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拿出纸与笔说:“你能重新写一遍吗?”
司望惶恐地点头,抓过纸笔,用申明的笔迹写下——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的印记。
叶萧看他写完这段文字,轻叹道:“保尔?柯察金……我也背过这段话,在十六岁那年。”
“为什么会变成警察?”
“命运。”
“就像我死后变成司望那样?”
“大概是的吧。”
“你认可我是申明的幽灵了?”
叶萧摇摇头说:“世界上没有鬼,但我可以帮助你,你也必须要帮助我。”
第九章
贰零壹贰。
最寒冷的一月,南明路的管道工程旷日持久,谁都知道里头的猫腻,学生与老师们怨声载道。欧阳小枝坐地铁去上课,出了车站眼看又快迟到,有人抢在前头坐进一辆黑车,她冲过去挥手说:“等等我!”
车门打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南明中学高一(2)班的司望。
小枝坐了进来,尴尬地笑了笑:“司望同学,真不好意思!”
黑车开过几乎结冰的南明路,小枝冷得不停地摩擦双手,少年对前面的司机说:“能不能开下空调?”
“才几分钟的路啊?空调还没热起来就到了。”
“算了,我能忍住。”小枝的脸色更显苍白,口中热气呵到他身上,还有她头发里的香味,“谢谢你!”
下车时小枝在他耳边说:“迟到不是件好事,可别告诉其他同学哦!”
安老师正在学校门口等她,这位政治老师还没结婚,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肉麻地喊了声:“小枝。”
这样称呼让她很不好意思,别人无论老师同学,都管她叫欧阳老师,似乎“小枝”这两个字,是埋葬在高中时代的专属名词。
“早上好,安老师。”
“你吃早饭了吗?”
原来,他已准备好了早点心。
“哎呀,谢谢你啊,还真是有点饿了。”
她接过安老师的早点心,两人并肩走进校门,而司望站在外面吹着零摄氏度以下的冷风。
小枝回头大声说:“司望同学,快进来,别上课迟到了!”
安老师喜欢欧阳小枝,差不多整个学校都知道,男老师们自然嫉妒,女老师们却表达了祝福,毕竟她只是看上去年轻,实际上三十五岁的大龄剩女,要找归宿很难。他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就住在南明路附近的高级小区,据说跟校长有亲戚关系。
第一节就是政治课,安老师发现司望开小差,突然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同学们正准备看他笑话,没想到司望的回答异乎寻常的流利,准确地说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异同,又连带讲了斯宾诺沙的一元论与康德的“人是什么”命题。安老师目瞪口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阴阳怪气地说:“司望同学,你很爱看课外书嘛。”
下午,尽管期末考试将近,南明中学的文学社照常活动,欧阳小枝是指导老师。
1995年,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是申明,某次他拿出一本李清照诗词鉴赏书,说知道她很喜欢易安词,便买了这本精装书送给她——这是小枝收到他的第一份礼物。
“司望同学,你在走神吗?别紧张,我们是文学社,又不是上课。听同学们说,你能背诵很多古典诗词,李清照的呢?”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司望没半点停顿,直接背了这首《临江仙》,同学们惊讶得交头接耳。
“好……”小枝下意识地翻了翻书本,她也背不全这首词,直觉地点头称赞,“好厉害!”
文学社活动结束后,司望刚蹿出教室,她在后面叫了一声:“司望同学,等等我。”
小枝跟着他走入操场,地上结了厚厚的霜,四下没有人影。他在女老师面前无话可说,低头一个劲地赶路。她有些跟不上了,嗔怪一声:“你要去哪里?”
停下脚步,已是操场的角落,那排曾经开满蔷薇的花墙,早已萧瑟一片。
“司望,你真是个奇怪的学生。”
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这么说。高一上半学期快过去了,他还是跟同学们格格不入,与同寝室的都没话说。据说有女生给他发过短信,邀请周末出去看电影,但他从不回复。
“请回答我几个问题——你的爸爸是什么职业?”
