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檀满头大汗地醒来。
一睁眼,一张慵懒带笑的脸映入眼帘。
“醒了?”声音有点低。
他的唇蠕动了一下,没有开声。
“喝水吗?”
他微微点点头。
“那,先放开我好吗?”我看了看他突然紧抓住我衣角的手。
千檀顺着我的目光移到视线,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后,定定看了我一眼,缓缓放开。
我去倒水。
千檀垂下头,发现另一边,千翌呼吸平稳地躺着,柔软、较他纤细的手轻轻覆在他手背,温暖着他的手。
他眼里闪过一抹柔软,小心坐起,细心地为千翌拉好被子。
“哥哥……”千翌微动了动,轻轻呓语,然后继续睡。
我把水和手帕递给他,他双手接过水,抿了一口,有些疑惑地瞟瞟手帕。
“做恶梦吗?都是汗……”我见他不动,抬手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他在睡梦中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千檀捉住我的手,手心微微颤抖:“你没有事……”他的表情脆弱得像随时会哭出来。
我拍拍他的手:“我没事,千翌也没事,放心。”
他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父皇……可以抱抱我吗?”千檀低下头,声如蚊呐。
我的回答是把他揽进怀里。这个孩子大大反常了。六个孩子中,他与我的关系向来最疏。其中有正统帝王教育中“凡事必须淡情克制”这一点的原因,也有沉稳内敛性格方面的原因。而且因为千翌的事和后来的意外,他对我有着心结,朝事以外的,总是下意识地避着我。现在竟主动要求拥抱。
不过对于一个满怀担心,为找人而心力交瘁的孩子,我不会吝啬一个拥抱。而且,令我愉快兴味的是,他的担心、竭尽全力寻找似乎不单是因为最在意的弟弟千翌。不然不会在确定我的完好无缺后安心昏睡。
千檀屏息着倚在父皇怀里,听着温暖的胸膛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双眼不能自抑涌上薄薄的水雾。父皇的怀抱,结实、温暖、有力、真实……这一刻,他才有了真正放松下来。几日来的彷徨、恐惧、不安、担忧,一点一点消散……安心、满足……千檀从来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突然生出奇怪的想法,希望时间在这一刻永远静止……下意识收紧悄悄抓住父皇衣襟的手……
“哥哥……”迷糊的声音突然响起,千翌揉着眼睛,看到千檀,扑向他。
千檀低着头,微微推开我,在我的怀里转身,接住千翌,把他往怀里一贴,在我微哑的目光下,利落地回过身,连同千翌一起靠在我怀里。
他始终低着头,没有抬起,暴露在空气中的白玉耳朵慢慢变红。
“哥哥……”千翌很乖地没有动,一手抓我的衣襟,一手抓千檀的。
“你们都没事,很好……”千檀亲亲千翌的额,轻声道。
千翌在他的脸上大大“啵”了一下:“害您担心了,哥哥……翌儿没事,父皇保护了我……”
“我知道……”亲眼看见了那令人不敢再回想的一幕……
“为什么你会来?”我没有阻止他们的依偎,问出我的疑惑。
“宫里有事……我不放心其他人来……”他马不停蹄赶到北罗的紫苑山庄,却得到父皇出门的消息。而且没有人敢透露行踪。他知道父皇喜欢隐在幕后,亲自出面的事只有事关他的儿子们事……他们三个在翎凰,双胞胎待在他身边,只剩下在南应的千翌……于是他决定绕道西繁,到南应……他知道父皇与千翌商议过的退路……还真给他碰上了……
“有遇到千夔千铮吗?”
“嗯。我让他们回宫了。”
“他们肯?”我有些奇怪。以他们的性子,会这么顺从?
“我没问。”千檀抬头看着我,语气有丝霸气。他想起他吩咐手下把他们两个打晕带走时,千夔的哇哇大叫和千铮诡异平静的眼神。微微撇嘴。
我唇角扬起笑:“你以后恐怕不好过……”
千檀重新低下头,把额抵在我心口,不在意道:“随他们……还怕他们不成?”
“我以为宫里出事,来的是千雅……”
千檀微微一僵。
我有些了然地眯眯眼:“有事的是千雅?”
