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集体大笑。
楼下小女子们听见,抬头望来。一美道:“不知三位先生何故谐笑?”
王绩呵呵把事情始末讲出。
话音落毕,四伎均弯腰一福,最美的那个道:“妾身明璧,暂主丰色楼艳搂。我等姐妹俗眼不识神仙,不知可否屈尊,俯就筵席?”
虞陈王互视一眼,推却不恭,于是下得楼来,一起聚乐。
竞日而归。
“明姑娘回来啦!”丰色楼内一路笑面迎人。
明璧点点头,入艳搂,退却外褛,对着匣箧坐下,执起笔,开始描眉。
房中极静。
铜镜里突然出现一人。
她动作顿一顿,精致的脸并未多出任何颜色,然后继续补妆。
她的唇抿得极红,唇线分明形状优美。安逝看着,心道此人决非一般女子,本想跟她耗下去,可惜自己终究探寻心切,到底先开了口:“你……为什么不叫?”
明璧懒洋洋一笑。
安逝试探道:“你知道我跟踪你?”
明璧道:“姑娘若无别的事,还是早走的好。”
安逝一愣。她此刻是男装,照理说不是一眼便能看穿的,况且两人才第一次见面……
“明姑娘——”
话到一半,明璧突然将她往床上一推,她大惊,正欲挣扎,蓦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却是被弄到床的夹层里去了。
心中兀自惊疑不定,片刻后听得轻微门响,不知是明璧出去还是有人进来,然后一个声音响起:“璧儿今天玩得高兴否?”
安逝眼睛一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璧答:“还好。”
“以前在这儿的时候,我也是经常跟姐妹们一起出去玩,乘兴而去,尽兴而归。如今……却很难得了。”
“樱此昔地位身份不同以往,新的乐子必也不少。”
房中一阵沉默。良久樱道:“公子让你设法探寻‘紫上令’的下落。”
“不在杜丽质的手上吗?”
“公子派人暗中搜索过,不在府中,也不在她手里。”
“‘紫藤’与‘上募’之密令,象征着财富与兵力之结合。他总不会把它带到棺材里去吧?”
“其实,除杜丽质外,还有两人也有可能秘密得到这方信令。不过……”
“什么?”
“算了,你只要留心它可能会有的下落就好。另外,你今天不是见过陈叔达了吗,看以后能不能多接近他,把他拉拢过来。”
“据我观察,此人虽出身显贵且连番大任,却丝毫没有跋扈之气,反而视之如过眼烟云。恐怕——”
“这是公子的意思。”见明璧不语,她又道:“况且,你不是一向知难而上?”
“我知道了。”
“好。那我也不便久留,有事再联系。”
啪吱,门推开又合上。
暗淡的光线照进来,安逝坐起,看着擎灯的当今第一名伎,有些木楞。
光影加深了人的轮廓。无边的寂静,仿佛月亮布下的陷阱。
明璧淡淡道:“怎么了?”
她忽而不能明白她的心思:“你——”
她让她窥破了一个大秘密,可明明又跟她不是一路人。于是冲口而出的,竟是一句:“你不怕?”
明璧首次露出笑容,不愧是艳搂之主,这一笑,眼儿微勾,唇儿微挑,让人如饮醇酒,冽而不俗:“若我说,我看上公子你了,想赢你好感,信否?”
“别开玩笑,你明知道我是女的。”
“我高兴,我喜欢。”
安逝知她说笑,并不计较,道:“你们的‘公子’是谁?”
“真直接啊——”明璧坐上床沿,梳着自己一头漆黑长发:“若告诉了你,我恐怕活不过今晚呢。”
“你刚才可是已经透露了不少……”
她恍然大悟似的倾身过来:“是啊,你看我已经让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许——我该杀了你才对。”
两张面庞隔得极近。
安逝望她肤白胜雪,听她吐气如丝,眼睛眨也不眨:“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心思,不过依旧谢谢明姑娘。明姑娘请自保重,告辞。”
房门复又合上。她慢慢重执木篦,俯视发梢纠结:“我的心思……只需他知道……”
镇国花雨
白梅开了。正巧逢着昨晚刚下的一场中雪。
迎雪吐蕊,清香溢满了武德殿后院。
一群侍女嘻笑着推开门来,争先恐后笑道:“王妃娘娘,可是应了您昨儿个的话呢!”
