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的一声,荷叶被扯烂了,他换了道菜,继续在淋着辣油的鲑鱼头上戳。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她快要一个时辰,菜早就凉得快结冰了,鱼汤全都成了冻,他将沾满了鱼冻的筷子伸到嘴里抿了一口。
带着一点点被他戳烂的鱼肉糜,味道似乎还不错,他又抿了几口,这半个月从淮南回到江淮,速度比去时慢了不知多少,不仅她骑马的速度似乎放慢了,而且还经常时不时地玩一下消失,尤其是临近淮江渡口的地方,比如说现在,又要他等她。
他有些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视线又从窗外拉回来,逡巡在堂内的客人身上,都是一扫而过,却停在了扶梯口。
“你终于回来了。”他抬眼看着她走近,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看了好半晌,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后背毛毛的发麻,“干什么?”
“你…”她顿了很久,“我真没想到。”她在沈默身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小二,烫酒。”
“怎么了?你好像有点…”
“怎样?”
他摇着头,她微眯的凤眼有些许冷冽,许久没在她身上出现的情绪。沈默,沉默,龙陈墨,竟然,会是你。
十三一直觉得当初她们布下的最大一颗棋子是莫尚风,却不知道,在她心目中,这一个,才是最大的。
储君久久未定,太女正君却早在十五年前便定下,自他成人之后,所有那些传言,莫不是清骨绝艳之容,经天纬地之才,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他都是当之无愧的未来帝后。
她又怎么会不清楚,她那位母皇在皇城刻意地渲染,墨公子三个字,似乎成了一种无法超越的至尚
因为清楚自己那控制不了的另一个意识,她并不喜欢走险路,她喜欢一步一步来,若要夺这天下,就一点点地蚕食所有真正的权力,她要的从来不是那皇帝两个字的虚名。可也只有正名之后,才更能正实,她要名正言顺,更要实权在握。
握尽紫风大半的兵权,朝中的势力也已经一点点渗透,不管是真心臣服,是以把柄相胁,还是利益的引诱,她只需要结果,再加上这个在世人心目中有如天命帝后般存在的男人,她本来已经大势在握。
可惜,她还是少算了两件事。
尽管十三收服了他身边那个最亲密的人,也在龙府布下了眼线,却还是没想到龙飞扬会突然猝死,猝不及防换了人进宫,却也丢了那个真正的龙陈墨。
而那个她叫做母皇的女人突然间地决定让太女监国,她只得铤而走险选了另一条路。夺嫡和篡位,两者差得太多,一旦太女已经坐上那位置,她再要将人拉下来,便不得不需要的更多。
烫热的酒壶送到了手边,她满上了酒杯送到他面前,“喝吗?”
他接了过来却没有送到嘴边,风承佑自己提壶就灌,沈默抬眼不明白地看着她,她灌了大半壶,放下酒壶视线落在他的脸颊上,突然眯着凤眼伸手轻抚着他脸上的伤疤。
沈默躲开了她的手,侧了侧身,离她远了点,一转头,还是看见了她眼里那一丝受伤,还有一丝怒意。
她不是在生他的气,风承佑又开始灌酒,一直到几个月前,她在莫林的医馆回来后在那镜湖的画舫上,十三告诉她,那个被换入东宫的影奴,不仅当初自作主张毁了他的容,还在几个月前找了人去刺杀他,如今他下落不明,也许,已经命丧黄泉。
“你,怎么了?”他慢慢靠近了些,把她刚给自己倒的那杯酒推到了她面前,她一饮而尽,“没事,明日我们就启程回皇城,路上不再耽搁。”
她真的以为龙陈墨已经死了,那样一个弱男子,经历如此巨变,又遇人暗杀,就算他真的拥有安邦定国之才,也不见得能撑下去。
亏她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足以来成为她左右臂膀的男人,一个她将来可以共坐江山的男人,却不想,到头来,沈默就是龙陈墨。
“可是,你在生气。”
她推开酒杯就着那些凉透,而且被他戳烂的菜扒了一碗白饭,“没。”她是在生气,那个自作主张的影奴,他的身份和位置对于她们来说太过重要,为了大计着想,她不可能动他。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闷气。
风承佑胡乱扒着白米饭,吃完后坐直身子,就看到他用筷子扒拉着那张已经烂得惨不忍睹的荷叶。
“我在想,这天气怎么会有荷叶?”
