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那个人,她始终没有忘记。
只是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起他。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我想,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吧。”她捏紧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松开。低声而温柔。
“是吧,那家伙……可是费了我们那么大力气呢……”
“……陛下其实……有可能是知道的……就像这次,他特意放我出宫……”
他有些一呆:“他知道?”
她点一点头,神色恍惚像入梦里:“那时我端了茶水去两仪殿,之前还侍候在侧的太监宫女们突然都不见人影,我心知可能是皇上下了令,正欲退出之际,听到了他们俩的说话声。”
“陛下……和如晦?”
“是。皇上语气并不如常平稳,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杜大人答并不知晓。皇上很是冷笑,又道:‘那你提出辞官作什么?不是去找她?’杜大人过了很久才答:‘臣请辞,是因为臣自己的问题,与旁人无关。’皇上问他自身出了什么问题,他答——”
褚遂良吁口气:“他也是个痴儿。”
玉真淡淡瞧他一眼:“杜大人答:‘臣挂念一人,无法不担心她。深入骨髓,已成绝症。’”
“果然……”
“皇上缓了一缓,道:‘她不会将就。’杜大人笑:‘我不要她将就,我只要能看到她、守护她平安就好。’皇上沉默了许久,道:‘我已经快要记不清楚她的样子,只总记得她的笑容,很温暖,近乎无限透明的温暖。’杜大人道:‘越温暖的人,却越寂寞。’皇上很震了一震,良久道:‘可是你去找她,让我很不甘心呢——我是不会让你这么轻松容易走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如晦用了假死的办法?”
“是吧。”
“一开始我并未答应帮如晦找配药,后来你跑过来……如晦并不知道你找过我吧?”
她摇摇头。
“可是,你明明知道一旦帮了他,就可能永远也见不了面了……”
她轻轻一笑,“玉真今世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能帮人得到,也很好。”
尘埃在余晖束束的光线中翻飞。
粒粒可见。
是谁说过,尘埃与尘埃的相碰,也许是未曾预知的温暖,也许是明知分离的落寞?
哦,那人还说过,菊残犹有傲霜枝。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萧瑀病逝。
七月,房玄龄薨。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李靖西归。
同月,皇帝病倒于翠微宫。
翠微宫的来人在甘露殿外焦急的候着,等待阴妃娘娘找出那只皇上须臾不离身的银盒。
说起来,这个扁扁平平的小银盒里到底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只知每次远行,不论封禅还是巡视,皇帝总是贴身带着,所以宫中都猜测那难道是有神物护持的吉祥物?圣上可是一早明令太子,即使自己万岁之后,也必须将银盒与他一起入殓的。
偏偏阴错阳差,此次匆匆去到翠微宫避暑,竟把盒子落在长安宫中,没有带来。
今番皇上病情危急,大家更是眼巴巴的盼着将银盒送过去,能对病情有所缓解。
阴玉真在御前伺候笔墨是最久的,见情况严重,杨絮等妃子又随驾翠微宫,此刻宫内自己身份最高,当下并不推脱,嘱来人在殿外候着,自己入内找了起来。
功夫并未花很久,她便在宽大龙椅的边缝里将其搜了出来。
手中的盒子并不陌生。当年皇上还是秦王、自己还是侍婢的时候便见过,好像只是夹了些纸来着。她拿起来举步往外走,中途却又停下,迟疑了一会儿,摸上搭扣。
咯嗒,盒开了。
寂寂的殿中,这一声显得特别旷响。
她的心突然跳得极快。皇帝私密的东西,自己这样做,若被发现,无疑是死罪。
可是……
盒子里是一块小木块,一张小纸条,以及两页折叠起来的信笺。
小纸条不过指头大小,应该是传信用的那类。展开,上面用小楷写了一竖小字:“问君归期是何期。”
再打开一张纸,仍旧是工整的小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又打开另一张,这是一封信:“兄展信如晤——”
