑色大理石的台面,拍出了一些从雕花玻璃窗里透过的阳光下肉眼可见的细小飞尘。
未绪静静地站着楼梯上看了一会,什么都没说,最终消失在二楼。
这就是本乡家。
看上去光鲜,实则早已透着腐朽味道的本乡家。
Act。26
机器运转的声音已经停止了,饭冢尤佳奈仍旧站在原地,全身止不住发抖,连绪方启文说了些什么也没注意。看到从楼梯上走下的京子,她更是恨不得扑上去狠狠撕了她。
这个女孩,刚刚说了什么她可是听得清楚明白——“只是”本乡夫人、“不是”本乡未绪、不要妄图干预“我”的人生。她就是在讽刺她!讽刺她不复当年的荣耀,只能演出配角中的配角!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要变得太狰狞——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态不对,但是没有人能够在一个年轻貌美的有无限未来的后辈面前维持风度——尤其这个后辈演出的正是她曾经演过的角色。没有人!!
京子没有理睬她,径自向绪方启文走过去:“导演,关于刚刚的演出……”
“嗯,我想问一下你中间在说出真正生日后面的那个停顿,是有什么想法吗?”绪方启文快速地接过口,他觉得京子那段沉默时间卡得非常好——很明显的陷入回忆,又不至于太长而让人觉得烦闷。
“……真的?”京子有点不太自信,“我是有想法,不过比起现在的剧本,可能会又深一点。”她迟疑着说到。
“又深了?这次会变成怎样?”绪方启文眨眨眼,出乎意料地竟是很快就接受了。
“呃……”京子扫了一眼仍旧站在场上的饭冢,表情有点尴尬。绪方看过去,了然地笑了一下,难得看到京子不好意思——当初她拍桌子和他辩论,最后甚至站在凳子上指着他鼻子大骂他没有认真看《月朦胧》,还将笔记本甩向他脸的时候,哪有这种模样?
绪方启文给京子做了个手势,京子见到后识趣地走到外围去找自己经纪人。绪方启文见京子已经离开了场上,估摸了一下饭冢现在的心情,觉得京子真是给他找了个大麻烦——无奈照顾好演员的情绪以免影响到拍戏也是一个导演的责任,只能硬着头皮迎上。
出乎他的意料,他刚走近饭冢,还没开口,就见这个老演员像是想起了什么猛扑向后面的大理石茶几,抓起京子扔过去那本《月朦胧》就翻,然而掀开封面后她的动作又立刻停住了。
绪方启文站在她身后,忍不住嘴角扬起:“很不可思议吧!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本书的时候也是觉得非常受震动,页眉页脚都写满了注释与见解,用不同颜色的笔勾画角色的台词和心理活动。事实上……”绪方启文俯□看了看饭冢拿在手上这本书,“现在这本是第二本。第一本的时候笔记更多,但是比较乱。”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演员——在原着上就花了这么多功夫,当然,这也不能算是什么好事。至少,将原着钻透了的京子在修改剧本时,犹如一个母狮子扞卫领地般维护《月朦胧》的主旨与剧情,甚至会因为和自己意见不合而用话将他堵得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的被说服然后照她的意思来——京子真该庆幸自己本来就打算在不改变今日子想要在《月朦胧》中表现的东西的同时,将这个故事用现代人能接受的方式演绎出来。
“……你知道未绪的生日在……”饭冢没有办法将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她突然觉得自己输得彻底,而且毫无疑问——
她饭冢尤佳奈接拍了一部《月笼》,演出里面的本乡未绪,她为自己是整个《月笼》剧组中看过原着的四人之一而沾沾自喜。《月笼》导演的儿子要重拍《月朦胧》,她顺利拿到未绪母亲的角色,然后怎么看对方怎么觉得不顺眼,见到对方和自己当初完全不同的表现形式,觉得对方在否定自己——是啊,否定,她不过是把《月朦胧》当一部小说看,对方可是把《月朦胧》当《Dark moon》的灵魂看——于是在演戏时故意下绊子不让戏顺利通过,结果好了,终于惹怒了小姑娘,不再给她留面子——也是,她都不给这孩子留脸了她干嘛还要顾忌着她这个过气的老女人——借着演戏狠狠削了自己一顿,自己却愣是说不出口反驳的话。那些话,就是放在剧中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她的确已经不是未绪了,而且哪怕她仍然年轻,也比不过那个女孩——该死的!她现在只想好好演出本乡夫人的角色,希望还来得及。
“第二十九章,未绪从美月口中得知自己家覆灭的真相那里。”
身后传来的女声虽然低沉,饭冢还是能认出这是京子的声音,诧异的回头,看见对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没等她开口,接着说到:“对不起,刚刚是我太过了,等会我们重新拍一次吧?”
饭冢看着一直低着头的女孩,突然觉得自己一开始真的是太小心眼了,站起身,她拿上那本《月朦胧》,笑着开口:“为什么要重拍?刚刚那幕挺好的不是吗?比起那个,你干脆还是把你这本书借给我看几天好了。”
京子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女演员,发现哪怕她已年过四十,当年的美丽仍旧隐隐可见——虽然曾经被埋在尖酸刻薄的表象之下,现在面露微笑的她,尽管已经有了眼角的鱼尾纹和鼻翼两旁及嘴角的皱纹,却无法掩盖那个时代走出的女星的魅力——哪怕世俗,却自有风情。
于是京子也笑了,“我很乐意。”
自从京子和饭冢尤佳奈交好,《Dark moon》里关于她们二人的剧情就进展很快。饭冢开始重新细读《月朦胧》,并且从一个过来人与中年观众的身份给京子讲戏;京子则与饭冢一起讨论怎样的度能够在演好本乡熏的同时不至于让人厌恶起饭冢本人——虽然难度很大。在女一号百濑逸美需要在第三周才完成上一份工作加盟剧组、女三本乡操的扮演者总是借故请假的情况下,发生在本乡家内的剧情但凡是关于未绪与本乡熏的,竟然已经拍到了第十七回!绪方启文甚至开玩笑说“不能再拍了!再拍万一中间决定改剧就浪费了!”于是把演本乡征一郎的男演员提前请来了,三个人又将能拍的戏份拍到了第十三回才收手。
“京子,你现在还是学生吧?”一日收工,饭冢走到京子身边问她:“你这段时间都是从早到晚泡在剧组的,出勤率跟不跟得上?一般至少都要求40%吧?”
“我们学校目前的要求是50%,”京子笑笑,“这个学期我之前几乎没有请过假,已经找老师确认过就算一直请教到期末考试出勤率也有56%,没有问题的。”
“那你有没打算升学?期末考试前还是回一下学校找同学借课堂笔记看一看比较好。”饭冢是童星出身,以前没有演艺班,做了艺人想读书就要自己和学校商定出勤率怎样计算,考试成绩要到哪个水平才能够继续在学校读下去,自然有经验。
“嗯,我想考大学。”京子不知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有多大震撼,毕竟饭冢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其实饭冢只是觉得是京子的话,应该可以兼顾学业与演艺事业——她现在和饭冢的关系很好,也是,剧组里那么多演员都还没出现,敦贺莲也只是偶尔抽空过来拍一两幕,她和饭冢混在剧组的时间最长,自然关系也就上去了。“我想读日本文学史或是古文学。”
这句话一出口,饭冢还是吃惊了——古文学?在日本读这类纯文专业的学生是很少的,虽然每年考大学的时候都会有很多学生为了避开难度较大的数理科目,而只报文学类专业,但是像古文学或文学史这种大冷门——如果不是为了兴趣爱好,很少有学生选择的。
“别这样看着我,我就喜欢草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