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婢一愣,还未开口,报恩奴揭帘而入,只见他身着一身华丽的宝蓝锦蒙古袍,头上也是一顶金线蓝茸帽,毛肩宽袖处的皮毛水光亮滑,腰间宝带上尽是婴儿拳头大地宝石,胸前缠绕东珠宝 ,奢华至极。
报恩奴看到杨幺顿时眼中一亮,急步过来,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我方才正和玄观大师说起你们家的事,他倒是愿意和父王进言,给你们两家万户封号,等会你也去敬他一杯。”又笑道:“如今这样子,才是我的朱儿。”打量了杨幺一眼,突地笑道:“我给你看件东西。”
说罢回到卧室,一会儿便取了一把扇子出来,递给杨幺道:“朱儿,这原是你当初在泉州用过的,我把它当个念想,从武昌逃出来时也没丢了。”
杨幺轻轻打开描金白术檀香扇,微微一笑,抬眼道:“我们便去吧。”
杨幺随着报恩奴走出营帐,远远便听到喧嚣声,营帐中央一片巨大的空地上,被几十个大火堆照得通明。
以中间一个大火坑为中心,摆满了地毡长几,那些出席宴会地客人,或是汉装或是蒙古装,穿的全是宝蓝锦缎缝制的华服,便是侍候其中的乐工、侍卫们,身上虽没有那等的奢华衣料,也尽是一色地打扮。
汉人倒也罢了,那些蒙古人只怕把所有的家当都挂在了身上,宝石反衬着火光,越发耀眼。
杨幺哪里见这样的场景,不免有些瞠目,报恩奴轻声笑道:“汗八里和我们王府举办地诈马宴,哪里又是这个样子,没有质孙服还叫诈马宴?这也算是落魄的时候,等回了武昌,我们成了亲,我给你按王子妃的品级用各色天鹅绒做足三十件质孙服,配齐珠宝首饰,可以参加十次诈马宴了。”
报恩奴带着杨幺进了主席,他左首是铁杰,右首仍是空着。
杨幺靠在报恩奴身边,看着身边的空位,嘴里问道:“三十件只能用十次,难不成这宴要开足三天?”
报恩奴傲然道:“我们蒙古人的规矩,欢宴三日,不眠不休,质孙服也是一日一换,这次我们接连收复了鼎州、衡州、全州、常州等各路并潭州路四州,湖南道只有岳州路未曾归附,只等你们家接受招安,便集聚兵力攻打阳、武昌!如此军功,怎么能不开诈马宴?”
“为何不等王爷来了再开?”杨幺奇怪道。
“父王身体不好,若是开了却必要来地,特意提前开的。也是为了拢络各处的义军首领,虽是有些不伦不类,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正说着,铁杰站起起笑道:“玄观大师来了。”杨幺转眼看去,只见玄观穿着绣金宝蓝蒙古长袍走了进来,丰神玉朗,容光摄人,不仅是杨幺,场里地宾朋和仆从不免地慢下手中的事,只是呆呆地看着。
报恩奴笑道:“平日里穿道袍已是风流潇洒,如今换了这身俗家衣裳,连小王的爱妃都看呆了。”说罢,含笑瞅了方回过神的杨幺一眼。
杨幺暗叫惭愧,看了多少回的脸,不过改了个装束,竟让她魂飞九天,这要是个女子——杨幺的眉头不免了皱了起来,心神一时荡回了几年前。
这时节歌舞已经喧闹着开场,二十只整羊在火坑上烤着,空气中泛着浓烈的肉香,混着马奶酒的甜香四处飘溢。不多会,报恩奴已经灌下了十多杯酒,啃了两个羊头,看得杨幺目瞪口呆。
转脸看去,便是铁杰也是满脸通红,一手抱着个蒙古美人,一手举起酒杯,频频与报恩奴对饮。
这时节,色目人、汉人与蒙古人的不同就明显表现出来了,他们再是放纵,也没办法和蒙古人一样狂饮暴食,喝醉了趴美人膝上睡会,睡醒了继续喝,吃胀了出去和姑娘们蹦哒几下,走回来继续塞!
杨幺心里数着火上烤羊,已是换了一百二十一头,而现在不过才半夜!如果要连开三天,怕不要上千头?!