杨媚嘱旁的丫头找了个瓷碗,披件狐裘缓步出门,见此一笑:“是啊,还不快去收集些,准备烧梅雪茶。”
“是。”
于是王妃和侍女们一起,从梅花枝和梅花瓣上用小帚扫下晶莹的积雪,就地支炉。
一时猜谜的、对诗的,欢声笑语惊落春雪片片。
“娘娘——”圆门口侍立太监尖尖的嗓子吊起来:“安逝安姑娘求见!”
“哦?快快有请。”杨媚放下手中茶盏,朝门口望去。
来人披了件黑底红面的大氅,自雪白天地中走来,煞是醒目。
她站起身:“多日不见,今儿怕是头一遭来见我罢。”
安逝笑道:“这可是责怪我了不是?”
“正是。可不该多来走动走动。”
“宫中规矩繁多,进来一趟,不容易哩!”
两人说笑着落座。
一旁宫女奉上刚滚开的茶。
“来,试试这梅雪茶如何。”
安逝小心的端起来,先放鼻下闻了一闻:“嗯——淡中幽香,正是我喜欢的味道。”
“得客此言,当乃主人最大的荣幸。”
“王妃客气。”呷一口,她换了个姿势:“一直以来觉得王妃最爱的应该是玫瑰,美艳动人,却又带刺,非常人能侵犯。如今看来,王妃最喜爱的,莫不是——”
杨媚轻笑:“什么?”
“——梅花?”
笑意更盛:“不是。”
她眼睛骨碌碌一转:“那就是——樱花罢。”
杨媚心中一紧,犹自开颜:“不错,正是樱花。安姑娘从何而知?”
“巧合而已。”她耸耸肩,意图使气氛放轻松:“长安种樱花的地方不多呢,王妃怎么会喜欢上它的?”
“安姑娘有兴趣知道?”
见她点头,杨媚吐口气,徐徐道:“其实也没什么。当年李氏刚入京师,内城凋敝,我爹爹与大哥被抓去修城了无音讯,娘带着小妹去找,结果遇上一伙残余隋兵逃窜,两人皆中流矢而死。”
“……对不起。”
“没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她继续道:“我孤身一人无以为继,饿得不行,又不敢偷抢,便想去镇国寺中求求菩萨给我点吃的,岂知和尚们说佛法无边,却也渡不得这许多日复一日上门来讨食的饥民,于是将我赶出。赶至半途,碰到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樱花雨……花雨中走过来一个人……”
“……公子?”
“啊,”她瞧他一眼,语气变得谨慎:“是一位公子。……一场粉色的雨,两个白面馒头,是我十岁那年最美好的回忆。”
“原来如此。”她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轻声自言自语道。
“阿碧,侬又躲起来偷偷哭了?”
“阿朱,阿朱,今天我看到药炉,就习惯性的去煮茯苓露,可是煮出来……我好不容易掌握了火候,把它煮那么好,可是,可是……”
“阿碧……”
“阿朱,侬说,怎么等我们回来,总管就死了!怎么会这样?”
阿朱轻拍着阿碧的肩膀,叹息。
阿碧揉了揉眼,看到花径上走来一个人,她捏紧拳头,冲上去:“都是侬的错!如果不是总管要我们来找侬,我们怎么会离开总管身边!”
阚陵望着这个激愤的丫头,平静道:“想打架么?”
“是!”
“……那就来吧。”
阿碧怒道:“别以为我不敢打侬!”
阿朱忙劝:“这并不怪阚将军——”
他抬手阻止她:“让她打。”
阿碧掣出碧环,这才注意到他拿着一杆枪。她一愕:“这个……怎么在你手上?”
“总管留给我的,还有一封信。”
“信?总管有信?”
“你不打了?”
阿碧将环套入臂中:“侬先说说信上写了什么?”
“你现在不打,待会儿我可不奉陪。”
“不打就不打。侬告诉我总管到底怎么回事?”
