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幺背着身子,也不知道玄观的反应,只听得房门轻轻一响,再回头时,房里已是没了人。
果然如玄观所说,至正十一年四月元帝从脱脱之请,发汴梁、大名十三路民众共十五万,庐州等路八翼军二万,派工部尚书贾鲁领总治河防使。主持开黄河故道,将黄河水引入故道,以绝水患之事。工程共计二百八十里有余。
五月,白莲北教教主韩林儿率领刘福通、杜尊道等人。以红巾为号,率领河工举事。红巾军尊教主韩山童为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攻占河南颖州。
因举事不秘,韩林儿被杀,没料到刘福通等人逃脱后,聚齐教众攻占周边县城,至十月,连下河南江北行省所属汝宁府、息州、光州等地,率众十万!
淮北事起,天下响应,在此之前台州方国珍已是两反两降,芝麻李在徐州,布王三起襄阳,孟马海起邓州,郭子兴据濠州。皆称“红巾”。
十一月,白莲教南教教主彭和尚拥大弟子徐寿辉为帝,国号天完,攻占淮河以南,河南江北行省蕲州、黄州两路,定都蕲水。
“天完?”杨幺细细想了想:“是大元两字上各加一笔?大元完蛋?”
朱炎武点点头,“怕是这个意思,不过,意思虽是简单明了,却是喻义不深,怕也是个短命的。说罢,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彭祖倒真是个英杰,十多年的布置,临了临了,居然让大弟子当了皇帝,自已不过是个平章!”
杨幺摇摇头:“他这也是没法,南教教众虽广,却是极散,不过看着彭祖的名声和诚意,方才结为一体,若是要以皇帝之名指挥各地势力,怕会弄巧成拙,还不如抛开虚名,专务联络江南各方势力,以便能遥相呼应,以成大事。”
朱炎武拿取官府的公文,看了看,笑道:“你说得也对,若没有彭祖,不说别的,难不成你们张、杨两家会听那个天完皇帝地诏令?寸功未立,便立了顶峰,怕不是好事。”见杨幺沉吟,不免又指着公文上的名字道:“邹普胜又是何人?居然位列太师,徐寿辉是大弟子,这人又是那棵葱?”
杨幺不由一惊,接过公文,细细读了,心中闪过一事,顿时焦虑起来。她自忖虽是因着亲事与玄观交恶,但仍是唇亡齿寒,从朱炎武房中出来后,匆匆出门。
杨幺一时情急,一身长裙华妆,独自一人策马奔了城北欢喜堂,路上人人侧目,不知落了多少人的眼里去。
待得她出了北门,离着欢喜堂还有一里地,黄石道人对面迎了过 来,恭敬道:“师叔请小姐到江边,不可进这欢喜堂。”说罢,牵过马头,引着杨幺向湘江边而去。
杨幺此时也觉得有些冒失,摸摸头上地发髻已是有些散乱,正要拆开,突听得有人叹道:“不能动头发,否则朱家的名声全完了。”杨幺一愣,转眼看到玄观牵马站在路边看着她,“什么事这般着急,便是叫我过去也等不及?”
杨幺也不等黄石道人搀扶,一挽裙角,利索跳下马来,跑到玄观面前低声道:“我有要紧地话和你说。”
玄观笑了笑,一挥手,黄石道人松开马缰,退了开去,临去前不免惊异地瞟了杨幺一眼。
“骑着马沿江走走罢,“玄观道:”既不怕人听到,也少了别人的猜疑,你回去后也早受些责难。”
杨幺虽是知道他好意,不免顺口道:“我爹可不会为这事责难我,他想着不过就是亲上加……”停了口。看向玄观,”他和你说过了?”
玄观将她扶上马背,自家也跳上马,与她并排慢慢走着,看向湘江水面,道:“说了,怕我在王府里出事,让你守寡,要等我出了府还了俗才算数。”
杨幺虽是早已知道。见事情定了下来,仍是窃喜不已,忍不住掩嘴笑道:“他说的可没错。如今看来,你早有准备。如今天完军里自是你地替身罢?”
