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昱见他出来,方想说大概是这村中人家,谁知那老妪听见展昭说话,浑身却猛地一抖,颤声道:“谁?你是谁?听这声音,你,你可是昭娃子么?”
听这老妪一声“昭娃子”出口,展昭顿时浑身一震!急将老妪上下打量了一番,惊道:“王干娘!可……可是你么?怎……怎么你这眼睛……”
展昭一声“王干娘”话音未落,便见那老妪步履蹒跚,也不顾自己看不见,摸索着快步往前走,边走边哽咽道:“昭娃子!你果然是昭娃子!你可回来了!”
那村中地面是黄土铺成,甚是坑坑洼洼,那老妪又是个双目失明之人,没几步脚下一绊,往前便倒!展昭见此情状,慌忙几步迎上去,双手一抄,稳稳扶住,道:“王干娘!是我!是展昭回来了!”
那老妪听展昭答话,颤巍巍举起双手,捏了捏展昭双肩,又摩挲他脸颊,哽咽道:“昭娃子,你回来了……好……好……好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这下半句刚刚出口,却只见那老妪一抬手,“啪”的一声,竟着实给了展昭一记响亮亮的耳光!
那老妪这一巴掌打下来,展昭没什么,却把庞昱给吓着了。眼见那老妪又要抬手,庞昱生怕她再干出甚么,忙快步走到二人身旁,却听那老妪哭道:“好你个昭娃子!你却是出息了!你上了京,当了大官,怎的就忘了本了?就不回来了?!你这一去就是五六年……你可倒是还想着回来呀!”
“干娘……”凭那老妪连哭带数落,展昭却不动,仍稳稳的扶着她,只那声音里已带上了几丝颤抖,连眼圈亦是微红了。
“你爹妈都不在了,这便也罢,不想着干娘,干娘也不怪你。你是吃官饭的人了,眼看这京里事又多,路又远,逢年过节的回不来,也便罢了!”那老妪抹了几把泪,又哭道:“可展忠那个老头子,他好歹也在你家服侍了一辈子,莫说是你,连你爹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你就是不念点旧情,也该念点苦劳罢!怎么他走了也有一年了,你这昭娃子怎的一回都没来看过他哟!”
“什么?!”听王干娘如此说,展昭大吃一惊:“干娘,你说甚?!展忠他……展忠他怎的了?”
“没了!”王干娘又低头抹眼泪,“便是去年冬天没的,寒症,咳得厉害!头几天还能撑着,入了三九就不行了!乡亲们要去写信叫你回来,他还拦着,说是不好叫少爷担心……那死心眼的老头子……”尚待说些甚么,却已是泣不成声了。
“干娘!”展昭方听到这里,心中已是百感交集,不由得一伸手紧紧搂住了她。他饶是年长稳重,武艺高强,又常年游走江湖官场之间,久经锤炼,煅出个万折不屈的刚强性子,然而再年长再坚强的人一旦回到母亲身边也不过是个孩子,他阔别家乡六年之久,日夜思念,如今总算重回故地,谁知却已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心中本就酸楚,又乍然见到干娘,闻听展忠亦已去世,这世上最后一个家人也已离他而去,便免不了声音哽咽,眼眶发酸!他自幼失父,母亲带着他一个孩子,腹内尚有一胎,又要维持生计,本就艰难,到添了耀辉,更是顾不过来他。因此展昭直到拜师之前,几乎都是由展忠带大,到了上山学艺,也常偷溜下山来找他。展忠乃是展门老仆,服侍他家三代,到了展昭,名义上是主仆,实际却如同祖孙。此次展昭回乡,也很有几分惦念这位慈祥老仆,还道他若是见到自己和骥儿,定会欢喜异常,谁知天意弄人,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未得一见!如此情状,却教他情何以堪!一时间觉有千言万语噎在胸中,却终是难以出口,只得默默揽了干娘,一语不发,眼眶却着实有些湿润了。
一时间故人重逢,又叹斯人已逝,喜悲大起大落,那王干娘在展昭怀中,只顾低头抹泪。展昭亦是不发一言。而庞昱站在一旁,见二人如此,心中也不好受,却也不知该说些甚么,只得干站着,咬着嘴唇,却觉越发凄凉了。
三人如此站了多时,忽闻一阵婴儿大哭,原来骥儿醒了。庞昱回过神来,忙低头检视。然王干娘骤闻骥儿哭声,却“霍”的抬起头来,惊道:“那边是谁?”
展昭忙眨了眨眼,放开王干娘,伸手将庞昱和骥儿牵了过来,柔声微笑道:“干娘,快来见见,这是昱儿,这是骥儿,你的昭娃子在外娶了妻生了子,来看你老人家啦!”