阚陵脚下一旋,“那封信是留给我的,与姑娘无干。”
“等等!”阿碧飞身就要拦他,一个身影却比她更快了一步,是阿朱。
浅红女子轻身一福:“阚将军,要求阅信是婢子失礼,但总管之死太过蹊跷,小姐现在已经闭在房中几日不出,我等实在需要一个说法。”
他朝她看一眼,她秀气的眸子里现出毫无退让的坚决。
“……阿朱姑娘,你该明白,他的病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声音像绷紧的弦:“……我不明白……”
“你最该明白。只是,你不愿相信。”
咯啦咯啦,一直沉积在身体内很深很深的痛楚忽然像找到了豁口,瞬间涌了出来。接到消息时镇定如常的女子,安排丧礼时进退有据的女子,侍弄花架时一丝不苟的女子,伸手遮住了雪后突然觉得无比刺眼的阳光。
印着灿灿的,手掌仿佛透明发红。
到杜府时已经天黑,刚欲扣环,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迎面走出来一个人。
逆着光,并看不太清楚。
天上的月亮朦朦的。
跟在那人后面的阿朱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情,之后笑起来:“……啊,安姑娘……”
安逝从喉咙里模糊“嗯”了一声,那人也只是顿了一顿,然后擦身而过。
她楞下来。
那人越走越远。
“……请进……”
这句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阿朱看着少女冲到那人跟前。
阚陵停下脚步。
他的五官仿佛被细腻的笔触精心描绘,只有漂亮二字可以形容。身形利落纤长,站姿笔直。
很吸引人的人哪。
不过,更吸引她的是他手中的那杆银枪。
阚陵后来想要是当时按自己一贯的风格直接走人的话,也许以后就不会牵扯愈深了。
如果没有看到那近乎自残的突然迸咬出鲜血的樱唇的话。
如果不是似乎有什么激荡着自己大脑的话。
如果。
如果没有遇见。
“安姑娘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阿朱递给少女一个暖烘烘的小手炉,请他入座。
安逝左右看看:“丽质她——还是不肯出来?“
“是啊。”阿朱叹气:“不过勉强也肯吃些东西了。”
“唉——”无声的叹息落在厅中。
“安姑娘。”阿碧噔噔噔跑进来:“侬最后守在总管身边,总管他真的是病发而死的么?”
安逝抬头看看阿朱,后朝阿碧点点头:“是的。”
小姑娘一跺脚,又转身冲了出去。
“安姑娘别见怪。”阿朱道:“这阵子她情绪一直不稳……”
“我明白。”她低头焐着手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其事地道:“阿朱,请你帮我一个忙。”
文学馆。
“黑炭团,炭团儿~~你干嘛呢,在这儿打起盹来了!”程咬金朝树上扔着石头。
“别吵,让我睡会儿!”
“晚上做贼去啦。”程咬金不理他,又是一个石子扔上去。
“我叫你别烦我!”尉迟敬德火了,腾地坐起来,盯着底下那个专以捣蛋为乐的人。
“哟荷,大将军肯醒啦?”老程很神气活现的站着,没事人似的招手:“下来,快下来。”
“正有此意。”敬德重重应声,一呼啦就跳下了树,老程见他脸色不对,忙陪笑脸:“怎么啦?”
“想揍人!”
“这可是文学馆——等等等等,俺是好心出来叫你回去听学士们讲那些州啊道啊划分的,听说皇帝老子最近对各道行台撤的撤,增的增……”
“我看你是找借口溜出来散气的吧?”
“别介,别介。”老程把揪在自己衣领前的大手小心移开:“俺再怎么散气,也没炭团你在这冬日暖阳下睡觉舒心不是?怎么啦,出事了?”
敬德哼一哼,往后靠在树干上:“这几日晚上家里房头瞎闹腾。”
“偷东西?还是找茬的?”
“要命的。”
程咬金一愣,转而哈哈哈大笑三声:“好样的!怎么就没人来找俺呢?”
敬德看看他不同寻常的反应:“你的手也痒痒了?”
“是啊,许久不上战场,斧头都要生锈了。咋样,收拾完了没?”
对着那张写明“没收拾完就留两个给俺玩玩”的殷切的脸,敬德摸摸额头:“我都敞开大门不设士兵躺在炕上等他来杀了,他愣是不进,真不痛快。”
“……你好强……”
“那你说说该怎么做?”
“当然是像小媳妇那样咬着手绢缩在墙角眼泪汪汪楚楚可怜的等大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