“夏日采来,冻在冰库里。”
“原来是这样。”他一脸恍然,风承佑突然觉得胸口那些闷气都散了,朝他偏头示意,“走吧。”
他走在她身前,她看着他的背影,眉梢扬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次还真得多谢风承远。真不知道风承志要是知道自己的枕边人被她换了会是什么反应,最好气得半死不活,真想看看。
沈默突然回过了头来,她唇角的弧度还来得及收去,他只看到那一闪过去的近乎孩子气的笑容,突然想起了风承远那天拖着还没好的伤,伸着手心里的纸兔子对他说扁了时的样子,眉眼一软,竟也难以克制地带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风承佑怔了怔,微微低着了头,其实,若没有那大片的伤疤,清骨绝艳,也许并不只是夸张的传言。
回到皇城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初,积雪早就化尽,虽是初春,馀寒犹厉,沈默还是裹着棉衣,风承佑送他到了沈府门口,正遇上沈郁,身后跟着两个公公。
“你这是…?”
“三公子前往凌风殿参加初选。”沈郁身后那公公回答了他,沈默有些诧异,“这么早?”
“初选都是提前一个月的。”沈郁看了他一眼,又扫了马背上的人一眼,“回来再和你说。”沈郁带着人走出去,轿子已经等在围墙边,上轿前他又缓了缓身子,“对了,阿斓大概又完不成他的功课了,他若是知道你回来了,肯定会来找你代笔。”
“我知道了。”沈默微微勾了勾唇角,一直到轿子被人抬走,才叹了口气,回过身来,风承佑还在原地。
“你觉得他会被选进去吗?”
“实话?”
“废话。”
“必中无疑。”
“我也这么想。”他又叹了口气,沈郁自己大概也知道,所以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说到底,在沈郁心目中,唯一的对手,就只有墨公子。
他又叹了口气,风承佑正要说话,府门里突然冲了一个人出来,“公子,你回来了。”
沈默朝他点头,沈念安抬眼小意地偷觑了马背上的人一眼,风承佑拉着缰绳,“我先走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沈默转身朝屋里进去,沈念安跟在他身后,“公子,被褥我都刚晒过,屋子也打扫的肯定没有一点灰尘。”
沈念安突然热情地让沈默一时有些不习惯,明明他离开前还是个老是闷声不吭,他说一句才会去做的人,怎么突然就像是转了性一样?
沈默不停摇着头,风承远转性了,连他的小侍都转性了,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
“啊,那,我,我隔两天就晒一下,等着公子回来。”
“皇城里有什么大事吗?”
“大事?一个月后太女的选秀大典,哦,对了,下半个月有赛马会,公子要去看吗?”
“赛马会?”沈默突然回过身来,差点和沈念安对撞上,沈念安停了下来,“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沈默转身重新走进了花园,朝着他的养性阁走去,“当然要去。”
紫风最好的的几大牧场因为天气土质和牧草的缘故,都在北方,天下三大名驹,飞霞骠,赤凤驹,雪玉骢尽出于此。虽说名义上是为乐的赛马活动,实质上却是挑选种马配种交易,那个人,肯定比谁都更需要大量优秀的种马。
35朝雨浥轻尘
春意渐浓,皇家牧场的跑马场也在几场春雨的润泽下泛起了满目的绿意,北疆的牧场不少,皇家牧场就在皇城的外城,守城军和骠骑营的马匹基本上都是由此提供,马种虽好,也谈不上极品,总是缺了些真正称得上神驹的种马。
日行千里?可以,换上几匹马,不然,就得跑得口吐白沫四脚朝天翻。
就在跑马场外,一个撩起了两袖露出整条臂膀的女人正在马厩里刷马,额前贴着点点汗珠,面前的黑鬃马抖了抖身子,在她身上扫下一大片水迹,她一刷子打在马头上,“才多久没见,就知道欺负你主子我了。”
细看来,那黑色的毛发间却透着一股暗红,深得乍看来有如黑色,只在日光下才泛出红色。
“殿下,远王殿下。”不远处一个侍从官小跑过来,气喘吁吁,“殿下,您怎么上这里来了。”
“怎样?”风承佑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回过身去,日头打下来,身上湿漉漉的,在那侍从官看起来,就是一点不见往日的肃杀之气,也收起了之前那些胆怯,“远王府今日竣工,特地请殿下前往验收。”。
风承佑挑了挑眉,“远王府?”
