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说,她总是知道怎样的话最能伤人。
沉默间,两人已经步出了墓园,对着山间公路无语。山间公路盘旋,路边山崖上伸出枫枝枫桠,遍山植了秋枫。时值早夏,此山还是绿叶森森,待到秋至,却是一片火红景象。前些年,北条竹也曾经特地带她来这边逛过,两人各自推着脚踏车,慢慢走过山崖下。那枫红枫落,在阿篱记忆里占了好大一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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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篱深吸口气,往前迈出一步,与北条竹也错身而过。转身看着他:“竹也。就送到这吧,我自己坐公车回家。”在他的坚持下,他陪她上了公车。
他坐在她的身侧,双手叠在膝上,安静无声。她扭头看着车窗外移动的风景,垂眉敛眸。
那天,她才知道,原来他是喜欢她的。而且,喜欢了很久很久。不是一般的喜欢,不是普通的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想要牵手一辈子。她有一瞬间感动,甚至,差点被打动了。只是,他那句“以前阿篱说有了其他喜欢的人,所以选择守护,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叫她的心冷彻。
两人的记忆,出现巨大落差。一直深深埋藏她心底的不安,就这样被他一句牵扯了出来,牵扯出一连串的迷茫和迷惑。她再无法接受,再无法坦然。
北条竹也从来不知道,是他自己轻手毁了和她之间的一丝一毫的可能。
“我听说了,竹也。你……拒绝了北条爷爷。”
“……嗯。”
“其实,你应该自私一点的。北条家的要求,日暮神社从来不能拒绝。”确切地说,是不能违抗。这是她承续神社之后,才从爷爷的口传面授里知道的。据说是,日暮神社的规矩。
他侧眸看向她。她扭头看着窗外,没有回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神温柔而又……哀伤。“阿篱,我怎能强求……”
“竹也……”她慢慢转过脸来,定定地与他对视。
他的手摸上她的脸,指尖滑过她的眼角,抚摸之间也是温柔而眷恋的。“因缘不至,我也无能无力啊。”他这么说。
“北条,竹也……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深吸一口气,不觉哽咽,心口梗着柔酸涩苦的疼。
他收回了手,收回了看她的目光,收回了难得外露的情感。又变成原先那个温和内敛的男子。温润微笑:
“阿篱,外祖父死了,我终于能脱离北条家的户籍,做回我自己。”
“做了二十年的北条竹也,也到了该终结的时候。”
“我是忍足竹也,无论如何也更改不了的事实。”
“所以,其实你不必愧疚。我不是北条家的人,又怎能提出无理的要求……”
他伸手一揽,把哭得微微颤抖的女子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
“我,只要……”
“只要你一直待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就可以了……”
“不要逃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
“即使你不爱我,那也没关系……”
“无论如何,请让我能够看见你,这样就好……”
夏原
“姐姐。”
少年站在大殿门口,怔怔看着那背对自己跪坐在蒲团上的身影。莲青色的神官服散在地板上,像是夏日莲塘里那些拥挤的荷叶。
她没有回头,闭目不语,双手合十,对着神台祈祷。一枚纤长细巧的浅金色金属物静静躺在绢布上。四围布了一圈结界。据说是守护日暮神社的神物,名为——时之钥。开启轮回时空之门的钥匙。日暮安斋解释说。可是她从来不信。所谓的神佛,所谓的缘孽,所谓的轮回,她从来不信。
草太走过来,忽然一惊。“姐!你哭了?!”他蹲下身,扶上她的肩膀,温柔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哭了?”
