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年有些害怕,怕又像昨天那样,他要打他。但他还是点头,说,是。
少年没有打他。他说,原本,我不想告诉你。因为平哥不让我们把他的事情说出去。但是——那少年叹了一口气,平哥平时对我们很好,非常讲义气。我们不能这样弃他不顾。
于是,在那个下午,他将所有的事都一一告诉了沉年。关于蜀平如何慢慢实施他的复仇计划。调查那肇事司机的下落。部署路程与时间。蜀平自首后,他的所有弟兄都躲起来了。那亦是蜀平的意愿。他一个人的恩怨,与旁人不相干。可是现在,蜀平被关进了少管所。他不允许他们去看他,怕再次连累他们惹上麻烦。已经过去半个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因此,那少年恳切地对沉年说,你是他的弟弟。我们也知道平哥平时最疼你。你去看看他吧。
于是,两天以后的周末,沉年在那少年的陪同下去了少管所。他一个人进去。终于,看到了蜀平——蜀平明显清瘦了许多。光头。穿着统一的制服。而那双眼睛,依然警觉且锐利。他看到沉年,非常惊讶。他在沉年的对面坐下。
蜀平问他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复又低声地咒骂他的那些兄弟,他妈的,一定是他们,把我出卖了。
沉年终于说,哥,以前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蜀平笑了一下,又恢复了从前的不羁。他说,沉年,你还是个小孩子,不用知道这些事情。因为这些,原本就与你无关。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就好了。
接着,他又换了一种轻缓的口气,说,好了沉年,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就早点回去吧。我在这里还好,你不用担心。
哥,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沉年的声音是微弱的。他说,你要被关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出来?
差不多一年吧。如果好一点的话就更快了。蜀平笑,他说,我也不想一直呆在这个鬼地方。放心吧,我会尽快出来的。
沉年站起来。他要回去了。尽管他不愿意,可是蜀平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继续坐在这里,亦是无用。只好站起来,他说,哥,那么,我以后可以再来看你吗?
蜀平说,沉年,以后不要再到这个地方来了。你不应该来这种地方的。
沉年沉默,只好点头。
但是他依然在盘算着下一次与蜀平的见面。他想,蜀平生活在那样的地方,肯定非常艰苦。因蜀平真的瘦了许多。沉年回到家,立刻钻到床底,挖出了一只陈旧的兔子储蓄罐——那里面有他拼命节省下来的,想要买书的零用钱。都是父亲从前给的压岁钱,或者买练习簿剩下的。不多的钱,但是他一直存着。现在,他想要给蜀平买些好吃的。他在记忆里努力搜索着,蜀平到底喜欢吃什么东西。但是没有答案。他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
等到下一个周末,沉年打碎了那只兔子储蓄罐。数着,一共只有十几块钱。但那于他亦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把钱装进口袋,出门去了。
他买了几根火腿肠和两罐八宝粥,那于他是难得的奢侈品。装在塑料袋里,沉年开始走向少管所。那个下午风有些大。少管所在比较远的地方。沉年还记得那段路。他走得很快。
在少管所的门口,沉年居然见到了父亲。他远远地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从那扇大铁门里走出来,手里提了一袋东西。看不清楚。后来父亲朝他走来,沉年赶紧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父亲走后,沉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反身走进了少管所。
蜀平刚刚进去又被传唤出来,他明显一脸郁闷。看到沉年,惊讶之后,却是有些气愤。他说,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马上给我回去。
他的语气不容质疑。若是平时,沉年肯定会听他的话,乖乖回去。但是这次,他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等在后面的警卫有些不耐烦,他说,要说什么话快点。
蜀平看着沉年倔强的脸,终于心软,慢慢坐下来。
沉年把买来的火腿肠和八宝粥放到桌子上。他说,哥,这是我给你买的。
蜀平说,你哪来的钱?