“他?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文化,常年在外面出差。”
“你妈妈呢?”
“开了家小书店。”
“怪不得,你从小就看了许多书吧。”
“是那种很小的书店,就在我以前的初中对面,卖漫客、最小说、教辅材料什么的。”
他终于口齿流利起来了。
“司望同学,我的意思是,你的古典文学功底很扎实,我想是有家学渊源吧。”
“没有。”他摊开双手,“完全没有!”
“对不起,我只是对你非常好奇。”
小枝有理由好奇,刚才那首李清照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当年申明也当她的面背诵过。
走到学校大门口,冬天黑得很早,五点多钟全黑了。又一阵冷风吹来,漫天遍野飘起雪花,她挥挥手说:“司望,你快回去吧,老师下班回家了。”
恰巧安老师出现在门口,凑过来跟小枝说话,司望默默地退闪到后面。
“小枝,你想好了吗?”
“抱歉啊,今晚我想要早点回家,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
“哦,真遗憾啊,我都已经订好那家日本料理了。”
安老师的表情颇为失望,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大概想看看是否有人来接小枝?
结果,他看到了司望。
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以想象跟上午的政治课一样,但他对小枝笑着说:“没关系,小枝,那你回家路上小心点!再见。”
西风愈烈,飞雪更浓,小枝竖起衣领将长发收进去,站在路边不停颤抖。
一辆红色伊兰特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恰是那黑车司机,招手说:“上来吧!”
小枝刚要拉开车门,司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诧异地回头:“怎么了?”
“不要上去!”
“司望同学,为什么?”
她被彻底弄蒙了,更没想到向来腼腆的他,居然会简单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
“直觉——有问题!”
再看了看司机,他也一脸无辜的样子。正好有个老师出来,也想坐黑车,小枝尴尬地后退一步,把车门让出来说:“王老师,您先上吧。”
“谢谢。”
这位老师上车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小枝——她的手还被男学生抓着呢。
黑车一溜烟没影了,她与司望留在风雪中。
“对不起。”
他这才把手松开,小枝立即抱紧双肩,冷冷地说:“你想要干吗?”
“你不觉得那个司机有问题吗?”
“嗯,坐黑车是不好,非法营运,扰乱市场,还有危险,我没尽到为人师表的职责,我答应你,再也不坐黑车了。”小枝揉着胳膊,“捏得我好疼啊。”
“我……”
“算了,我不怪你,以后不许这样啦。”小枝呵出一大团白气,“不过,司望同学,很感谢你关心我!”
她站在肮脏的路边,前后已无半辆车的影子:“算了,我还是走到地铁站吧,再见!”
黑夜降临泥泞的路面,还有开挖路面的工程机械。刚走几步,司望就冲到她身边:“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啦,你快点回学校吧,不然食堂的饭要凉了。”
“这附近治安不太好,我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走。”
这句话说得她有些尴尬,又无法拒绝学生的好意:“这个……好吧!”
夜色苍茫,南明路早已不复往昔。司望一句话都没说,连天飞雪不断地扑上眼睛,渐渐地模糊了视线,幸好还有路灯亮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白色雪地上。
经过通往魔女区的小径,夹在两个建造中的楼盘之间,蜿蜒曲折到废弃厂房的角落。欧阳小枝停下脚步,几乎能望见残留的烟囱。忽然,再也无法向内走哪怕一步。
“你在看什么?”
“哦……没事!”
“听说——那里有个地方叫魔女区。”
这是司望第一次对她说这三个字,小枝的面色由冻萝卜似的粉色,变得死人般雪白。
“你?”她很快调整了表情,“是从高年级的学生那里听来的吧?”
“1995年,曾经有个男老师在高考前夕,死在这个魔女区里。”
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她转头看着南明路说:“1995年,我也在南明高中读书,那年我参加了高考——你所说的那个老师,就是我的班主任。”
“你也去过那里?”