“……没事。我没事。”她低首,微微叹息。恍神瞬间,已经被人揽入一付温暖的胸怀中,随之而来是少年微微加快的心跳。
“姐姐,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的。”从小到大都是她在保护他,每次被同龄孩童欺负骂他是没有爸爸的可怜虫时,她总是挡在他身前,挡住一切恶意的唾弃。若非她的保护和关爱,他绝不会成长得如此温和善良。现在,也该由他来保护她了。这个姐姐……她应当得到幸福。她应当幸福。
“我没事,真的没事……草太,不用为我担心。”她可是日暮篱,比任何人都要坚强的阿篱,她要守护神社,守护爷爷,守护妈妈,守护弟弟,怎么可以有事——
少年只抱紧了她,慢慢抚着她哭到颤抖的背。
“草太,我真的……忘记什么东西了吗?我的记忆,出现了巨大的落差。因为这样,却伤害了竹也。”
“那么温柔的人,却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那样的伤害,可能是一辈子也无法痊愈的。北条竹也,虽然她无法回应他任何的感情,毕竟,她也曾为他掉过眼泪,这样,算扯平了吧……
从今往后,他做他的忍足竹也,她做她的日暮篱,再不相关。再不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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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社的日子回归到平静。早夏渐渐过去,进入旬夏。天气愈发闷热起来,御神木在庭院中落下的巨大树影却清凉如水。即使是大中午,人待在树影里,听着叶声风声纳凉,也是惬意的事。一点也感觉不出夏日炎热来。草太搬了藤椅圆桌出来,放在树影里。小瞳仍是经常来神社找他补习功课。白色T恤的少年和洋娃娃般的少女坐在树影里,身影相偕,举止亲而不腻,自有淡淡情谊流转其间。
伽叶子慢慢走过廊下,看到那一对小情侣,唇角弯起,笑得极是温柔美丽。
她从走廊那头走来,想来也是看到了相同的情景,也是微微一笑,轻悦温然。“妈。”
“阿篱。草太和小瞳,看上去很幸福呐……”
“是的。”年轻的恋侣,这般和谐,倒是教人忍不住心生羡慕。
“我打算让他们在这个夏天订婚,你说好吗,阿篱?”通常伽叶子会说出来的事,已经是她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
她怔了一下。“会不会太早了,妈?毕竟,两人都还只是十八岁。”
“呵呵——”伽叶子笑了。“小瞳的父母也希望这样。在能够幸福的时候,应当紧紧紧紧抓住。”
阿篱一转脸,便看到她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她也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了。其时艳阳高照,有着如花似风的夏天。如此美好。又是一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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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神社很快开始着手草太订婚的事。少年少女突然被通知说双方家长决定让他们订婚,虽是好生吓了一跳,却没有反对,羞赧地接受。情投意合,也认为两人可以相携走过一生。日暮安斋不置可否,全权教给了伽叶子和阿篱处理。只是个小小的订婚仪式,两家都不想搞得太大,故邀请来的人也不多。除了女方家长那边几人外,阿篱邀请了由佳绘理美代等人来观礼。毕竟,她们也是看着草太长大。而北条竹也……不,现在应该叫他忍足竹也了。她挣扎了多时,还是给他发去了请柬。
至少,还是朋友。她这样想。
日暮神社难得热闹。两方家长见面,一见如顾。对于各自的准儿媳准女婿正是越看越顺眼,相互揭自家小孩子的短,笑声阵阵,慈爱的目光落在一对少年少女身上。
阿篱看着草太牵着未婚妻过来,微微一笑。她今天一身雪纺纱的及膝裙,蓬蓬松松的雪纱层层叠叠,脸上淡施脂粉,愈发如小公主一般。而草太也是一身合体黑色西服,虽是清瘐了些,也显得挺拔精神,清朗俊雅。两人站在一起,倒是相衬。
“姐姐。”他淡笑,脸色微红。随之,她也低低唤了一声“姐姐”,略带羞涩。
“嗯。”点了点头,阿篱分别执起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草太,小瞳,要幸福喔。”她温然说道,少年少女都红了脸。
“嗨!谢谢姐姐。”草太笑着点头。 “姐姐,我希望,你也可以幸福。”只要她是幸福的,不管能带给她幸福的那人是谁,他都会无条件接受。只要她是幸福的。
“小瞳,我弟弟就这样被你拐走了,让我这做姐姐的好生失落。”她揶揄笑道。目光移向人群另一头走过来的银灰色西服的陌生男子。那一身沉郁冷然让她怔了一下。转眼,那男子已经走到面前,而未来的准新娘盈盈扑进他怀里,笑意盎然。
“哥!”他低首看怀中少女,扶正了她的身体,然后推开。眼神转为柔和。“小瞳,抱歉,我来迟了。今天傍晚才刚下飞机。”他长年生活在国外,与家人的关系冷淡,惟有这个妹妹却是疼到心底里去。而她的订婚宴,他特意赶回来参加。
她又缠着少年的手臂,把他拉到男子面前,笑着介绍道:“哥,他就是草太!”