是我慢慢存起来的。
蜀平看到沉年比自己更加瘦弱的身躯,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他说,沉年,哥不需要这些,你还是自己带回去吃吧。你平时应该很少吃到这些吧。
沉年点头——平时都舍不得买。
他的声音很低。他说,可是哥,你在里面都瘦了那么多。我不希望你过得这么苦。你在里面是不是过得很不好?是不是都吃很难吃的东西?是不是要干很重的活?
沉年有些急迫地问他。蜀平的眼圈渐渐泛红。沉年是如此关心他,作为他的唯一的哥哥,自己却又无法照顾他。家里的情况,他们都很清楚。沉年却很懂事。
蜀平说,沉年,你放心。哥无论什么苦都可以承受。我会争取早日出来,那个时候,我会让你吃好吃的。和其他人一样。
听到他的话,沉年有想哭的冲动。但忍住了。
蜀平立刻打断悲伤的氛围,他对沉年开玩笑——也不全是吃苦啊。正好可以锻炼身体嘛,顺便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呢。他笑着那样说。后来,他问沉年,你呢,一个人在家,他有没有对你不好?有没有经常骂你或者打你?
沉年亦笑。他说,没有。爸爸不会那样对我的。你放心好了。
好像又记起了什么。沉年说,爸爸刚刚是不是来过?
他?蜀平一阵冷笑,说,是的。我也正纳闷呢。我以为你是和他一起来的。后来想想不像是。他来是帮我把衣服拿回去。原本我以为,在这里还要自己带衣服穿,没想到都是穿统一的制服。
蜀平又对沉年开起了玩笑,早知道这样,当初就没必要回家拿衣服了。
但是沉年没有笑,只是问他,爸爸来过几次了?他经常来吗?
没来几次。大概就两三次吧。我刚进去的时候来过一次,后来又来过两次。我才不要看他那张臭脸呢。前几次我都没去见他。这次突然想起还有那些衣服放着不方便,就让他顺便带回去。
这样啊。沉年有些奇怪,继续说,可是为什么,他都不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事呢?
也许,蜀平叹了口气,也许他也不希望来这里吧。
好了不说这个了。沉年,你马上回去吧。也不早了。以后真的不要再来了,知道了吗?哥会提早出去的。
临走前,沉年固执地把那袋吃的留给蜀平。蜀平只好苦笑着接受。后来他要回去了。沉年站起来,看到那个警卫带着蜀平走向另一扇门。蜀平回头,对他笑。然后很快就消失了。
回去之后,这一次,沉年不再如从前那般焦虑了。相反,他变得坦然了。他明白,蜀平决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欺负。他会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还有,他答应过自己,他会提早出来。那是蜀平的承诺,沉年自然相信。
在后来,尽管蜀平曾一再反对,沉年依然还会去少管所。只是,他再也不会进去了——他只能躲在不远处,看着那扇刚刚关上的大铁门。每隔一段时日,那里就会释放一批刑满的少年犯。沉年不知道蜀平什么时候会被释放,只好常常去等在那里,偷偷地看。后来他掌握了时间,知道什么时候会释放犯人。那时候他便很早等在那里。有时候,看到那些年纪与他相仿或者更大一些的人被前来接他们的家人紧紧抱住。有些哭得非常厉害。有些会送上鲜花。这些都让沉年感慨不已。他想,有一天,哥哥亦会被释放。那个时候,他会不会也高兴地落下眼泪。
回来的时候,走得很慢。太阳快要下山。他要在适当的时间赶到父亲那里吃晚饭。走了一段路,在另一条路的转角,他突然站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陌生女子的背影。
那时候,她正弯下腰,在挑选梨。她的动作非常仔细,好像在选一件精细的工艺品。
沉年立刻站住了。他的眼睛突然恍惚起来——那是如此熟悉的动作。包括她的整个体态与气质。即使她没有回头,沉年亦可感觉到她。那和他死去的母亲非常相象。从前,母亲带他去街上买东西,亦是慢慢弯下身体,非常细心地挑选。
那一刻,沉年的眼眶微微发涨——若那真是自己的母亲,该有多么好。
后来,那女子直起了身子。她的脸朝沉年这边不经意地扫过来,但是没有停住。只是扫过去了。然后,她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沉年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他不想她消失。但她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天,亦是同样的时间,沉年再次见到了她。她换了另一身衣服。是一件浅黄色的上衣。那亦是母亲生前喜欢的颜色。那个下午,沉年决定远远跟随她。他想要追随她。只是在不远的地方跟着他。看到她转过两个弯,终于走进了一间极其普通的平房。房前生长着两盆不高的月季。一年四季都可以开出花朵。
