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皇。”世民苍白着脸,作势想起身送驾,被他挥手阻止。皇帝深深看儿子一眼,举步离开。
胡太医瞅着皇帝一行的背影,良久,微笑。
他摸了摸胡子对病床上躺着的人道:“好像成功了。”
秦王扬起一条眉毛。
无垢轻轻道:“但愿如此。”
长孙无忌答:“事到如今,端看东宫反应如何了。”
“那也就是说,大哥喝了酒?”庭院石桌旁,安逝轻轻摆弄着一个匣子。
“嗯哼。”
她抬头仔细看看眼前翻着茶经的青年,忽而一笑:“我不信。”
“不信什么?不信秦王喝了酒?还是太子下了毒?”
“两者都不信。”
如晦笑了起来:“那你说说看,你信什么。”
“现在无法从宫中得知消息,如果酒宴前我并未提示大哥什么,那他一时不防而中毒确有几分可能。然而,他听到了,出发前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那么,再说他喝下了毒酒,我便怎样也不信。”
“照你的意思,秦王这酒——”
“酒喝了,下肚的却不一定是有毒的酒,遮人耳目或暗地里掉包该不是难事。”
“继续。”
“再说太子。那么一个谨慎行事聪明机狡的人,怎么可能大张旗鼓众目睽睽之下让弟弟去赴一场毒宴?别告诉我他脑壳真的坏了去了——”
“小逝。”
“嗯?”不解的望向突然打断她的男子。
如晦十分婉转地道:“因为你一直在养病,所以有件事,尚未告诉你。”
她有了警觉,只不作声。
他半晌道:“秦青他……过了。”
她温和地问:“你说什么。”
如晦轻轻叹息:“一月初,最冷的那个时候。天上下了很大的雪。”
她的声音更加轻柔:“别跟我开玩笑。”
他放了书卷,静静望着她。
她忽然道:“这所有的一切,不过一场大梦,对不对?”
新阳煦暖,透过枝叶间隙,在她脸上印出斑驳细细的倒影。
阚陵盘腿坐在树上,怀抱银枪,怔怔望着终于记起来的那张脸。
很多年前,他同样曾在树上观察过浑然不觉自己存在的少女。彼时少女在放鸢,他送她护天;而此刻,少女已不再与鸟嬉戏,匣中的护天亦成两半。
骤然间想起了那许多与她生活的纠绊,额间如浪涛激涌,头痛愈裂,却甘之如饴。
一直以来模糊而又确切的想寻找的东西,终于有了答案。
一切都已这样清楚。
只是,过去的业已太久;而剩下的时间短暂。
久远的如河,将彼此分隔两端,他看着她殇,看着她痛,却过不去。
短暂得无望,蜉蝣可以三天内甚至一天便度完一生,他却不能再让她痛苦一世。
是他用枪击碎了回天珠。
是他摘走了天香豆蔻导致秦青为药而亡。
是他亲手掰开了只能开启一次的护天手腕。
还是他,服下了本该属于杜伏威的那颗天香奇药。
他醒时曾问他:“为什么要救我?”
那人答:“记忆是很宝贵的东西呢……生命与记忆,你选择哪样?”
几乎脱口而出:“生命。”
“所以,你不能再去寻找过往的回忆。不过没关系,以后总会有新的。”
“那么是你的话,你选记忆?”
他微微一笑:“每个人的记忆都是独一无二的。正因有了它们,我才是我,而不是别人。”
原来,不论是刻意的、无意的,还是有心的、无心的,遗忘,都是各人心底各自伤的故事。
殊途同归。
伏威早有预见放弃了天香豆蔻;而自己捡回了性命,却依旧返回头去寻找最难忘的感动。
记忆如风,将这二十多年来的悲苦一一尽数吹散,只留那张温暖爱笑的脸。
真不想承认,我已经不能再守护你。
又幸而,我还能看到你过得很好。
知道么,洺水一战,中箭倒地的那一刻,我就在想,如果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所以,我终究活了下来;所以,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一定要去做某一件事。
现在这个样子,我就放心了。
可是,为什么眼睛还要发酸?
