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成的手往袖口摸了一摸:“你不知道?”
“嗯?”
“当时的我……十分愤怒呢……”
后面呜咽声突起,他一愕,转回头去看。
她站在那儿,既不用手遮,也不低头,对着那一池残梗就这么大声哭起来。
在太子面前擦鼻涕扁嘴……真是有失礼仪呢……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羡慕的感觉?可以当着别人甚至是“敌人”的面,率性的表达自己的怀念与难过啊……
手掌将袖中笼着的东西捏得更紧。
“蔷薇的花语,是‘爱的思念’。”
“花语?”
“是啊,花儿所代表的语言。”她擤了擤鼻子:“在我以前待的地方,人们相信,每一种花,都是有自己的意思的。”
“是吗?”他低语,目光飘移、再飘移:“爱的……思念?”
远处,那扇永远只糊了半幅纱橱的窗前,蔷薇正盛。
“呀,这是怎么回事?堂堂太子殿下怎么把个小丫头给弄哭了?”
安逝一听,赶紧抹脸,瞧一眼来人马上低头:“安逝参见太子妃娘娘,秦王妃娘娘。”
太子妃招呼她起来,与无垢一起向建成行了礼,笑道:“对安姑娘本宫一直都是远远见过几面,数年前皇上大寿时那杯‘旭日东升’至今让人记忆忧新,瞧着俊俊俏俏的姑娘,可别哭丑喽!”说罢竟像要上前来亲自用绢巾给她擦脸。
安逝忙倒退两步:“多谢娘娘,其实只是无端感伤了一下。不敢打扰,民女告退。”
太子妃看太子一眼,却见他自顾自瞧着蔷薇花海,根本没在意这边。
正欲出声,无垢又站了出来:“太子殿下,娘娘,时候不早,弟媳也一起告退了。”
“唉——去吧。”
“王妃怎么也到东宫来了?”两人默默走了一阵,安逝接受了两条从无垢手中递出的丝巾之后,终于开口。
秦王妃轻浅一笑:“太子妃想自己绣点儿东西,我过来看看。”
“难为你要在这后宫之中尽数周全。”她叹:“秦王娶了你,是三生有幸——咦,怎么停下了?”
“哦,没事。”无垢看她一眼,跟上来:“安姑娘把我说得太高了。”
“不,相信我,你是最好的。”
“……却不是他最想要的。”
“……”
“我失态了。安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不……其实太子说得很对,我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无垢拉住她的手:“安姑娘,如果我愿意——”
她摇头:“王妃能讲这话,就说明我远比王妃不足。我若成亲,可必定是个‘妒妇’呢!”
无垢扑哧一笑:“七出之律,你怕都不放在眼内的。”
“那是!”她扬扬鼻子,抽回手,不小心扯到她的宽袖,一粒指头大小的丸子骨碌碌滚了出来。
她好奇的俯身拾起:“这是——什么?”
两仪殿。
“说说,天上异象到底怎么回事?”李渊喝一大口凉水,指着太史令的脑门问。
皇帝所言的异象,是指此刻太白金星于白昼划过长空的现象。史载,这预示着当权者极为避讳的一个话题——政权更迭。
太史令通史,隶属司天台,掌天文,明地理。
老臣从袖子里摸出一份奏章,缓步呈上:“请圣上过目。”
李渊皱了皱眉,从传递太监手中接过,才扫一眼,啪!小本轰然被甩到了桌上,皇帝整个人站了起来!
他的胸口急促起伏:“好,好你个太史令!这种话是你能说的么!”
“臣——只是忠于自己的职责。”面对皇帝的滔天怒火,老臣低着头,话语不急不缓。
“好,好!这一个接一个的事儿还没完了!”李渊来回踱步,胡子气得一抖一抖:“大唐才刚开国呢,为了朕底下这个位子,啊?兄弟间斗狠逞能不说,现在老天也看不过去了!帮朕做决定哪!”
