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相愣了愣,看了看杨幺犹豫了一下,说道:“杨幺的夫人,生有三子,危险之际杨夫人舍了幼子换下钟老爷的嫡孙,带着长子与钟家嫡孙出逃,最后在此处定居。”
“那现在钟家后代呢?”杨幺追着问道。
“就是你我兄妹四人!”
杨幺终于惊叫出声,“什么?”脑子里闪念一想,说道:“难怪族里分了东、西两房,难怪我们没有按杨家的辈份取名!”
杨相低声说道:“我钟家一向人丁单薄,血脉几乎断绝,到了我们这一辈才有了点茂盛的迹象。姑姑方生下来,大爷爷疼她,就随了杨家的辈份,叫平泉。我杨钟两家,世代联姻,妹子你需记得,钟字不再提,唯有杨家而已。”
杨幺沉默不语,杨相竟也不说话,只等在一旁,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影被长明灯投射在祠堂雪墙上,随着灯光摇摇晃晃。
不知过了多久,杨幺心思千回百转后,抬头直视杨相道:“钟字如果不用提,杨岳又如何心思深沉至此?”
杨相摸了摸杨幺的头,叹道:“你想得太多了,二哥不会骗你,杨岳从小是姑姑带大,姑姑又是个更姓须眉的女子,便有些心思也是为杨家打算了。小岳既然有那份本事,爷爷、爹爹、姑姑怎么又舍得不栽培他呢?他从小就比我和大哥过得辛苦!”
“一定要如此么?”杨幺含糊着问道
“均天下,等贵贱。这是祖宗为天下穷苦百姓所呼,祖宗以“均平天下”四字作为儿孙辈份,世代不绝,我等不孝子孙又怎能或忘?”杨相突地厉声说道:“你是我钟、杨两家直系子孙,如今听闻祖宗英雄之事,当得如何?还不叩拜祖宗灵牌?!”
杨幺站在地上,左右为难,见得杨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把心一横,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心里却想着,杨岳这可怜孩子,当初肯定也被这样逼过!
正思索间,杨相蹲了下来,慢慢将杨幺搂在怀里,说道:“妹子,你自小是三弟养大,本应亲密无间。二哥一旁看着,你内里却极是疏远他。三弟说你是嫌他心思过深,做事难得坦荡。二哥原想着有什么事不能揭开说的?偏偏此事三弟一点也不想让你知道,他说你既是女娃,身子又极弱原本不需烦恼此等事,可是,二哥与你多日相处,见你天生异禀绝不是寻常之人,今日所说,还请妹子好好思量,切不可因此事与三弟生分了。
杨幺不由轻轻点头,心道自家这冒牌女儿都被迫上了贼船,何况杨岳那嫡嫡亲亲的儿子!更何况她想,杨岳若是私心作祟,她绝不敢相近,便若是世代家传,反倒觉得杨岳可怜可佩,想到此处,忽觉心中重重抬开了一块大石头。
杨相见她脸上露出笑容,不由得也松了口气,突然窃笑道:“妹子,别说是俺杨家,就连张家的祠堂也是与众不同呢!倒和咱们家异曲同工。”
杨幺神魂不属地道:“他们家是官,我们家是匪,怎么个同工法?”突然想起那晚张报辰的话,问道:“二哥,我们家和他们家都听令于白莲教?”
杨相一愣,笑着道:“我们家那里会听令白莲教,只是彭教主是个通达之人,凡是有志一同的民众,不需尊奉号令,都可接纳入教。张家倒也算是忠臣,日日想的便是精忠报国,他们家辈份,便是依着这四个字来算的!哼哼,听说不论男女,后背都刺上了精忠报国四个字!”
杨幺听得目瞪口呆,心里一算,不由说道:“那张报辰兄姐便是‘报’字辈,也算是岳州张家第十一代子孙了?”
杨相点头应是,突然又边瞅着杨幺边笑道:“张家那个三姑娘,倒是比她两个哥哥有出息,可惜张杨两家绝不通婚,否则娶进杨家倒也是桩好事!”
杨幺心不在焉地点头应是,杨相叹了口气,牵着她慢慢走出祠堂。
此时月上中天,全无一丝云彩,倒是北面极远处似是隐隐传来雷声。
杨幺回到家中,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脑中想着的尽是三哥杨岳,且不说他打小的救命之恩,便是她醒来后身小力弱,全是杨岳一力操持,养育之恩绝不敢忘。
但是,这人实在太过难测,不过是乡土人家,却在族内交好长房长孙杨天康,笼络族人,族外示恩予世仇张氏一族,甚至暗地里有所结交。外存慈惠忠厚之名,内里大有远图。如此人物,若是趁了这元末乱世,岂有不得志高飞之理?
