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那一面,要让他收我做徒,是断断不可能的。我也不知他身份,暗中猜测却不得要领,只是知了这人赏识我,便不能放过了去,软磨硬缠,他终是允我每月初七,十七便在这林中来看他练剑。又要我起誓,不再去偷学他人的招式,若无他的应允,也不得私自练。
我当时不解,每月只准我看两次,远比不得我日日可见得师兄弟们。
他见我为难,你可知他说什么,他只一笑,轻轻道:“你终日与他们厮磨,也比不得见我走一套剑法。”
只他那一句,我竟是神使鬼差地应了。往后两年里,每每初七、十七我天不亮便去胡杨林中等候,他总是破晓而来,日落而去,只顾自己练剑,一言不发。
只是他那要我不得私练的规矩,让人好不难过。
我看若离,她听得双眼发亮,便问道:“你可知那有多难受?”
她老实地摇摇头。
我笑:“便好似你生虫牙,楚冉不让你沾甜食,偏又顿顿都置备了,光给你看。”
果然一听她便虎起脸,作势要掐上来:“我倒不信,他让你不练,你还真能就不练了去?”
任凭她在身上扒拉,我笑道:“那是,知我者莫过你。”
不练自然是不可能的。一开始他剑走过急,我连招式都看不清楚,后来慢慢得琢磨得出一招一式,可连起来却又记不住,待同一套剑法走到第五遍,才能记下个八九分。
我知他练的自然不是师兄弟那些入门的功夫,一旦心中记得烂熟,便开始心痒,想知道同样的东西自己可使得出来。
只是不能在那林子里练,自然是不能去校场练的,只有等夜深人静过了三更,才从床上爬起来,赶在天明前去后院里练上几个时辰。
有些东西只要一上手,便学得飞快。
她贴着我轻轻道:“原来你小时候也是吃过那么多苦的。”
我抚着她的头发:“学艺之人,哪里有不苦的。”
她一转眼又变了嘻嘻笑的:“还好你够聪明,老天爷总算还是公平的。”
我也笑:“开始时他每套剑法都走五遍,总让我记个十之八九,后来技艺渐精,他却只走三遍,依旧只让我记个十之八九。平日里是一句话也不说的,那天下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偷偷练剑的事情,他竟是一清二楚的,只是这般纵容默许了,我也就不再遮掩,每每隔夜去林子里,一直练到翌日破晓他来。”
她抓着我的头发绕在手指间,缎黑雪白,煞是诱人。
好似被发稍拨弄,竟是心痒难耐,当不住将她的手捉过来,在手中翻覆把玩,将头发扯得愈加一团乱。
待她实在看不过,才将我的手推开,一边问:“而后呢?”一边用手将发稍理顺。
那样平淡的日子过了两年,他年及弱冠,我满十岁。
说来平淡无奇得很,我满整岁的生辰,想要一件自己的兵器,便去校场偷偷拿了把遍是铁锈的剑。一时得意忘形,竟在校场中练了起来,恰恰被大师兄撞见。
大师兄资质平平,武艺不精,是方才从宫主那里吃了罚回来的。他见我偷学武艺,竟还是在他之上不少,少不得要迁怒,当时把我按在地上,说要宫规处置。
觉着她的手偷偷揪紧了衣袖,急急问道:“你便任他处置?方才不还说武艺在他之上的?”
我一笑:“不管武艺高下,入门前后便是辈分之差,这是向来的规矩。”
她又问道:“按那宫规,倒是怎么处置?”
我抿住笑,做出一副怅然的样子:“不过是杖四十,废了手脚,再逐出宫去。”
她浑身一抖,只伸手将我抱得紧紧的,却不说话了。
心中一软,不再逗她,好生说道:“只是他们未来得及。”
她一顿,瞬得便想了清楚,说道:“皇上来了?”