“皇上!”太史令深深一躬:“臣以为,天象只是示警,皇上圣意在胸,天子,即为天意。”
“天子即天意。嘿!这话说得好。”李渊陡然停下来,笑两声,把奏章上短短的几个字重新看两遍,大声道:“陈福!”
“奴才在!”一旁的大太监低头弯腰出来。
皇帝一把将奏折掼到地上,表情莫测:“去,去把这个拿到承乾殿去,让秦王殿下自个儿好生瞧瞧。”
“奴才遵旨。”陈福大气也不敢出,跪到地上拾那奏章,瞄到时浑身突然一痉挛,冷汗“噌噌”就冒了出来:
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太白贯日
漆朱的宫门缓缓在身后关上。
她看看日头,一个小圆黑点在日面上缓缓移动。
金星凌日。
也就是古人忌讳的太白金星贯日。
按《天文志》的说法,金星白昼划过长空预兆着会发生朝政交替,或是大灾将临。
其实,不过是金星正巧运行到太阳和地球之间罢了。
随步往东市走,人群熙熙攘攘,平日极易受感染的她心情居然没有半点好转。
在捏面人的摊前站了好半会儿,老头儿也没管她只看不买,默默捏了一个又一个往货担上支架。小孩子们围在旁边看着,个个睁着好奇与赞叹的双眼,争论着自己喜欢的那个才最好看。
她突然掏口袋,一个铜钱一个面人,把它们全买了,分发给小孩子们。
孩童们欢天喜地地乐着,直道谢谢。
曾几何时,她也拥有过这般简单明朗的快乐。
笑一笑,穿街过巷,远远看见一座大宅子的偏门打开,主人正在送客。
这宅子有些熟,看了主人的面才想起,原来是刘弘基的府第。
刘弘基今任左金吾卫大将军,掌管除皇城之外长安城内所有的城防,包括巡视等等。他此刻送的客人个子高高,定睛一看,却是几年不见的常何。
两人说了几句话,常何抱拳,跃马挥鞭而去。刘弘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返身掩门。
她想,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了。
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才回家,反正如晦也不在。这阵子他常常奉密令到天策王府,晚上等她睡觉了也不一定回来,应该是在商量那件事。每想到这儿,她就特别怀念当初刚到长安、秦王还没有擒王降窦那会儿的时光。那时密叔叔还没有叛逃,刚认识了秦青,与世民什钵苾一起喝花酒,太子想着怎么施行均田制更好地配合前线作战,元吉虽说粗鲁,可却诚心诚意的追求杨媚……
那个时候的大家,虽然不是纯白,却也没有被完全抹黑。
那个时候啊……
踏进门,一愣:“大哥?”
紫袍青年转身:“安儿。”
“大哥怎么来了?太白金星贯日一事已经跟皇上解释完了麽?”
世民没有回答,在石凳上坐下,“来,陪我下一盘棋。”
他执黑,她执白。
不似以往的大开大阖,今次他走的每一步,都十分仔细。
她亦精密计算,沉着应对。
收官数数,黑子以三目半小胜。
得胜之后他的心情似乎轻松许多,笑道:“这盘胜得勉强,你没有故意输给为兄吧?”
“大哥棋力日进之故,非小妹诈耳。”
“你这么说,那我就这么信了。”他与她一起复盘:“一招受落,满盘皆输。有些事情,跟下棋一样,是半步也错不得的。”
她停了停,低道:“大哥下定决心了么?”
世民闻言住手,目光瞬间冷了起来:“你知道了什么?”
她摇一摇头:“我只是觉得,一个人降临到这世间,所有的亲人,也不过那么几个而已。”
世民不语。
“真的……到了这个地步?”
“这种时候,没有对错,只有成败。”
“可是,听说皇上不是有意将你西封洛阳?只要你到了那边,局势就会有所缓解——”
“太子终究是太子,一旦皇上百年之后,你怎么确定他不会除我而后快?”