“是,远王府,因为是在龙府旧宅整修,进度也赶得急,所以已经竣工。”
“行了,本王知道了。”她洗干净了手,甩开了水,在那马屁股上拍了一下,转身迈开大步,那黑马晃了晃马头,样子甚是亲昵,那侍从官看得诧异,一时忘了跟上来。
“还不走。”
“啊,是,是,殿下。”那侍从官小碎步跟上来,“殿下,这不是挑来参加几天后赛马会的野马吗?怎么看上去对殿下很驯服的样子?”
“你哪那么多废话。”她翻了个白眼,那侍从官连忙低下头不敢再问,风承佑拉下袖子,摇着头,野马?
风承远回来了不认得她的马倒是很正常,十三那个家伙居然也敢忘了,害得她的宝贝飞霞骠在外面流落,被人当成野马套回来,现在还成了赛马会上等着被人驯服参加赛马的野马。
“四哥,四哥。”一团风风火火的身影冲进了养性阁前的花园,沈念安手下一颤,沈默叹了口气,“念安,断了。”
“对不起,公子。”
沈斓停在了他身边,好奇道,“四哥,你们在编草绳吗?用来干嘛?”
“这是芝兰草,所有马饲料里最好的草料。”
沈斓歪着小嘴,“四哥,你别管这些了,快点,快点。”他手里捅着一大叠纸朝沈默身上堆,一边推还一边斜着眼想要溜。沈默分出手来接了过来,“怎么这么多纸?”
“就是夫子她又脑筋抽了,要我把整本列男传抄一遍,四哥——”他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看着沈默,沈默卷起手里一叠纸,朝他脑门上一敲,“自己抄。”
“那,一人一半?”
“你到底干了什么,你那夫子要这么罚你?”
“我什么都没干,我就问她赛马会那天我可不可以不上课出去玩,她居然就要我抄书,哼,我要和娘说,辞退她。”
“你没说过?”
沈斓泄气地在他对面的椅上坐下,“说过,娘又不听我的。”他抬起下巴趾高气昂地看着沈默,“四哥,这样好了,你给我抄好,我就算正是认了你这个四哥,本来爹爹说你是野种,我不能认你,怎么样?”
沈默轻摇着头,沈斓看他无动于衷,又开始狗腿,抬起了亮闪闪的眼,“四哥,你给我抄吧,今晚抄好了夫子就肯放我假,我就能去看赛马会了。”
沈默收回了那些纸,“帮你,也可以。”
“真的?”
“你不是要去赛马会吗?同我一起去。”
几天后的清晨,天下着雾蒙蒙的细雨,沈郁已经前往入了初选复选,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秀主,住在宫内。
沈默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接着那些极细的雨滴,雨实在是小,打在身上反而让人觉得惬意舒适。
沈念安在他身后走近,见到他发顶那些透亮的小雨滴,撑开了纸伞,伞面上整幅桃花横枝图,粉色怡人。
“公子,下雨了,好要去吗?”
“当然。”沈默接过他手里另一把纸伞,自己打开,寒梅点点映在白色的伞面上,犹如雪中梅,和这春意怏然,春雨遍地的景色甚是不相符。“走吧,阿斓该等着了。”
来到沈府大门口的时候,门前的马车果然已经等候着,沈斓掀开马车车帘,一个劲不耐烦地催促,“四哥你怎么这么慢,快点啊。”
“你怎么说服你爹同意你出去的?”
“没,所以才要快啊。”他等着沈默和沈念安都上了车,朝那驾车的车娘大声道,“快走。”
车里还有一个小侍,沈默收起伞,沈斓瞪着他,“四哥,我可告诉你,不许向爹爹打小报告说我溜出去?”
“你爹会搭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