明明已经知道你会坚毅的活下去啊,明明可以放心了啊……
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那人说这是自己死里逃生时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上面歪歪斜斜绣着的“安”字依然可见。
护天已毁,回天成灰。也许,我注定不是陪你到老的那个人吧。
微微一笑。
那就,让我再多看你两眼。
啪嗒,石桌上,匣中用绒布托着的护腕忽然动了一动。
蔷薇花语
五月五日是端午节,同时也是天中节、浴兰令节。
《大戴礼》载,五月五日蓄兰为沐浴,以兰为汤,以除毒气,驱病疟。
《楚辞》亦云,浴兰汤兮沐芳华。
就在长安满城兰若飘香后不久,一直在外的李靖夫妇、李世勣回京述职了。
皇帝在太极殿开了大朝,随后又在两仪殿单独召见了世勣,之后便仿佛忘了二李的存在似的,没有任何旨意下达。
李靖是沉稳之人,既未见宣召,也不急不躁,整日陪夫人练练剑逗逗鸟,应付些上门的客人,十来日一晃而过。
这日,天气渐热,听闻东市有一家店铺蜜煎梅汤做得十分之好,号称“透心沁齿湃骨清凉坐着吃了不想站站着吃了不想走之祖传秘方”熬制而成,两夫妇慕名前往,中途碰到世勣停在一家大宅的偏门前。
红拂好奇心不减当年,扯了扯丈夫的袖子示意过去看看。
只见花径旁一绿衣跟一红衣姑娘正在玩斗百草。
红衣姑娘背对着门,伸手拿着挖出来的那种长了很多细长叶子的草,让绿衣姑娘随手掐去一截,然后由其猜长短。绿衣姑娘屡猜不中,十分气恼,叫道:“红线,为什么侬猜那么准,我偏不中?”
红衣姑娘答:“但凡这种草,只要熟悉它的形状、叶子大小,就约略知道基本长单还是长双呀。你仔细观察便易猜了。”
绿衣姑娘撇撇嘴:“不玩了,我上街看兰花去。”
“府中不是有很多么。”
“也顺便看看人嘛。”
“哗,什么时候我们大家都不是人了?”
绿衣姑娘又气又笑,抓抓头,转身冲了出去。
“阿碧!”红衣姑娘跺跺脚,跟着追出门来。
红拂失笑,刚欲上前跟世勣打招呼,却见青年难得发呆地看着红衣少女消失的方向,突地拔足狂奔。
红拂赶紧闪到一旁,看看前面,又看看被世勣弃置一旁的坐骑,喃喃道:“要追人的话,骑上马不是更快些么?”
回头看夫婿,发现他正望着不远的正门,一副沉思、又带了点惘然的模样。
英雄惜英雄,古今皆然。
只是,一人已去,徒留空叹。
街尾马蹄声轻传,她举目而望,一喜:“安弟!”
“红拂姐!”安逝绽出笑颜,跳下:“李将军,你们怎么在这儿?”
“路过,路过。”她答:“你呢?”
安逝从马背上解下一个红纱彩金的盒子:“阿碧说要看看,我带过来给她。”
“呀,这不是御赐之物么?”红拂掀开盒盖,里面有人工捏做的毒虫如蜈蚣蛇蝎,毒虫被葵、艾叶所围,正中是菖蒲扎成的天师驭虎像:“皇上浴兰令节赐给王公群臣的,你也得了?”
“大哥着人送出来的。”
红拂轻笑:“秦王真是有心。他身子可大好了?”
“上月已好的差不多了。倒是王妃,为了照顾他染了寒气,近日才见好些。”
李靖道:“大理寺一直没有结果,唐俭却也不急,刚才还看王绩拉他喝酒去。”
安逝只是笑笑。
红拂道:“照我说,鸩酒案拖久些也好,天策上将依旧是天策上将,太子仍然位居东宫,大家都消停。”
李靖摇头:“这是圣上强压下来的结果,恐怕——”
红拂瞧了瞧夫婿的脸色,心有灵犀的捡了别个话题:“刚刚有一个叫阿碧的姑娘出去,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
“哦也许吧,”安逝当作什么都没听见:“没关系,还得找阿朱问点事呢。”
“恭喜阿朱姑娘,接掌紫上令。”
“褚大人见笑。”
“他走了?”
