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他的肩,她看到木棂外悬挂着一条又一条挽联,巨幅的幡被风掀起,嘭嘭作响,鼓动着,遮蔽了整个天空。
“是……谁?”
如晦紧紧环住那颤抖着、瑟索着的肩膀:“罗将军坚守洺水八天,援军终究没赶上……”
“不——!!!”
!!!!!!!!!!!!!!!
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不能适应的关系,她下意识的告诉自己。
于是又闭上眼睛。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神智却反而逐渐清明。
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去洺水……
脑中坚定而反复着这个执念。
挨过一段时间,睁眼,竟然仍看不见。
把手举起,在眼前摇动,一点用也没有。
瞬间成为盲人,奇异地没有一丝慌乱,仍然平静着。
就让这冥黑,吞噬掉一切吧!绝望又快乐的想。
自己也看不见了。
假若自己也看不见自己,又怎么样确定自己存在着?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一阵清晰而又轻悄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感觉到柔和温暖的明亮,驱逐黑暗,仓惶隐退。
“还没醒?”
“是。”
世民在床前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床上的少女,不语不动。
成亲之后的他,依旧眉是眉,目是目,俊挺英朗,不过更见成熟,一举一动间的风度,清清楚楚地教人知道他的身份。
“殿下,”如晦站在他身旁,犹疑一下道:“拦堤放水之事——可否再需慎重考虑?”
“我意已决,毋须多言。”
如晦不再造声。
“有件事,我一直在想。”隔一阵时间,世民缓缓发声。
“嗯?”是问句,声调却起得不高。
世民抬眼,眼中清明如波:“真正的杜如晦,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殿下何出此言。”
他看看他。兰衣之人凤章玉姿,从容平静。于是他不再多言,起身:“话已至此。好好照顾她。”
“不等她醒来说说话?”
世民已经走到门边,闻言回过头来看看他,又看看睫帘紧闭的少女:“不了。世间处处,都是些走过就走过了的地方,正如——”又是一笑,却未到达眼底,推门远去。
一声浅回绵长的叹息。如晦拨亮渐暗的烛芯,光焰闪跳,映在那双修长的凤目里,明暗不定。
一只手覆上额头。
她缓缓睁开眼睛。
房内的一切都摇曳在光影中,逐渐成形。
偏过脸,颊上冰凉。
他看着她,眼神柔和而哀伤:“小逝,相信我,人的理智是超能的。不管有多痛苦,有多渴望,你依然可以踏步向前。”
纵他细如冰裂,宛若隔尘,她只是无法惊动:“我要——去洺水。”
雪峰峻顶,红衣铁马。
扑通,红影摔下,怀中箍紧一人,齐齐滚出老远。
上下牙齿直打颤,已经精疲力竭了,红衣人想。咬牙死撑下来的力气正一点一滴流失,浑身大小伤口早已由刚开始的灼痛转变成冷麻。血已经干涸。
抬首凝望臂中之人。木了许久,终于伸手探向鼻端。
半丝气息也无。
脑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白雪皑皑覆上一层。
生而似雪,也许归亦似雪。
抖索拔出腰间的匕首。寒光簌簌。
不如归去。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许人间……见白头。”
一束银发垂到眼前。
这是一座小城,也可以说,不过洺州的一个卫城而已。
她立在城门口,料峭的春寒渐渐带走指尖的温度。
真的……死了么?
老旧的城墙残破不堪,风中,似乎还残有铁与血的味道。
一队士卒正重修城墙,哼哼哈兮,驱散着刮骨的寒凉。
“初时,由王君廓王将军镇守洺水,刘黑闼包围后,在城东北挖了两条甬道,打算一直向城内挖去。秦王殿下三次率军前往救援,却全被拦截住,无法推进……后来,罗将军主动请缨……王将军溃围而出,罗将军便带了二百敢死队冲了进去,原本计划三、四天我军必能增援,岂料会下如此大雪……”如晦跟在三步外,尽量平和而简短的述说着。
“他的尸首没有找到……对吧?”