父皇明显变得低沉的声音听得千檀心里生出一丝凉意,不过,随之升起的还有一点点憋屈。父皇,真的很在意大皇兄……
“嗯……”千檀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下千雅被掳的事,重点则是他们对父皇身边内奸的事。
千翌乖巧地听着,没有发问插口。不过听到“内奸”,他小眉头紧皱,担心地看了看父皇,发现父皇眼里快速掠过一抹不明的阴暗。
“父皇,在山上偷袭的人,很可疑……”不知道是不是内奸所为。
“这件事,稍安勿躁。”我微眯眼。
千檀感觉敏锐,没有深究父皇的话,只是低声道:“父皇,您有您的处理。但这件事,我不会善罢甘休。我会让参与这件事的人,后悔活在这个世上。”
我闻言,颇为愉悦地挑挑眉:“随便你。”
……
小小发泄了一下情绪,千檀又回复他稳重英明的太子形象。他有礼但不容拒绝地在廖缙的瞪视下发出信号,让所有搜索的人员全部聚集到这边。
脸色很差的小凌子以及跟着我一起来的下属一致磕跪在地,久久不起。
除了他们,以及千檀属下的人,竟还有途中遇到的“濠远”镖局的人马。看他们几乎人人黑着脸,应该是千檀用了什么手段,逼他们放下运镖的事加入搜索队伍的。
千檀安抚了他们几句,然后对为首的、唯一没有恼怒之色的何三叔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你等着。”
何三叔连连摆手表示不用在意。他隐约觉得这是天大的承诺,但他没有料到正因为千檀的承诺,“濠远”镖局满门得以在战火洗礼中幸存,逃过大难。
……
回到西繁的官道上,已经到了深夜。
“濠远”镖局的人没有任何耽搁,臭着脸抱拳一礼,继续走镖。
千檀在我的不管事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行人露宿。
安顿好后,小凌子突然脸色古怪地禀报道:“主子,有访客。”他轻轻在腰间打了个手势。
哦?是他?他来干什么?又为什么恰好这时来?
我玩味地一笑,弹指道:“见见。”
第五十六章
“是什么人?”千檀皱起眉。显然,他认为,在这么巧合的时刻来访的人,只会是不速之客。他十分怀疑对方的来头、动机。
“跟上。”我睨了他一眼,让小凌子带路。
千檀没办法阻止父皇的决定。而且,多年来的教训告诉他,很多时候,父皇的决定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但事后他们会发现,他的决定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甚至经常是左右胜负的关键。
千檀没有如以往那般,下意识地与父皇唱反调。这次,他选择了无条件跟从,毫不犹豫的。
经过父皇失踪这件事,亲眼目睹过他遇险,千檀只觉得一直以来的某些固执变得毫无意义。有些事,他不想再自欺欺人。
“父皇,我也去,可以吗?”千翌小跑着追上来,鹿儿眼眨巴眨巴地看着父皇的背。
“跟上。”我头也不回道。
四人走到了树林的一个岔道口。岔道口的浓密的树丛里,传来熟道几不可察的呼吸声。看了小凌子安排了好手隐在暗处保护。
月光柔和,隐约看到岔道口的空地上,两个人背对着我们,站着。他们的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箱子,箱子有着华贵的线条。
听到脚步声,两人转过身。
一主一仆。都是一身黑衣。仆人站在主人身边,弯着腰,头垂得低低的,手臂伸长,举着一个灯笼。灯笼里发出莹莹的光,应该是夜明珠的光。
主人昂首挺胸,负手站着,姿势威仪显示他上位者的身份。在莹莹光中,勾勒出粗狂的长相,还有一双尖锐有神的眼。
他是靖宁太子手下三大武将之一——武濂。也就是当初以千两黄金作礼,委托我取“岳遗”的命不成后,鼓动我将“岳遗”据为己有的人。
“庄主。”武濂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千檀与千翌身上。
千檀心思细密。尽管离宫时时间紧迫,他还是准备得十分充足。其中,就包括几副做功精细的面具。我与千翌的面具早在谷底损坏,他带来的面具正好适用。
因此,我们三人的脸已经看不出任何相似之处。如今,千檀的脸普通平凡——因为五年前的意外,他的易容只有这种相貌。千翌则是姿色中上的美少年模样——千檀舍不得完全掩盖他的绝美。而我,就是一风采翩翩的公子模样,脸带倨傲。绝不担心有人能看出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
武濂对我的变脸没有反应。在他看来,身为一个专司情报杀手的组织的头领,如果我没有变脸的这些能耐,早被仇家千刀万剐了。像我这种江湖人,是不会把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在外人面前。
但对“岳遗”就不同了。虽然他曾是江湖人,但在靖宁太子手下多年,他的行为举止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武将。武将对武器的狂热忠诚是通病。因此,尽管阵营不同,但并不妨碍他对南应的“神功巧匠”岳遗的认同佩服。对“岳遗”庐山真面目,他情不自禁表现一丝好奇审视。
只是,排除一看就知道是仆人的小凌子,跟在我身边的有两个人。他不确定哪一个是“岳遗“,更不确定两人当中有没有“岳遗”。毕竟,如果“岳遗”已经被我捉到手,他不应该这么顺从地跟在我的身边……他更愿意接受这么顺从地跟在我身边的是我的男宠,而不是他欣赏的器具大师……
“武将军,真是稀客。”我漫不经心道,“深夜来访,所谓何事?”