我笑:“少宫主方才从武林擂台夺魁归来,好不风光。”
被大师兄把脸按到地上的时候,我只闭了眼睛,存了求死的心。
却听得外边一阵喧哗过去,大师兄运气一脚踢在我腰侧,我只有咬牙死命忍着,一口气也不敢出。
此时大师兄在气头上,只需让他将这口气出了,他也不是什么心肠歹毒之人,若是一念之差不会将我报与宫主也说不定,可若是再引了别的人来,这事便不可能就这么了了。
大师兄似也是知我想法,冷笑一声,接连几下落在我身上。
这些还好,我只咬紧牙关忍着,突然却听得门外一声娇笑,顿时惊得一身冷汗:“倒是什么人动起手来,莫叫这大好的日子见了血光。”
说罢那人翻身立在墙上,金边蓝衣,巧笑嫣兮,一派媚然之态,是梅萼残。
这人当时灵珏宫上下,便没有不认识的,与我相当的年纪,却是千娇万宠于一身,早早地立为右护法,入门之初便是宫主亲手调教,一身功夫同辈之中无人能及。
大师兄见她,自然要多几分小心,立时就恭敬道:“师弟不懂事,犯了些规矩。”
梅萼残笑道:“这自然是知道的,不然这宫里难道还任由得你这般主张?”
这话却是重了,大师兄当即一愣,却不知哪里冒犯,只又听得她说:“少宫主方才武林擂台夺魁,正是大喜,却只听见你在这处打人。这般日子,纵有什么小过小错,也要赦免了去的。”
说罢翻身下来,竟从地上牵起我来就要走。
她那时亲密之姿,惊得我一派骇然,微微抬起头来,却见她将我上下打量几番,不以为然地一撇嘴。
她携我从正门出,才跨了几步,便听得身后大师兄跟来,冷笑道:“他犯的可是偷师之罪,这样也能赦免了去?”
梅萼残浑身一凛,目光如刀扫过他去。大师兄显然有防范,故意趁此处人多口杂方才说出来,大庭广众任她也无奈何。
却是此时,有人一步走上前来,道:“你倒是怎知他偷师的?”
我一听那声音,便知是林中与我剑术那人,心想自己不光不听他规令,偷偷练剑,还被人撞见,此时要是将他扯出来,少不得一并受罚,心中不禁羞愧难当。
大师兄被如此一问,却禁了声音,面色暗暗带青。
我心中一奇,听得那人话语冷清,又说:“他这般年纪还未拜师门,你身为师兄难逃其咎也罢了,出此事端又枉自行刑欺瞒不报,倒是视宫规如无物了。”
大师兄双腿一软跪倒当场:“少宫主……”
他只稍稍抬眼看我,淡淡问道:“你于我学剑法有几?”
我答:“七套。”
他微微勾了勾唇,似是笑了下,眼中波澜一转,将手中握着的寒潭般的剑一甩过来:“你师兄恰也承宫主习剑法有七,倒是比试与我看。”
大师兄听闻便面色一青,再见我手中兵器,便是面如死灰。
我见他了无兴味地,知他却是不在意这场比试的,只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收了我入门下,顺便再给我个出气的机会罢了。
想到这里喜不自禁,只抱剑对大师兄一揖一笑:“请指教。”
说道这里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有好好修理他?”
我也笑:“嗯,自然。他自那后一年都没有摸过剑。”
她乐呵呵地凑上来,在我脸上啃了一口:“好样的。”
我也笑。
她说:“还好你没受得苦,只是这段子也忒俗气点。”
所以说你不知道的。
我一直到跟了宫主多年以后,看尽了他的手段,才真正对那日心生感激。
当日里,他应该是等大师兄将我打得半死,再废去一只手脚,才将我救起的。那般样子,我心里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发泄过后都会变成对他的忠,肝脑涂地。
而那日,只是大师兄的一脚,他便让梅萼残前来。
弱冠夺魁一战,武林扬名,转手却就将手中利器转与我,不过是为了告诉宫里人我的位置。
宫主于我,不止恩。
相识相授,是为恩。
不相残,不相逼,是为情。
恩授当涌泉相报,恩情却何以为偿。
莫唱阳关,真个肠先断
他说恩情无以为报。
我懂得,我懂的。
也是如此,不知以何为偿。
他将我抱在怀里,一件一件絮絮地说,从他第一次被委以重任,到那次从印灰崖底被救上来,皇上竟是衣不解带照料了他五日,却在他睁眼后,便垂眼甩手,连着一个月都未过问。
他说,皇上的心思都用在你见不到的地方,他若真心待你,便不会让你知道,只有是利弊权衡的表面功夫,才会大加张扬。
他说,皇上用过心思最多的人,除了你,便是我了。
他说,人人都道皇上机关算尽,便是落个求而不可得的下场,也是报应。只是他们不知,皇上真正要的,他不去谋求,是连一点手段也不屑用的。
他说,你可能信,皇上清傲如此,却是信命数的。
我说,我信。他那般才智,那般相貌,天下求何而不可得?