“嗳哟!”王干娘听展昭这么一说,失声道:“你、你这小昭娃子也有了媳妇孩子啦?!快,快过来让干娘摸摸!”
庞昱见王干娘叫他,忙柔柔的唤了声“干娘”,先将骥儿递过去。王干娘抱了骥儿,先将手探入襁褓摸了摸,喜道:“是个带把儿的!”又仔细摸了一遍,笑道:“这果然是你小昭娃子的种儿,干娘摸便能摸出来。这两道浓眉毛不和你个小猫蛋子小时候一样么?好你个昭娃儿,干娘的小奶娃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连儿子都生出来了!你那媳妇哩?过来让干娘摸摸。”
庞昱听王干娘呼唤,便迎上前,接了骥儿,递进展昭怀里。那王干娘摸索着抓住庞昱的手,由下而上,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摸了一回子,喜道:“好一个小媳妇儿!干娘眼睛看不见了,心里可亮堂着哪,这孩子定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细皮嫩肉的。模样儿也肯定不差!干娘的小昭娃子,挑的媳妇哪能差了来?”又摸了摸,道:“摸上去身子怪娇弱的,倒是挺能生养!看看这肚子,等过了年,可不又是一个小猫蛋子!”却皱了眉,道:“只是这声音……莫不是着了风寒?嗳哟!怀着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快,快让干娘把把脉!干娘接生也有二十来年了,知道些方子,待会儿叫俺家那大牛儿上城里抓上几副草药,好好的给你补补身子!”说着便来抓庞昱的手。
那王干娘是一片好心,庞昱却被吓出一身冷汗!须知中医一把脉即知身孕有无,医术高明一些的甚至可看出胎儿男女,他怎敢让这据说有超过二十年接生经验的稳婆碰他!忙推掉王干娘的手,扶了她的肩,柔声道:“干娘莫急。这却不是风寒,是小时长病落下的,郎中说是伤了声门,不哑已是万幸,需得慢慢调理。自小到大,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只是不好。现今也有个方子在这里,干娘却莫要去抓药了,万一药性相克,反为不美!”
那王干娘信以为真,道:“嗳哟!我的好孩子!好好儿一个细皮嫩肉的俊俏媳妇,怎地就落下这个病根儿来?”又掐了掐庞昱的肩,道:“这孩子可真瘦!可是昭娃子不好生疼你,怎地怀着娃娃了,还是这般没几两肉?晓得了!定是那小没良心的每日只顾着那些京里的事儿,没时间顾你。这小没良心的,官老爷们贴心,还是自己媳妇贴心?哪能就这么撇轻了你哩!孩子!他要再这般对你,听干娘的话,莫要理他!”握了庞昱的手,又道:“却快莫站在这里说话了,眼看还下雨哩。跟干娘走,干娘家里有热炕头,给你炖只老母鸡,好好的补一补胎!小昭儿,你也来!”说着便一只手牵了庞昱,另一只手拉了展昭,一步一晃,便要往家里走。
展昭见王干娘要将他二人往家里领,却怕叨扰了她一家人,且又要累她家破费,忙道:“干娘,不用忙了!凡累了兄弟嫂子费心。待展昭收拾收拾自家房屋,住几晚上便是。母鸡还是留着给干娘下蛋罢,莫要教干娘破费!”
那王干娘听展昭如此说,却回过头啐了一口,骂道:“你个小昭娃子,进京几年,怎么别的不学,却学了这些打马虎眼儿的混帐话来!跟你干娘客气个甚?想当年你个小野猫崽子可没少掏干娘家的鸡蛋吃,如今干娘要杀只鸡给你媳妇补身子,你倒来推三阻四!既是这般,干娘这只鸡却不是杀给你的,待会儿鸡汤炖好了,可不许你吃!”