杨岳是个强者!杨幺很清楚地确认这一点。但是,她始终明白,正如对弱者应当仁慈而宽厚,对强者最恰当的态度是:谨慎!
说来说去,一切的根源在于她对陌生世界的恐惧,在于当她发现只能依靠杨岳时的不安。她由着自己任性,为了安全与自以为是的独立,冷漠与杨岳保持距离,另一方面为了生存却通过若有若无的手段拉紧杨岳,不肯在没有生存能力前放开了他!
杨幺想到此处,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狠狠抽了自己两记重重的耳光。她用的什么手段?!除了偶尔的温顺,揣摸他的喜好适时反应,她还用了女人对付男人的手段!
杨幺两眼圆睁,眼瞳闪着不正常的亮光,披头散发,全身滚烫!双手不自觉地用力互扭着,细细的牙齿磨得“嗞嗞”直响!她都做了些什么?
现在的她没有身材,没有长相,什么都没有,但是,凭借上辈子历世的经验手段,她为了最大限度保证安全而达到牢牢抓住杨岳目的,利用了人类最阴暗的欲望和禁忌所散发的诱惑。
她是他用血汗养育的妹妹,是他用诚心至情爱惜的妹妹,可是这时代是元末乱世,这时代以家族利益为重,这时代女子全不值钱!她不相信、也不敢依靠这份感情,她还要更大的保障!
她凭着前世对男性性心理的认识,通过在杨岳的青春成长敏感时期,长期单纯地展现女性稚嫩的身体,在杨岳成年后必将出现的正常欲望中悄悄投下最黑暗阴影!她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只不过是为了在将来的乱世中成为杨岳无法割舍的人,最大限度保存自己在真正有能力生存前,不成为杨家、杨岳可以随意抛弃的牺牲品。
杨幺咬牙切齿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喃喃地胡言乱语,内心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杨幺双手颤抖地盖在脸上,何其可怜,何其可恨,又何其可耻!
杨幺伸出手捱在床边,支撑起她将欲瘫软的身体,连喘三口粗气,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穿衣着鞋。她从衣柜底扯出两块包袱布,胡乱包上两三件衣服。又走到灶上包了半锅剩饭锅巴,收拾好将包袱牢牢捆在背上。
杨幺急步走到门口,顺手拾起一根细竹竿,在地上写道:“二哥,小妹去潭州寻三哥。”便转身推门而去。此时不过是二更天色,黑漆漆一片,正是众人熟睡之际。
方出得村口,杨幺狂乱的心绪突然被斧头湖方向传来阵阵洪隆隆的水声所冻结!一颗心吊在半空中,杨幺借着夜视眼,运足目力凝神向黑暗中看去,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北面斧头湖方向浊水涛涛,湖水一夜之间漫出,一眼看不到边的水面上飘浮着断树残枝,还有不少动物的尸体。白茫茫的大水扑天盖地,气势汹汹。
眼见得洪水直向杨家村方向涌来,不消半个时辰便要淹没村庄,杨幺强忍着甩下村人立刻逃走的冲动,连滚带爬向村内跑去,一脚踹开村头一户的院门,大喊一声“祠堂失火了!”抄起院中灶台上的铜锅粗铲,用力砸响。
第一章 临危受命
随着“咣!咣!咣!”的巨响和“失火了!祠堂失火了!”的声音,沉睡的杨家村瞬间清醒了过来,四处亮起火把,杨家村人不论男女老少纷纷抄着桶盆向村中的祠堂奔去!
过了片刻,在村中乱窜的杨幺见得大多数人已跑出房门,立时抛下手中物什,奔向杨家老宅!
远远的,杨幺便看见杨家老宅门口灯火通明,杨平泉扶着杨均太一脸凝重看向斧头湖方向,百米外的祠堂门口,百十来个火把的照亮下,杨平湖、杨平泊、杨天康、杨相等人正安抚着一脸迷惑的杨家众人!
“大爷爷!姑妈!洪水来了!”杨幺心急火燎地扑上去喝到:“斧头湖涨水了!”
众人顿时大惊,如同炸了锅一般,便是杨平湖等人也是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正慌乱间杨均天突地吼了一声:“吵什么!给我闭嘴!”