她打开门,又把门关上了。终于,再次消失了。
沉年怅然若失地站着。不知道是否该回去。可是,不回去又能如何?她不过是个陌生的女人。沉年不知道该怎么前去与她说话。告诉她,她与他死去的母亲很像。
他不能。
从此以后,沉年的内心藏起了另一个更加隐蔽的秘密。这个秘密,他不与任何人诉说。只是,每个周末的下午都会悄然去跟随那女子。每次都是如此。等在那个路口,看到她出现,然后跟着她,直到她终于回到家。关上门。亦关上了他的目光。
那个晚上,沉年突然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似乎一直都未改变,她的容颜依旧,微笑甜美。然后她叫他的名字,沉年。她说,你过得好吗?这些年来,是否过得开心?沉年泪眼迷蒙,他只是点头。他说,妈妈,我很好。我一切都好。只是,你为什么不回来了呢?母亲笑,傻孩子,妈妈已经走了,在非常远的地方。可是,你要快乐。知道吗?
她这样说,沉年突然想到从前,在他更小的时候,母亲问他,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不会想念我?
他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对她说,会。
母亲说,要是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呢?
沉年突然感到害怕。内心仿佛被某些东西突然击中。他说,怎么会呢?肯定不会的。妈妈,你不会离开我的。
母亲拍拍沉年的头,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沉年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他非常依赖母亲,总是与她形影不离。他记得黑夜来临的时候,他闭上眼睛睡觉。夜风微凉,母亲就睡在旁边。夏日的夜晚。炎热的江南小镇。每个晚上,母亲都很晚才睡。一直摇着蒲扇,给他驱赶蚊子。
那样的回忆一直存在。
此后,他渐渐知道了那个女子。
在一个周末的早晨,沉年故意很早就等在了那个路口。后来,大概八点钟之后,她终于出现了。穿一件桃红色的衣服,步履清闲地走着。沉年已经知道,她是这个小镇老年活动班的音乐老师。会拉手风琴。而周一到周五,她在幼儿园教音乐。周末就在这里,弹琴给那些老人听。有时候亦会教他们唱歌。
那个早上,沉年一直躲在老人活动室外面。在玻璃窗外面,安静地听她弹琴。听到她温柔的歌声。她在唱一首非常动听的歌,叫作《一支难忘的歌》。沉年以前从未听过,但是渐渐的,他亦会跟着唱了。跟着她的歌声,他一句接一句地哼。感到非常满足。
沉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着了魔——面对一个陌生女子,他对她已经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恋。那依恋正在变得日渐强烈,好像再也割舍不掉——他在她的身上找到了死去母亲的影子。他想要留住那影子。可是,他始终无法靠近她。无法与她说话。无法真正接近她,去了解她的一切。他变得非常焦虑。
这样的焦虑每日如影随形。吃饭的时候,做作业的时候,或者睡觉的时候。终于,在一次上课的时候,沉年再次发愣。被老师看穿。她高声地叫着,沉年,站起来,说说看,刚才老师讲到哪里了?
沉年红着脸,站起来。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支吾着说不出话。所有的同学都笑了。笑得非常大声,好像在看一场精彩的表演。老师说,沉年,上课不认真听。马上带着课本,站到操场上去。放学之前不准回来。
沉年就出去了。课间休息的时候,许多同学围着他看。沉年却根本不去理会他们。他的心里,在想着另一些事。有时候,他抬头,去看远处的天空,天上有许多云。只有一两只鸟飞过去。天气愈加寒冷。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接着,他又在想那个女子的事了。
在后来的那些天,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