不屑罢了,不屑罢了。
若即摇头,不是不屑,是不舍,他舍不得。
他埋头在我肩上,声嘶哑。
他说,你们不知,尽天下之大,懂他的人却只得我一个。
我勉强笑,抚着他的背,你自是聪颖,天下可还有你不懂的人?
须臾过后,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他下巴落在我的肩上,渐渐一片水湿漫开,在秋风里冰凉。
冰凉,却是灼人心肺。
我慌乱地抱住他,喊他的名字,若即,若即。
他说,这江山江湖都是他的,是皇上的,是宫主的,却没有一件是上丘禹的。
他说,你可知道,倾尽天下,拱手山河,却无一物在怀的滋味?
他说,他就这般地,这般地过了二十多年,无一声怨,无一声恨。一直等到想要的来了,却又舍不得去取,舍不得拖在身边,一起受那百般的寒冷凛冽。
他的声音是冷而模糊的,仿佛被煎烤过一样的嘶哑,混杂着秋风,潮湿的悲凉。
我那么紧地抱着他,我说,不要说了,我懂的,我都知道的。
他慢慢直起身子,他说,我本是打算,便这样在宫主身旁一辈子,纵是再无其他,人生得一知己,聊以慰藉。可是你来了。
他摊开我的手掌,弯下身去亲吻,脸上的泪滑下来,盛在我的手心。
他说,却是你来了。
然后再不成声。
我一动不能动,任他将脸埋在我的手心中,眼中一片模糊。
微微抬起头,清醒冰凉地划过脸颊,才见树梢明月已升至正中,孤单照着一片空旷的夜空。
若即,即便你今日为了皇上再次负我,我也决不会有怨言。
只因我也是懂的,即便不如你,我也是懂的。
夜太凉,太亮,让人心一片萧索,无所遁形。
尽汉妃一曲,江空月静
再醒过来,却是浑身火烧火燎的一般疼,迷迷糊糊之间听得人声响,却又含混不清。
手脚里没有一丝力气,连眼皮也睁不开,突然一阵钻心的疼从腹部传来,惊然一声尖叫,真正吐出口的,却是气若游丝。
旁边的人觉着了,不冷不淡一声:“醒了?”
听出是百里的声音,此时力不从心,便也只做没听见,不予搭理。
脑子里细细地想,先前倒是发生什么了,我是与若即一道在院子里说话的,然后……
“然后你便晕死过去了。”百里好似会读心一般,冷冷接了过去,“明知你这个身子是一点刺激也受不得,他是说了什么,能让你哭得闭过气去,我倒是见识了。”
我口不能言,便做没有听见罢了。
他连连又是几针下去,疼痛如电一样钻透四肢,好似浑身的骨头血肉都是玻璃做的,被人拿棍子一片一片细细地砸成块,碾成粉。
疼得浑身颤抖,眼里的泪如水一般,直直地淌出来。
百里停住了,伸出手来,托着我的脸,慢慢擦去泪水,然后还不放开,沿着轮廓轻轻地摩挲着,半晌终开口道:“这般姿色,不能妄许人间,可惜却叫你早见白头。”话语轻轻,神色寂寥。
复尔又道,“总也是你匹配不起的,去了也好。”
我还不解,就觉他将我轻轻托起来,头无力地向后仰着,什么东西抵上唇来,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他翘开我的唇,浓厚的药汁灌进来,再苦涩不过,熏得人怆然泪下。
这时间,一直静谧的屋外却是出了动静。百里一顿,复又笑道:“若离,我当初却也未料想到,你能有这般本事的。”
我不能动,不能言,只任他复又将我放回榻上,便听得有人闯入门来,几下交手,好大的动静。
百里起身来,不知做了什么,便听那声音弱了下去,只一会儿,便是有人急匆匆推门进来,焦急夹着微微喘息,竟是若即的声音:“她如何了?”
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