“紫鸢庄主,我奉我家主人之命,给庄主奉上黄金万两……”武濂抬手示意。
侍从身影一动,箱子“喀喇”一声打开,黄金发出亮澄澄的光。侍从却纹丝不动地举着灯笼,仿佛没有作出任何动作。目不斜视,对万两黄金没有一丝反应。
千檀千翌心里都是一惊。他们贵不可言,自然不会对万两黄金生出贪婪之心。只是,他们听我提及过东若靖宁太子怀疑“岳遗”的真实身份,并且委托紫鸢山庄刺杀或者俘虏,事成后酬金万两黄金这件事,那么,他如何得知父皇已经杀死或者俘虏“岳遗”?
如果他们一直秘密跟踪父皇,那不可能瞒过小凌子公公的眼睛。而千翌与父皇的接触是因为千翌遇袭……袭击千翌的有两批人,如果其中一批是靖宁太子的人……但是,那时形势危急,父皇叫出一声“翌儿”,以及后来保护千翌的举动,明显与千翌相熟……如果他们知道父皇是紫鸢庄主,那么他们应该不会把千翌与“岳遗”联系在一起?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已经确认了千翌是“岳遗”,袭击,而父皇的出现,让他们看出端倪……
那么,紫鸢山庄……
他们的心一沉,却听到父皇依然漫不经心地说:“无功不受禄。紫鸢有紫鸢的规矩。”
“庄主,我们得到可靠的消息……”
我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微眯眼:“你以为紫鸢山庄是什么地方?轮到你轻易评判?不自量力!”语毕,丢下刻有“靖”字的木牌,转身就走,代表合作的破裂。
“庄主!”武濂料不到我说走就走,恼怒道,“‘岳遗’就是那个翌儿!庄主与‘岳遗’相熟,何必惺惺作态?”
“翌儿。”我轻一弹指。
“是,主子。”千翌眼里快速闪过一道光。
他走到武濂面前,微仰起头:“将军。我是翌儿。”
“你是‘岳遗’……”武濂道。但他心里马上闪过一抹迟疑。他本以为即使两人中有一个人是岳遗,那也应该是看起来大一点的千檀。但眼前这个孩子……他这么小,真的是大名鼎鼎的“神功巧匠”吗?
“将军,我不认识字。”千翌摇摇头,诚实地看着他。
“什么?”武濂惊讶,但被他清澈坦然的目光看着,居然说不出怀疑的话。怎么可能?明明……但是,他想到那些静谧的武器图,那些详细的批注……
“我看不懂字,学不会字。小时候一直被称为痴儿,承蒙主子不弃,收在身边伺候,负责一些小事。”千翌认真道,眼里露出一抹怀念。想起那时父皇抱住他,肯定地说他不是痴儿……他一直清晰地记在心上……一开始,想去的时候,会懵懵懂懂地想哭,后来,却是……令他的心变得怪怪的,让他想到一个词——刻骨铭心……
武濂动容了,他十分困惑。他阅人无数,对分辨真话假话很有一套,因此,他更肯定这孩子语气里的感情,竟是真切无伪……
“听清楚了吗?”我微讽地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