“你好。”少年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张冷然沉郁的脸。男子的目光深沉冷然。
“你就是……日暮草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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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篱——”一只手不只是哪里伸出来,一把缠上阿篱的手臂,缠着她拉到一旁的角落里。
“由、由佳,哎,你……”
“你怎么会认识那家伙的!可恶,还真是阴魂不散!”那插着腰的红色晚礼服女子哪还有一丝淑女气质。“没想到这种地方也能碰见那家伙!”
“你是在说?”
“夏原见次!”她此次联姻的对象。
而小瞳,全名叫夏原瞳。
怨恨
草太和小瞳订婚过后,她便搬到了神社。虽还没举行正式的婚礼,但是名义上她已经是草太的未婚妻。夏原见次起初似乎极其反对,后来不知怎的又同意了。这前后态度转变,教人好生疑惑。不过,他确实是个好兄长,对于小瞳的疼爱,大家都看在眼里。看不出来,面上却是那么一个冷漠到难以捉摸的人。
不只阿篱没想到,连小瞳似乎也很惊讶,夏原见次居然就是藤田由佳的联姻对象。两人性格迥异,自是十分不对头。夏原见次平日还没什么,只是冷着张脸少言寡语,但是生性活泼的由佳却经常性看他不顺眼,找碴抬杠,老想着看他那张面瘫脸破裂才行。倒合了冤家二字。甚而闹得那冷面男子招呼也不打,便一人离开日本,回去工作了。
这下她倒失落了。“阿篱,他就这样走了……好可恶!”灌了一大口的茶水,由佳还是气愤难平,紧紧握拳。相信此时若是那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保证会一拳挥过去。
阿篱持着花剪剪下几枝御神木花枝,□水罐里养着。一枝一枝绿叶嫩翠,白花开得极为肆意安然。听得由佳那无声叹息,她微微一笑,坐下。“这段时间,由佳你过得很快乐。”
“嘁!才怪!看到他我就来气儿,恨不得……”话语消失在对方淡笑的目光里。□浪卷发的女子突然涨红了脸,双手握着瓷杯喝水,忿忿不平的模样。但艳丽的脸上已经平添些许羞涩。
“呵呵。”阿篱搁好花剪,拾起绢布细细擦拭着花叶上的尘灰,唇角噙笑。“由佳还是喜欢口是心非。明明对人家很在意——”若不是在意,不会口口声声念着那个名字;若不是在意,不会故意找碴使坏像个任性的女孩子。
“由佳,你对夏原见次,是喜欢的。”她含笑说道。
“是吗?”由佳低下头去,掌心摩挲着瓷杯,眉头微皱。“我跟他只是利益婚姻。”彼此从一开始就明白,这场游戏谁也输不起,谁先动了感情,谁就伤得最重。。
“因为喜欢,所以没关系啊,由佳。”阿篱淡笑说道,执起花剪细细修着花枝上的枯朽。
她眼里的光采却迅速消褪下来,复杂地看着那莲青色神官服的女子。“阿篱……”
咔嗒咔嗒的金属声时不时响起。
“阿篱,……”
风吹动枝桠的声音嘶嘶啦啦,甚至听到木质纤维在内里撕扯的声音。
“男人的目光,总是落到你身上最多。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要活在你的阴影里……”
剪刀开合的声音一时停下。琥珀样的黑眸转过来,看向那张艳丽到有些妖娆的脸。藤田由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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