杨幺为这个数目咋舌不已,报恩奴已经醉了两回,早被杨幺推得远远,送到那两个美婢怀中,恶形恶状,眼睛仍不时贪婪地瞟向场中的舞女。
杨幺抹着冷汗,只觉此地不可久留,忽地身后伸来一只手,牵着她悄悄退出宴席,离开那一些滥饮暴食的蒙古人,躲进了一个大帐。
第四十章 洞若观火
杨幺看着帐子里漆黑一团,轻呼道:“你不点灯么?”
话音未落,一点孤灯亮起,玄观微笑着站在横几边,向杨幺招手:“四妹妹,你过来。”
杨幺暗抽了一口气,力持镇定地走了过去,玄观低头附在她耳边道:“虽是不担心那些人还有精神来偷听,但事关重大,我的身份不能暴露,你——靠近些。”说罢,吹熄了灯。
杨幺知道他说得极是,她自家也宁可被报恩奴抓到她和玄观有奸情,也不愿意玄观的这重身份被揭穿。
杨幺被玄观牵着坐在了营帐中央厚厚的毛毯上,让他牢牢圈在怀里,听得玄观呼吸在耳边回响,杨幺不免也湊在玄观耳边道:“杨岳去找你了?”
玄观轻声道:“正是为了你们的事,我才来的。”
“你——怎么打算?”
“自然是保存实力为上,天完重兵正在江陵,无力回援岳州,你们两家的人和流民又不一样,打一个少一个,何必打这种明知必输的战?”
杨幺顿时大喜,忍不住轻笑出声,玄观扭了扭头,把杨幺搂近了些,继续道:“你也是运气不好,怎么就来了这里?你和报恩奴的事——”
杨幺大惊,忍不住扯住玄观,哀求道:“潭州那事你别和杨岳说!表哥,我也不想和报恩奴成亲。你帮帮我。”
玄观久久沉默,杨幺知道如今能帮她一把的就只有眼前这个人,不免软声唤道:“表哥。我求你了。”仰头看向玄观。
杨幺在黑暗中的眼力甚好,玄观正静静地看着帐门,面色冷竣,似在为难些什么。
杨幺心里惶急,咬咬唇,轻声道:“表哥,如果你这回能帮我。以后再有什么事,我——我一定都听你的,好不好?“
玄观长叹一声,转过头看,在黑暗中与杨幺对视半晌。低头在她耳边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许了这些个诺,怎的不用这个来求我?”
杨幺一愣,结巴道:“爹爹……爹爹说……”双手却不禁从他身上滑开,稍向后退了退。
玄观不过轻轻扶着她的腰。在她耳朵边笑道:“你我心知肚明的事,别在我面前扯旁的。我也不和你计较这些。但你总需心里有数。报恩奴的事大可放心,我虽是答应他替你们两家在王爷面前美言,可没答应他联姻之事。”顿了顿道:“他自家也是全没有想着,这联姻的事可比封万户难多了。”
杨幺见玄观没有旁的意思,也镇定下来。思索片刻,在他耳边说道:“原是我急得糊涂了。他们蒙古人也不可能真正信任我们汉人,北边的汉户还好说。咱们南人更是入不了他们的眼了。万户、千户地到底只是个官称,奴才却还是奴才,与王室联姻却是大大的不一样的。”
玄观点点头,放开杨幺,转身在横几上倒了两杯水,两人慢慢喝了,此时外面的喧嚣更甚,惊呼喝采声不断传来,“蒙古人的摔跤又开始了。”玄观微微叹道,“在船上晃了几天,也寻不到一个清静。”
玄观放下水杯,依旧把杨幺纳入怀中,头搁在她肩膀上,细细道:“若是太平时节,你们婚事倒也易成,如今这形势不由人,处处汉人都在造反,湖广地汉人义兵千户、百户封了几十个,不过也就是换这些土豪不明着支敌。倒是河南那边的蒙古、汉人地主率领地乡兵方是实打实地替蒙古人打天下。你可知察罕贴木儿?”
杨幺微微点头,叹口气道:“河南道颖州也尽出英雄,刘福通是厉害,首倡驱元,举事被发现了还能占据颖州,没想到却逼出了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这两个有本事地河南地主,若是没有他们的襄助,在河南路压制刘福通,脱脱也不能放手攻打襄阳王权和徐州的芝麻李。”
玄观面上也却无甚失意,道:“徐州若破,刘福通独木难支,淮北之地怕是大势已去。”
杨幺听他口气平淡,忍不住细细看他,却听他笑道:“虽说都是白莲教却互不隶属,原也是与我们无干。”
杨幺忍不住道:“表哥说哪里话,若北边红巾军形势不好,蒙人腾出手来集聚江浙、湖广、江西、广西兵力围剿天完,可要如何?”