玄观转头看向杨幺,微笑道:“那太师地地位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是有原因的,不过是为了湖广两省的地盘,总要赏了我以前的辛苦,也为了迫着我将来卖命罢了。”
杨幺见他面上无喜无忧,想着他打小的孤苦,不免也结巴道: “你……你是很辛苦。作卧底真不容易。”
玄观看她神色,突地一笑,催马挨了过来,低声笑道:“你也不 怕,报恩奴如今正在欢喜堂里。你也敢闯了过来。”
杨幺忍不住怒道:“那个七王子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原想着他回了武昌就了事,没想到打个转又来了潭州。日日派人在朱府前探头探脑,打量着大家都是瞎子不成?”
玄观忍不住轻笑出声。道:“他其实是个糊涂心思,心里怀疑你,又不能确定,只是这样夹磨,把正事都耽误了。有了这些功夫,十六天魔女早湊齐了。”
杨幺听了这”十六天魔女”,不免想起欢喜堂里的惨事,变脸道:“别和我说这些个东西,到时候互相给脸子看,也不是什么好事。”
玄观哈哈一笑,摇头道:“我什么时候给脸子给你看了?只有你自个儿生气的时候,我只好避了开去,总不能讨骂罢?”
此时两人已走到了一段土堤间,玄观下得马来,远远向河西眺望,远处的山麓起起伏伏,让人不禁心胸一畅。
杨幺犹豫一下,跳下马来,站在玄观身边低声说道:“我来只是想和你说一声,蒙元终是立国百年,起先措不及防让红巾军占了上风,其后免不了一番你来我往,总有我们落下风的时候,你身在险地,还是及早打算地好。”
玄观不禁转身,面有惊色,定定地看了杨幺半晌,叹道:‘你要我如何打算,现在便还了俗,你可就免不了要进我邹家的门了。”
杨幺吓了一跳,连连摇头道:“我只是劝你,得意时须小心,不可露了破 。”
玄观低头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天完军起先或是得胜,其后必是要败一阵,比起得胜地风光,现在还是趁早打算,如何渡过那段艰难时期?”
杨幺不由点头道:“正是如此。你躲在王府,天完军得意时,风光虽不免由别人享受了去,天完军失意时,你却是救命的菩萨了。”
玄观轻轻点头,“确实是句要紧地话,难怪你如此着急。”瞅了杨幺一眼,“平日里无用,要紧时候倒总能提点几句,倒多亏了你当初非要把银钞换成金子,我办事时顺带给彭祖提了个醒,到如今他还夸我个不停。”
杨幺见他肯听,心里放下一块大石,不免喜笑颜开,说起话来也分外地柔和,“我虽是说了,其实也是糊涂的。也要你明白才行,再说,事情还不都是你做的。”欢喜了一阵,却突然怅然道:“洞庭那边因着四处举事,也紧张起来,我已是有一年多没见着杨岳了。”
玄观见她不快,却在一旁静静看着,也不劝解,杨幺只顾想着杨岳,也没注意。玄观低低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
正在这时,远处马蹄声突然响起,两人抬眼一看,却是报恩奴骑马奔了过来。
杨幺不由大惊,一边整理头发一边惊呼道:“我……我没带扇子,怎么办?会被他认出来地!”说罢,惶急转身牵马,便要上马逃跑,玄观不免轻笑道:“我倒是头回看到你如此怕一个人,偏偏是个没关系 的。你去吧,我来绊住他。”
杨幺匆忙去了,半路上便被朱府派出来的马车接着,杨雄骑马走在一边,摇头叹道:“你胆子也太大,那七王子正等着你出门呢,你倒敢自家送上门去,爹爹一听到这消息,急得说不出话来,老爷子也是急得跳脚,你下回也好好思量一回罢。”
第二十八章 一命之重
杨幺早已后悔,低头不出声,回家后老实听了教训不提,从此后越发在朱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没过得一月,朱家的规矩越发大了起来,杨幺已是连竹韵斋都不能出了。杨幺疑惑了三天后,忍不住寻个空跑到书房,抓着朱炎武问道:”我怎么觉得大家都人心恍恍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
朱炎武连连叹气,“我原想着天完军起事了,威顺王府也该稍停下,没想到,越发起了劲。天完军不是朝着汉阳、武昌来了?威顺王府借着抵抗不力的由头,治了那两路几个当地世家,抄了家,女眷直接就送到了城外的欢喜堂。战时权宜,管你是什么出身,冤都没处喊,这样的事,能叫人不害怕么?“
杨幺听到这事,一口气堵在胸口,还未缓过来,朱炎武停了停又道:“这也罢了,到底远在江北,王爷的眼皮底下,与我们无关。最要命的是张家的老三,叫小阳的,打扮成男子给天完军送了封信,居然被发现,连人带信地被抓到了!”