“这个问题,最好别问!他是被人杀死的。”
“凶手是谁?”
“不知道,听说还没破案,所以——司望同学,请你不要再提这个地方,更不要走进这条小路,我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知道吗?”
她继续往前走,再也不回头留恋,司望跟在旁边,被风吹得直流鼻涕。
“回去吧,别冻感冒了。”
“没事,我送你到地铁站。”
“司望同学,我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不叫我欧阳老师,每次都只是说‘你’,听起来不太礼貌哦。”
“对不起,小枝。”
小……枝……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是个特别的孩子,自然表达与沟通方式也跟常人不同,我怎能强迫你根据我们的习惯来说话呢?说不定在你的眼中,所谓‘尊敬师长’,才是虚伪的繁文缛节呢。”
地铁站到了,地上积了一层薄雪,少年挥手道:“路上当心!”
“谢谢你,司望!”
既然,司望没叫她“老师”,那么她也删除了“同学”。
第十章
高一下半学期。
张鸣松快五十岁了,除头发稀疏尚显年轻,有人说他是个花花公子,在外面有过许多女人,只是向来不负责任,不愿被婚姻套牢而已。
每天清晨,张老师就来到学校,将办公室打扫得一尘不染,又在操场上慢跑保持体形。他已在这个学校二十多年了,脚底下知道每寸土地的起伏,哪里长着杂草,哪里是容易摔跤的陷阱,哪里能看到女生寝室的窗户。
操场上经常出现那个叫司望的男生,原本像根瘦弱的黄豆芽,身高1。78米,体重刚超过一百斤,却天天早起疯狂地运动。他先是围着操场快跑两圈,再做四十个俯卧撑,二十个引体向上,有时还会练习拳击、武术散打乃至泰拳,再去食堂讨两个生鸡蛋吃,吓得周围同学都不敢靠近。男生们说他是精神病,女生们笑他是要做猛男。这孩子仿佛天生有个仇家,不把自己锻炼成功夫高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人杀了。
二月底,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后,张鸣松叫住他说:“司望同学,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若是换成其他同学,说不定会喜上眉梢——许多人都竭尽全力地讨好他,只为获得请他补课的机会,要知道高考最能提高分数的就是数学。
他的办公室在教学楼顶层,学校给特级教师单独使用的,宽敞却很阴暗,不知为何窗户开得很小,拉着厚厚的窗帘。张鸣松严肃地说:“坐啊,别紧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不知道。”
司望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背后挂满历届学生赠送的锦旗,还有全市乃至全国的各种教师荣誉奖杯。
“我作为数学老师,照例是不管这些事的,但这回既然是班主任,就必须对每一位同学负责。”
“我犯了什么错误?”
张鸣松的桌上有台单反相机,玻璃台板下全是各种照片,原来是个摄影爱好者。他将相机收入摄影包,盯着司望的脸说:“我是在担心你,沉默寡言,极不合群,行为怪异,有的男生说,你让他们感到害怕。”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也不会因此而影响学习成绩。”
“每天早上你都在操场上独自跑步,我注意到有几个女生在悄悄看你。我私下里找她们聊过,但有人说你不喜欢女生?”
“哦,我只是面对女生会害羞而已。”
“这不是理由。”张鸣松露出令人犹疑的笑容,“你还有许多事情瞒着老师。”
“没有啊。”
他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老师却步步紧逼:“你是我的班级里最特别的一个学生,可说是整个学校的异类。”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太喜欢看书,因此成了个书呆子的缘故吧。”
“一个每天练习泰拳动作的书呆子?”
“我家住的那个地方很乱,经常有地痞流氓打架斗殴,锻炼身体是为了保护自己跟妈妈。”
“司望,我查过你的资料,你家快要拆迁了,这个可以理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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