玄观冷冷一笑,“我南教已经称帝,刘福通却还在四处寻找韩山童之子韩林儿,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若真是如此了,将来免不了又是一场楚汉之争,我南教可不想做项羽!”也不待杨幺再说,柔声道:“四妹妹,那些蒙古人喝醉了只会乱来,今晚就宿在我帐中罢,外头的事自有我替你打点。”
杨幺犹豫半晌,只得点头,报恩奴方才趁着酒意与那两个媵婢淫乱,实在是让人胆寒。
杨幺想起一事,扯着玄观的衣袖道:“表哥,我三哥他什么时候来?”玄观看了她一眼,站起身点灯,牵着杨幺走到帐中深处,坐在榻边低声道:“也就是这几日。只不过,你们家还有一桩难事。”
杨幺偏头看向玄观,只听他苦笑道:“杨、张两老实在是被杨岳、张报宁他们苦劝方才同意附元,但早说了他俩两人不要封号,便是全族上下,也没有人应这个事。杨岳自家都为难。没有万户地名头,一是免不了被蒙人所疑,二是无法名正言顺占据地盘,若是接了这封号,在族里未免叫人低看了一眼。”
杨幺大大一愣,“卟哧”笑了出来,“我们两家的人,真是既要做婊……”猛地停了口,讪讪看着玄观。
玄观摇摇头:“我自头一回见你,就知道你花花肠子多,如今看来,仍是小看你了,你也别太损,我思量着,张家还好说,张报宁是个想得明白的,长房几兄弟不接,他乐得接下。杨家就麻烦了,长辈们都不要,年轻一辈又有谁越得过杨岳和杨天康?不说相二哥是个死心眼,便是你大哥,朱家‘义士’地名头他也是不能丢的。”
“天康哥是个二愣子,他肯定是不要的,杨岳——”杨幺咬了咬唇,“他是明白人,知道必要接下才行,但不仅两家人,岳州、潭州的人都看着他呢,虽是力小势弱没法子,明着屈服,总是让他们心里头犯嘀咕。”
玄观点点头,笑道:“其实我们也白操心,还有谁能比杨岳思量得清楚?等着就是罢。”
说罢又笑道:“便是为了族里的公议,杨岳也不会同意和威顺王府结亲,你又有什么好急的呢?
杨幺原是细细思量着封万户的事。闻言却不免大喜,站在来对玄观一福,笑嘻嘻道:“多谢表哥提点。”
玄观微笑看着杨幺,“你只需防着报恩奴,他是个得宠的,义王又是他嫡亲的哥哥,打小没什么不到手,若是急了,什么事也是做得出来的。”
杨幺心里欢喜,不在意道:“他不过是一时新鲜,他父王不同意,又不是我们家推阻,他能如何?等杨岳一来,我就走了,这辈子都不用再打照面,省得我装得辛苦。“
玄观也起身走到杨幺身边,瞅着她道:“你居然也是个明白人,我起先还想着,若是你要死要活想做王子妃,我和杨岳还不得求爷告奶地替你打点?“
杨幺听得此言,自家思量,突地抿嘴一笑,“说得好听,杨岳也许还会,你可就没这么好了。定是要告诉我爹爹,让他骂我一顿的。”
玄观见她笑得妩媚,也不免伸手轻轻点了杨幺的额角,瞅着她道:“原是个被惯得没边的人,我还不够好么?但凡你要做什么,我可打回来过?为着你那些糊涂心思,订个亲都要变来变去,我可说过你一句?”
杨幺心里一惊,勉强笑道:“ 表哥说的什么?”
玄观盯着她看了半晌,摇摇头,“劝你还是息了那个心,他原是个浑金璞玉样的人,何必惹他呢?”
杨幺脑中一晕,脚下发软,连退三步,慢慢坐回榻边,不敢抬头与玄观对视,手指在衣袖下死死抓着锦垫,嘴里尤是笑道:“表哥说的我不明白,表哥,我累了。”
玄观只是一笑,指着帐口近旁的一张床道:“我睡那里,你在这里放心休息罢。”
杨幺躺在床上,凝视着帐口床上的背影,慢慢伸手入怀,反复摸着怀中的匕首,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