才念几个字,外面声音传来:“娘娘——”
一惊,木块上似也是刻了字的,来不及看,赶紧收拾了,再次确认是没被动过之前的样子,咳一咳道:“找到了。本宫随你们一起出发。”
含风殿内充满了浓浓的药味。玉真赶到时,皇帝正清醒着,半卧在床,由一个少女喂药。
她行礼,将银盒呈至贞观手中。
皇帝露出笑容,挥手示意少女退下。
少女道:“陛下,您才喝了两口——”
敢这么说的也算少见。她不由瞧少女一眼。
黑发如云,明眸皓齿。
特别是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灿然有神,绝不是一般妃嫔柔顺的模样。
她想起来了,这是大功臣武士彟的女儿,得皇上赐名为“媚”。
贞观看武媚一眼:“你先出去。”
“臣妾遵旨。”少女不敢再多话,低头将药碗放到一边,福身去了。
房中只剩他二人。
皇上抚摸着银盒:“朕自知大限已到——”
“皇上——”
“爱妃不必安慰朕,朕一心想求长生,最终却是害了自己——只可惜明白得太晚。”
“皇上莫要太悲观,太医们定会将您医好的。”
贞观摇摇手:“该交代的朕都交代了,这两年走的人太多,未免也太快了些。待朕百年之后,照例遗妃们都要剃度出宫,别人朕不管,但你、贤妃、德妃三个——咳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
她忙替他顺气,取过旁边备好的丝帕替他掩嘴。
一口血喷出来。
她慌叫:“太医,太医——”
皇帝仍是止不住地咳。
太医们匆匆进来,一见情况,马上开始把脉的把脉,持针的持针。
最终为首的那名叹了口气。
她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眼睛瞄向不过半百的帝王。
龙床上的这个人啊,有着赫赫煊耀的文治武功,逆耳忠言的宽大气度,对异族一视同仁的海阔胸襟,也有着为世人诟病的玄武门之狠,数也数不清的三宫六院,以及对臣子的排斥猜疑……可是,当她打开银盒的刹那,所有这些光辉的、表面的、阴暗的东西都离她远去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男人最最柔软的那颗心。
天不老,情难绝。
谁比谁无情,谁又比谁痴情。
贞观皇帝的视线变得模糊,看着一拥而进的皇子皇女妃嫔大臣们,心想,终于到了。
治儿啊,你的性格虽善良,却太懦弱,只是有无忌这些老臣们帮你,做个守成之君应不算难事。
武媚不是个寻常女子,不知是否甘于削发为尼?为了那个预言我已经杀了太多人,这个小女子啊,我本欲杀你,却终没有下手,你可知何故?
另一双眼睛浮起来了,神采跟武媚很像,却大些、圆些,是俏皮的猫儿眼。
他笑起来,手中银盒攥紧。
我就知道,我最后见的人——一定会是你。
那一夜,我发誓,这江山,我来坐;这寂寞,我来守。
可是。
终是坐不下去了呢。那如海的寂寞,恐怕再也守不住。
如果有来生……
如果……
有来生……
一叶轻舟从千万棵依岸而立的梅树下经过。
早春的第一阵微风吹来,十八里长堤顿时落英缤纷,弥漫似雪。
花瓣落在舟中老妇人的发上,她轻轻拂拾,夹到手持的书中。
“风雨如晦,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如果有来生,我所期盼的,也不过是风雨之夜,你能站在院落篱笆旁,为我举一盏灯。
三十年弹指而过啊,长安一日比一日繁华,一日比一日热闹。
安详的闭上眼。
红颜褪尽。
一梦——
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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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结局锁掉,实在对不住大家,写个番外来补偿一下……
《隋唐逝》至此,除了要修改的部分外,就已经基本结束了,中途其实几次有偷懒甚至干脆放弃的念头,却每次看到大家的留言,又坚持着写了下来,真的很谢谢大家*^…^*
谢谢一开始就支持我的21,以及后来的monica、天天、樱花红破、yy、kira、a、云,还有各位现在一时想不起名字来的大人,谢谢……有的帮我找出了BUG,有的提出意见,还有那些批评我的人们,你们的留言每一条我都细细看了,不论怎样,真的很感激……
到3月底可能全部修改完吧,现在脑中又有了新的一个故事(看了田中大神的《银河英雄传》突然发神经……),所以可能会挖一个新坑写未来宇宙的东东……晕,估计架构庞大,以我这种想象力实在不咋地的人来说,实在是个挑战啊……
新的一年,大家一起加油!!!