饶是杨幺历了两世,听得此事也不由脚软,勉强扯住朱炎武,颤声道:“如今人怎么样了?可是把张、杨两家都扯出来了,有没有连累到朱家?“
朱炎武摇了摇头,“若是扯到了,我们还能在这里说话?天幸她是因为女扮男装被发现,原是个美人,被七王子的人抓了起来,也没多问,转身送到了玄观手上。那信立时就销毁了。”
杨幺长出了口气,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她既到了玄观手上,倒是不怕,过几日就能和下德一样被放了罢?”
朱炎武苦笑道:“我当初也是这般想的,但是那七王子如今放聪明了,早和玄观说了,如果合适就做十六天魔女。不合适他就收了做小妾,这……这哪一条路都是死路啊!”又跌脚道:”偏生现在在玄观手上,若是暗中救出来。免不了带累玄观,天完军眼看着要下武昌。没有玄观做内应,怎么成得了事?如此一来,便是张家都不知如何是好了!”说罢。连连摇头,只叹可惜了一个好好地女娃子。
杨幺目瞪口呆,突地想起一事,颤声道:“他们张家……人人背上都刺了四个……若是被发现……“
朱炎武脸色也白了,猛拍了一下书桌,悲道:“只怕这女娃娃便是死都不能好死了。“
杨幺全身发软,踉踉跄跄出了朱炎武的书房,回到自家院中,倚在床边呆了半日,夜里便发起恶梦来。一时是张报阳被喇嘛们凌辱。一时是张报阳自尽的样子,再后来就是杨天康一脸悲痛,张报辰怒发冲冠到王府寻仇。却中了圈套,死无全尸!待得她梦到张家、杨家、朱家被满门抄斩。杨岳断头的样子时,顿时惊叫一声醒了过来,全身尽是冷 汗。
杨幺慢慢起身,喝了一口冷茶,转头看向窗外仍是漆黑一团。她再也睡不着,只是细细思量了半宿,到天明方才睡下。
第二日,李普胜的爷爷八十大寿,朱炎武看着杨幺脸色不好,便让她休息。自家带着两个姨娘都去了。
等他们一出门,杨幺翻身坐起,唤过婢女帮她梳洗。着意打扮了,穿了一身新衣,便叫人备了香车,直说要去李府。
府里的管家、嬷嬷们也没怀疑,赶着准备了,又派了几个仆妇侍候,杨幺笑道,老爷子和姨娘带了许多人,不过就是两条街,何必如此,倒显得朱家过于排场,叫亲戚们笑话,挡了回去,独自坐车出门。
杨幺出了朱府大街,便叫那车夫且绕着潭州城走一圈,车夫虽是奇怪,哪里又敢违命,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动了点心思,只在城南繁华处绕了起来。
杨幺也不说他,斜倚在马车内的五花压锦枕上,手执团扇,半遮面孔,只是闭目养神。不到半刻,突听得轿帘一响,杨幺微微睁眼,只见得报恩奴微笑弯腰坐了进来。
马车仍是咕噜噜地前进,马厢轻轻摇晃着,杨幺头上的花钗垂下一片撒金滴翠串,在面上微微荡着,撒下点点暗影,报恩奴坐在杨幺面前细细地看着她,杨幺只是闭目。全不言语。
过了不知多久,报恩奴叹了口气,靠了过去,轻轻从杨幺手中抽去团扇,将她抱在怀中,重重吻住她地朱唇。
杨幺虽是已有准备,全身仍不免一抖,忍着去摸怀中匕首的冲动,婉转承欢,使出浑身解数,只让报恩奴恋恋不舍,反复在她唇上缱绻,直到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方放开。
报恩奴吐了口气,抚着杨幺脸,轻声道:‘好罢,管你是姓朱还是姓木,或是姓杨,我都要了你了,这些时日折腾来,折腾去,原来不过是想着你。你若是不出来,过些日子,我便再也忍不住,只能直接去朱家提亲了。“
杨幺倚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