“留下紫上令后再无踪迹,听说总管和杜司马先前均劝过他离开长安。”
“……那么,阿朱姑娘对我们的提议……”
“请容婢子再思索几日。”
“这是自然。主子一早吩咐,不可勉强。”
“请转告殿下,阿朱若答应,必是为了总管。”
“我明白。……有人来了,告辞。”
玄影闪逝间,门同时被敲响。
“请进。”
“阿朱,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一个人的下葬之处。帮个忙吧。”
不知何时已经入夏。
六月初的天气,印象中碧绿遮天的湖中不见一枝荷苞,不见一蓬莲子。只远处还竭力生长着一些荷梗,一两只水鸟栖息在上头。
仿佛曲终人散后的舞台,满湖精疲力竭的模样。
安逝满腹的心事像忽而泄了气的皮球,片刻后终于打起精神,问的却是:“太子殿下的花匠呢?”
“啊,不能请你用碧筒杯喝酒了。”建成立在前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背朝着她:“要不要喝点别的尝尝?”
“不了,谢殿下美意。”
涨绿烟深,春色迟暮。
“……殿下。”
“嗯?”
“秦青他……的坟……在哪儿?”
“呵,呵呵。”肩膀耸动了两下,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不可抑制地笑起来:“你问他?”
“是的。”
他忽而返过身来,猛然扣住她双臂:“你问他?你居然敢问他?你居然敢跑到我面前来问他?”
安逝先被他低狠戾色的语气吓了一跳,胳膊生疼,她哼一下不甘示弱:“你是他什么人?我又为什么不敢问他?”
“若非因你,他又怎会死?”
她眼中倏而黯了一下,然而旋即满脸嘲讽地道:“他真是因我而死的么?太、子、殿、下!”
建成突然松了手,刚才那种隐忍的暴烈一下子全部蒸发了,仿佛就要喷发的火山莫名恢复了平静。
他别过脸:“我没料到……他居然是那样一个……那样一个……”
“那样一个骄傲到骨子里去的人。”她定定地看着他:“他只是个认死理的孩子啊……透明如玻璃……你怎么舍得亲手把他打碎?”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想的。可是,”男人已经很好的控制住了不小心泄漏的情绪,只是语调依旧颤抖:“我是谁?我是大唐的储君,当朝的太子!这样的身份……你明白吗?”
她无言以对。
这本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
“你以为我不懂他,他也以为我不懂他……你们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到底懂还是不懂?只是,懂与不懂是一回事,做与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嗤笑:“既然懂,却什么都不做,比起不懂才不做来,不是更让人厌恶。”
“那么我问你,安姑娘,”太子冷笑起来:“你明知我那二弟喜欢你,你又做过什么?离开他一走了之?或干脆跟了他做他的妃子?我看你同样是装糊涂的高手吧!”
“你——”她闭了闭眼,调整呼吸,竭力使表情回复淡然:“如果你懂他——”
“好了,不要再说这个了。”显然建成此刻无意以打击她为乐,挥了一下手,重新望向湖面。
但愿西湖化做酒,一浪来时一口吞。
要是忧愁烦恼、悲哀苦涩也能一口吞下去就好了,她想。
不要这么丝丝绕绕,慢慢侵浸。
“……那个……那次夜宴,你到底是下毒了,还是没下?”
他哼道:“如果他真喝了我为他准备的毒酒,他还能活着回去么。”
她揣测着他的语气,结合后来世民说的一些宴席上的疑点,犹不能十分把握:“果真下了?”
他坐下,十指交叉放在膝前:“简单来说,我下了,不过他喝的是没下毒的那杯,然后假装中毒,回去了。”微微一笑:“他能想出这个法子,倒出乎我意料之外呢。”
阴差阳错,她想,难怪皇帝大怒下令调查时东宫只是象征性地喊了几下冤,李元吉那个最按捺不住性子的居然也没跳出来指鼻子骂人。不过这样一来,双方的矛盾也明明实实地摆到了台面上,显然已经进入白热化。
既然此刻的太子这么明白坦率——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若不把一直疑惑的一个问题提出来就太对不起自己了:“之前你局势一片大好,为何还要下毒?”不是自砸招牌么?
建成的手往袖口摸了一摸:“你不知道?”
“嗯?”
“当时的我……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