这一声如平地起炸雷,直把众人吓了一个哆嗦,顿时鸦雀无声。杨平泉神色如常,抬目看了一眼杨幺:“近日无雨,应是上游涨水,累及我斧头湖。幺儿,洪水到了何处?”
杨幺吞了吞口水,力持镇静,回答道:“离咱们村不过三里地了!”还未等得村人们喧嚣起来,杨平泉沉声向杨均天说道:“爹爹,尚来得及上钟山躲避!”
听得此处,包括杨幺在内的村人顿时吐了一口长气,庆幸不已,杨均天瞪了众人一眼,骂了一句:“没出息!”转头向杨平泉说道:“老大媳妇,你看怎么办?”
杨平泉沉吟道:“家私细软全都抛了,年轻力壮的男子背着老弱先向山上去,年轻女子留下来把祠堂近旁三十户的存的粮食俱都取了再随后赶到!”
杨幺听得暗暗叫苦,又不得不佩服,面对灭族之祸时,杨平泉镇静自若、条理分明已是令人惊异,没想到她还能以全族存亡为重,先保证有力量有能力延续宗祠的男人,又护住了无力自保的老弱,反是让女人们冲锋在前,虽是心狠,却是现在最好的办法。
杨幺正思索间,众人已经在杨家长房的指挥下行动起来,男人们在杨平湖、杨平泊两兄弟的带领下,背上老弱儿童,并耕年骡马,急步向村后五里的钟山北脉奔去。
镇定下来的杨家众人,个个令行禁止,随着长房的领头之人各司其职,妇人顽童也无一人啼哭!便是杨相也只能用焦灼担忧的眼神看了杨幺一眼,便随着族人上山而去。看得杨幺咋言不已,暗忖到底是反贼之后,经得起场面!
“幺儿,你且过来!姑妈有话嘱咐你!”杨幺这边在发呆,那边杨平泉已指了办事麻利又有德行的四个媳妇和杨下礼分别领着村里三百来个年轻媳妇丫头分头去收集粮食和骡马。
待得杨幺回神,祠堂门前已空空荡荡,只有她姑侄两人。杨平泉伸手微微理了理她早已乱成一团的头发,轻轻地道:“好孩子,多亏你了。现下还有一件事只有你办得,姑妈只能托付给你了。”
杨幺看着杨平泉略带忧色的眼眸,笑道:“侄女儿只等大头领吩咐。”
杨平泉一愣,忍不住笑了,细细的眼尾纹舒展开来,如惯常般捏了捏杨幺的脸:“贫嘴丫头。”只见她忽地打了个唿哨,杨家老宅里一阵乱响,只见一匹大青马奔了出来,一忽儿就来到杨平泉身边,倒把杨幺吓了一跳。
“幺儿,姑妈要你骑上大青,赶在洪水之前,去湖边各村报信,你可敢?”杨平泉一边整着骡子背上的坐垫一边缓缓问道。
杨幺此时已是无语,佩服这不过四十许的村妇竟有如此心胸,心中忽地豪气顿生,把早早逃生的念头抛在一边,肃然回道:“愿去!”说罢一手牵过大青,翻身坐上。
杨平泉一手按着有些燥动的大青,一手抓住杨幺的左胳膊,仰着脸,嗓音微颤道:“幺儿,如若赶不上,且以自家性命为重!”
杨幺忍着眼泪,重重点头,一甩马疆,大青立时四蹄飞扬向村外急急而去。
此时天色不过三更,仍是黑麻麻一片,因着杨家村地势较高,洪水离着仍有近二里的距离。
杨幺仗着夜视眼,策马打了个回旋,盘算着远近,北面是洪水来处,东北面地势较低,有百多家散户,此刻只怕已被淹了,只有自西向南,通知沿线李、王、刘、陈等几十个村子上千口村民逃难,然后方能到最远的张家村了!
杨幺策马狂奔,见得第一家散户家园时,故技重施,闯入院中,抢了小破锅和木铲,一顿乱敲,叫道:“洪水来了!快向钟山逃命!”也顾不得屋里的人是否听得,出门而去。
杨幺不管大青在夜里是否看得清道路,只管一边狂奔,一边敲锅狂叫,“洪水来了!洪水来了!”
“快向钟山上逃命!”
片刻后便到了油茶林边的李家村,村里黑沉沉一片,全无一点动静。杨幺来不及进村,只在村口拼命敲锅,嘴里高叫,待得第一处灯光亮起,立刻赶往下一处。如此反复,天色微明时分,她通知了近三十个村庄,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