“……”
“权力这个东西,一旦沾染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是表面上那么清楚容易。”世民移子入位:“更何况,我决不想再让人还有捅你一刀的机会。”
“那个……那是我太没考虑周全了,累得大家……”
“是我的错。”世民抬头,迫她不得不与他对视:“是我步步处于被动才会害你如此,我没保护好你。”
“大哥——”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眼中簇起火花:“如果——如果我成功了,你可否——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大哥!”他慌忙站起来:“你在说什么呀?我——你——”
世民看她急速涨红起来的脸,良久一笑:“我说着玩儿的。”
她看看他,他脸色并非自然,然而不论他是真是假,她顺台阶下了,勉强笑道:“我就说嘛,这种责任让女生来担,实在不是大哥的作风。”
“是啊,这是男人们的事。”他指向一子,转了话题:“这里有个机会,你该放这儿,就可能扳回局势。”
她低头瞧瞧:“……很险。”
“胜在险中求。”
他此刻的眼神让她想起了曾在突厥部落见过的狼,有一种挑战困难的积极,又夹杂了丝丝劣中求胜的悲壮。
“大哥知道形容英雄的最佳词语是什么?”
世民看着她,随意道:“成功?勇气?自信?坚强?沉着?……你想说的,必然不是这些吧。”
“孤独。天才、帝王、伟人等等,万众瞩目的背后,是自己才知道的孤独。”
“……你是不是十分厌恶我所做的决定?”
“那倒也不是,只是希望大哥明白,此次面临的,不是普通的战场,所对的敌人,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敌人。”
“我会斟酌。”
一名亲随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世民听了,回头道:“还有些事,我先走了。”
“好。”
他拉开门。
“……大哥。”
“唔?”
“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唔。”
“还有,这张地图,送给你。”
三更。外面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一点烛火微微亮了起来,她穿戴整齐,再次将包裹里的东西整理一遍,拿上雨伞,出门。
芭蕉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往如晦的房门看了看。他刚回来不久,此刻该是熟睡了。
想了很多遍,自己这样做到底好还是不好。
如果本身都乱了的话,那也许,还是离开好些的吧。
时光总是会淡化所有的曾经,轻轻地,没有半点声响。
不自觉地叹口气,转身。
“吱呀”,背后的门突然开了。
不敢回头。
许久,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听不出半点情绪:“要走了?”
“嗯。”她依旧背朝着他,点点头。
“就这样走,没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总是有的。”她低语:“只是,假若一个人一生什么遗憾都没有的话,那反而成了最大的遗憾。”
“是这样啊——”他悠悠呼口气:“所以,你决定抛下一切?”
“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目标和归宿,留下来,只会多出一些不必要的尴尬而已。”
身体被一双手臂从后面缓慢的、缓慢的拥住。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耳边有人轻轻道:“可是小逝啊,你自己的幸福,又在哪里?”
她不可察觉的颤抖。
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个真正的拥抱,如此轻微,如此小心。
她静静任他抱着,良久开口:“我自己的幸福,我自己去找。”
金星,昼则称启明,暮则曰长庚。
据说,金星自转一周是地球上的243天,公转却只需225天,真正的“度日如年”。
又说,金星是太阳系九大行星中唯一逆时针旋转的星球,太阳对它来说,是西升东落的。
也许,确实,要变天了呢。
历史,终究不是理想。
“归去,来兮,吾所愿,持酒盈樽棹孤舟。
已往之不谏,来者尤可追;
迷途其未远,今是而昨非。
寓形宇内复几时?
何不委心任去留?
胡为惶惶欲何之?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古琴和着低音阶的男音传入缥缈的雾岚,
她握紧腰间的紫箫,那人低吟犹言在耳:
“我替你抚琴,你为我保管这把箫,可好?”
归去来。
湖边的野苇瑟瑟,天空青沉,让人感到远古的苍凉。风自萧条马自鸣,隔着峰峦与寒波的逶迤猛然回望,眼前仿佛呈现出大唐将临而遥远的梦幻。
终章
六月三日,夜。
一阵马蹄声响起,一骑如一道青烟,在街道中转瞬不见。
“嘶——”骏马长鸣,马上骑士以惊险万分的动作跳跃下来,嘭一声推开木门,进入一个朴素的小院。
院中间有一条尺余宽的石板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