番外•;花璧红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宋 欧阳修《浪淘沙》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大约是八岁左右。
爹爹和阿娘不知为什么都倒在地上不动了,我肚子很饿,使劲推他们,他们却都不肯理我。我扁一扁嘴哭了起来,要是在平时,阿娘一听到我哭,总会快快地跑过来,将我搂在怀里,笑得可温柔地问:“我家囡囡怎么啦?被小老鼠听见了晚上会来咬牙齿的哦!”以前我总信,后来村里大一些的孩子告诉我,老鼠才不咬牙齿的呢!于是我就继续哭,果然听她无奈地道:“别哭啦,阿娘待会儿做红花糖给囡囡吃好不好?”一听这个,我就笑了。
红花糖是我们这儿家家必做的一种手工制糖,由一种不知名的开得极艳极炫的五叶单瓣小红花的果实采炼而成,妇女们还常常用红色花汁捣了来染指甲,涂唇色。
可今天为什么哭了这么久阿娘也不起来抱我呢?我从指缝里偷偷一瞧,声音渐渐小了,心想难道爹爹阿娘也病了吗,我病的这几天也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心里头有点儿慌张,于是赶紧跑去隔户的姚婆婆家,姚婆婆也很疼我,她家小虎子经常偷偷上树摘桃子给我吃。
一进去,发现姚婆婆跟小虎子两个都坐在饭桌旁,头侧伏着。嗯?怎么回事。我一推,小虎子竟然从桌上溜了下去,倒在地上了。
“哇——爹爹,阿娘——”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哭着跑出门。正在这时,几辆大马车从远处笃笃驶了过来。
几乎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马车,我一时又忘了哭泣,张大着嘴看着他们稳稳当当停在面前。
几个车夫跳下马,最头辆车上帘子一掀,下来一位老爷爷。他看了看我,又皱眉看了看四周,打个手势,几个车夫四散开去入各屋查询。
“不许进我家!”看到一人朝我家走去,我赶紧冲上前。
“杜管家。”第二辆车帘掀开了,露出一张女孩子的脸。
“阿朱,”杜管家应道:“好像是染了瘟疫,整个村子一夕间都死了,你们跟少爷快快先走。”
女孩子点了点头,目光却望向我:“这是幸存者吗?”
“应该是吧。”
我都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觉得那女孩子比我大不了几岁,怎么长得那么好看呢?
这时车中传出另一个声音:“晋老,如果确定是瘟疫的话,把源头查出来,别让它传到别的村子去。另外,小姑娘带过来让我看看。”
那个声音仿佛有吸引力似的,不等杜晋动手,我的脚就自己迈开了步伐。
“等等!”杜晋一把拉住我,对着帘子道:“少爷,这瘟疫还没查,要是把您染上了……”
阿朱挑起了车帘。
我瞬间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那人笑道:“终归是一条人命,对不?”
后来我知道了他叫杜伏威,也渐渐明白我的爹爹阿娘不是不理我了,竟是死了。姚婆婆死了,小虎子死了,全村人都死了,我因为一直病着粒米未进而躲过了一劫。事后查明原因,却不是瘟疫,而是因为全村必食的红花糖之故。那种鲜红妖冶的五叶红花,当年遭了蛇吻,残余了大量毒液到果实中,于是当季第一批糖制出来,尝的人都先后死去了。再后来,当阿朱笑呵呵地教我第一次描唇,指着一排缤纷淡红玫红深红颜色让我挑时,我选了最赤最红的烈血朱丹。
十二岁时进了丰色楼,因做事乖巧又被选进艳楼,成为京城第一花魁杨媚三名贴身侍婢中的其中之一。
杨媚其实是个颇为恬淡的女子,对身外之物亦不怎么看重。这与她艳丽的外表并不相称,而外人也总说她是如何如何长袖善舞,又如何如何难以接近。在我看来,与其出一次场日进斗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