庞昱被王干娘牵着,见名扬天下的南侠展昭如今被这般数落,便不由得掩口偷笑,拿斜眼瞄他。展昭见庞昱这般,又听王干娘提起自己小时候的那点事儿,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便也不再推辞,笑道:“既是这般,却劳烦干娘了。”即去槐树下牵了车马,与庞昱一人一边,扶了干娘,向村中而去不提。
王干娘虽双目失明,但自打嫁过来便在这村里打转,各处路途都是走惯了的,极是嫣熟,走的倒也稳稳当当,不一会儿便将二人领至一所茅屋。茅屋亦是四合式的,屋外以黄泥斜斜筑就一圈矮墙,墙中斜伸出一荫绿枝。又有一围翠竹编成的篱笆,与土墙环成一方小院,隐隐可见几只鸡公鸡婆正在院里啄食。墙下一口土井,旁有水桶辘轳等物。那王干娘行至院前,将柴门开了,方便展昭牵进车马去,拴在院中那棵大枣树上。却又紧紧牵了庞昱的手,唤了展昭,打起帘子进屋去了。方跨进门,便唤倒茶看座,又吩咐杀鸡宰鸭,直把个儿子媳妇支使的团团转,展昭拦也拦不住。一时饭菜上了桌,鸡汤也在煲里炖上了,这才安生了下来,一家人团团围在桌边拉家常,只等做水上生活的大儿子与儿媳回来。
那王干娘算是看着展昭长大的,方才一路上便絮絮叨叨,口中全是南侠小时候的事儿,庞昱倒也听出个大概来。原来这王干娘虽被展昭唤作干娘,实际上却并非那三跪九叩正式拜过的,只因她年轻时候是个接生婆,如今村里这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几乎都是赤条条打她手里过来的,展昭及其弟耀辉也皆是她接的生,故有干娘之称。到现在年纪大了,瞳孔里生了翳,手脚也没有先前那般麻利,遂不再当稳婆,唯靠两个儿子养活。所幸两个儿子都是老实本分人,娶的媳妇也都是孝顺的,虽日子清苦些,一家人倒也和和美美,可谓是尽享天伦了。
遇杰村这些小一辈的青年人里,王干娘打小偏疼展昭。如今阔别六年,那话便一时多的说不完道不尽,只顾扯着二人拉个不住。正唠嗑着,忽听院中柴门刷刷的响了几声。那王干娘眼睛虽瞎,耳朵却甚是灵敏,当即便扯开喉咙唤道:“大牛儿,小凤儿,可是你俩回来了?!”
干娘这一嗓子喊出去,便听院里有人回答道:“娘,儿子回来了!”紧接着却又有一人道:“娘!今天有甚贵客哩?”这把声音却与先前不同,清清脆脆,娇娇俏俏,语音里还带了点南方特有的软糯,一听便是个年轻女子。话音方落,便见门帘掀起,走进一对青年男女来。
王干娘有两个儿子,分别唤作大牛二牛,也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二牛是个樵夫,才成亲没几年,如今媳妇肚子也跟庞昱差不多大。大牛却是在湖边打鱼的,也已成了亲,却还并无子嗣,便是如今归来的这位。庞昱仔细看了看,这二兄弟长得却不是很像。二人虽尽皆一脸的朴实憨厚,然二牛甚是粗壮,大牛身为兄长,却是高高瘦瘦的,大概是打鱼缘故,日日风浪里来去,皮肤晒得黝黑。如今手中正提着一个鱼篓,将蓑笠往墙上挂,见到展庞二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媳妇却甚有姿色,长得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稍眉,神采飞扬,一身的灵气。此刻眼见屋里有客,却不似一般女子那样腼腆,而是大大方方走了过来,行了一礼,笑道:“我来晚了,不曾见过贵客!娘你便罚我今晚下厨罢,做两个好菜来招待!”又仔细端详二人一回,却道:“这位贵客却怎生有些面熟?莫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王干娘笑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忘性却大!才别了没几年,如何就不认得了?这不是你展大哥么!你小时候老吵着嚷着要嫁的那位。上次他封了官职,回村祭祖,你正在外婆家,没赶得上见他,回来还哭闹的不是?”却回头向了展昭,道:“昭娃儿你可认得她?她就是村头上那教书匠老王家的女儿,从小跟你们在一起混,皮的不得了,单名一个凤字,人唤作‘凤辣子’的,你可还记得?”
展昭笑道:“怎么不记得!小时候总跟我们在一起胡闹。虽是个女孩儿,性子却比我们这些男的还要泼皮些。”忽又想起来甚么,道:“我记得一次顽皮,与展某打赌从山石上往下跳,跌破额角,落一小疤的,可是她么?时隔多年了,却也不知褪了没有?”
王干娘笑道:“你瞧瞧。可是把这丫头小时候的那点老底儿都给翻出来了!”便回头向那凤儿道,“可记起来了?”
那媳妇儿本来乍听得一句“这是你展大哥”,便很有几分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正上下打量展昭,此时听展昭提起旧事,那王干娘又如此问,便骤然双手一拍,喜道:“哈!展大哥,果然是你!几年没见,却不敢认了!”又笑道,“真难为展大哥还记得此事!”说罢便撩起一旁刘海,露出额角来,果见一榆钱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