“据了解,最后一次出城突击时,罗将军与燕云十二骑本锋锐难当,但刘黑闼所建瞭台及土山上突然冒出弓箭手无数,十二骑护主,死者十之八九,罗将军至少中了七、八箭……后来奉令守城的士兵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冲出城门,双方一片混战。而处在敌军中心的燕云铁骑,被踏成了……肉泥……”
她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顺着城墙溜下去,蹲在地上,脸压住了袖子。
他看着她,听不见她哭,只看见黯淡的日光照下来,映着斜挽固发的竹簪,沉淀沉淀的,仿佛一压即折,再也受不住似。
瘦削的肩膀簌簌抖动了起来,上身全伏了下去。他的心也被揪得死紧,甚至失了开口说话的力气。少女哪像在哭?那简直是翻肠搅胃寸寸欲断的呕吐!
风越发大起来了。天灰魆魆的,一只大鸟飞上去,老高的时候像突然在刃口上刮了一刀,凄然长叫。
又要下雪了。
番外•;顷刻花
解酝逡巡酒,能开顷刻花。
——殷七七《神仙歌》
(一)
我经常在暗夜醒来,从同一个梦魇中惊醒。在梦里,我是孱弱的,双眼乏劲无神,四肢瘦弱无力。那时我五、六岁,跟着母亲慢慢游走在布满一大片一大片饿死尸体的荒原。是一个早晨,我清楚地记得,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又凉又软的刷过我的脚丫。四周一片静谧。
我是妈妈唯一的孩子,她给我食物,带我出去游走。但是她从不微笑,偶尔眼睛里会有温柔的光溢出,那样使得她的眼睛看上去很美,但温柔是一闪而过的。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词叫弱肉强食,有一种规则叫适者生存。
所以不能当一个弱者。
那个早晨突然来了一队盔甲闪耀的兵马。母亲拉了我急速后退。突然,我被一人拦腰挑起,枪尖刺破我的布衣,冰凉的金属紧贴着皮肤,难受。我挣扎着看向母亲,突然发现她根本未曾停下脚步。
“妈妈——”
母亲回头看我,眼里满是决绝。我突然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在这种乱世里,为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放弃。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母亲,母亲。
用枪挑着我的,是个年轻士兵。他把我扔到另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面前,尽管那人有着咄咄逼人的目光,我却不害怕。从母亲回头走掉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再害怕了。
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一抹亮光:“是个好苗子呢。”
八岁那年,第一次杀人。
十岁那年,自称为“义父”的男人对别人说:“此子枪法够老到,眼神够刚毅,心肠够狠毒,假以时日,朝中必定再无我之敌人。”
十二岁,去杀一个叫秦琼的大汉。当时他正在卖马,好像是住店盘缠不够之故。粗看这人有几分底子,不过无所谓,看在他帮卖唱的小姑娘吓退一伙地痞流氓的份上,我决定晚上再去了结了他。
然后,当然,不例外地刺中了他的左心窝。他带着疑问倒了下去,同时我被十数名黑衣人团团围住。
纵然枪法烂熟于胸,对付起这些显然是有备偷袭且绝非庸辈的人来,还是稍显吃力。
心头模糊有了个概念,只是不确定。
直到当我勉强解决完这十八人,自己也负伤不起的时候,一颗霹雳子准确投来,炸起了熊熊大火,也炸醒了我最后一点疑虑。
没有什么,是能长久的。
冲天红光中,逃命的脚步声、呐喊声、呼救声纷至沓来,谁在救谁,谁在帮谁,谁又管得了谁。
火花飞溅,灼烫在皮肤上,好像不痛。
一个男人过来,极缓极吃力的背起地上的我。
“你……”
“我的心,长在右边。”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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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偶发现偶写番外老卡壳…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