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拼命找工作。已经无所顾及了。过去一直不喜欢去的酒吧,他重新找到他们的老板,表示愿意在他们那里工作。他接了两家小酒吧的工作。时间非常紧。每家唱三个小时。从晚上九点开始,到凌晨三点。唱完再赶回医院,陪着锦夜。那些老板见他如此心急,故意压低他的价格。沉年没有多想,立刻答应下来。
白天很早就起来,坐车去学校。很多课不能逃。只好迷糊着去上。一到教室就睡觉。太疲惫了。一些同学惊讶于沉年的状态。他们好心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沉年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下了课,便立刻离开学校。空下来的时间做各种兼职。去餐厅打工。洗碗。端盘子。或者去发传单。即使工资非常微薄,亦再所不辞。
他已经变得让人陌生。
胡子数日不刮。衣衫不整。很久没有换洗。亦没有时间换洗。白色的衬衫上污秽斑驳。想也没想,一起来就抓起来穿。头发凌乱,不再打理。只有到了酒吧,被一些同行看到,他们非常震惊于眼前的这个邋遢少年。原本他有着令人羡慕的外貌。此刻,却如一个捡破烂的乞丐。
在登台前的几分种,他便洗脸。飞快地刮掉胡子。有时候会因为太急而刮出血来,便洗掉再继续刮。仿佛没有疼痛。接着,跟别人借了一件只在演出时穿的衣服换上,飞快地上台。强打精神,唱歌。内心一直在对自己说,一定要坚持。一定要。
他怕自己,一不小心,会突然从台上摔下来。
他不可以倒下来。
但是,有一天,他终究还是晕倒了。那时候是凌晨两点。沉年想,再坚持一个小时就可以了。闭了闭眼睛,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开口唱第一句的时候,他开始觉得有些体力不支。整个脑袋好像被抽空了。他想要接下去唱第二句。但是他没有唱下去。只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轻。随即晕倒在地。
他被抬到一见简陋的休息室。醒来之后,眼前都是一些酒吧的工作人员。老板不在,只有几个打杂的人员。他们看到沉年醒来,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一个满脸皱纹的做勤工的老太太走到他面前。问他说,小伙子,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她说,你太累了。
只这一句,沉年的眼泪在瞬间掉落下来。
那老太太说,你的身体太差了。怎么也不多吃点好的,把身子养好了,再来工作也不迟啊。
沉年沉默。
是不是家里情况很糟糕?老太太仿佛已经看出什么,她说,可是,再糟糕也不能这么没命地工作啊。要是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再次叹息着说,你向老板请几天假回去好好休息吧。
春日的太阳有些刺眼。沉年独自走在街上。已经将近一个星期了。锦夜已经开刀。手术很成功。取出了大部分的东西。医生说,还有小部分残留在里面,需要开第二次刀。现在锦夜在调养阶段。等身子好一点了,再进行下一次手术。
沉年每次去看她,都会看到她一点点地变好。只是,她的身体依然非常脆弱。有时候锦夜还在睡觉,沉年就悄悄地走到她的旁边,慢慢坐下。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并且轻轻地抚摩她的脸——他要守护这个女孩。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这个时候,锦夜醒过来。微张着双眼。看到他,便叫他的名字,沉年。她的声音非常微弱。好像每说一句话,都会非常吃力。
沉年就对她笑。他说,你醒了。
沉年,对不起。锦夜的眼泪顺着眼角缓慢地流下来——她看到了沉年此刻的模样。这是他吗?她记得,从前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亦不过短短数日之前,他的容貌还是那么的英俊夺目。他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男子。即使沉默,亦有无限容光。可是现在,他的容光已经不再。
因着她的疾病,他已经连续数日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每天都逼着自己赚钱。已经变得如同行尸走肉。走在路上,亦会遭人怀疑,他的身份。他们猜测,他是不是肮脏的乞丐,还是刚从监狱出来的罪犯——他已无任何颜面。
但是他并不在乎。
他看到镜子都会匆匆走过。不想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怕连自己亦无法接受。而她是他坚持下来的唯一源泉。他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他要她活下来。活下来,便是最大的安慰。
锦夜有时候醒过来,看到沉年已经低沉睡去。他就趴在她的床沿,沉重地睡。每次唱歌之后,他都一定要回来。他已经非常困倦了,却一定要看到锦夜,才肯安心离去。那一次,他实在太困了。就趴在那里睡着了。
锦夜的手不能动弹。可是她的双眼已经噙满泪水。很快就湿了枕头。她低声地唤他的名字,沉年。沉年。好像从遥远的梦境传来的声音,她的声音亦变得沙哑。非常小的声音。只是想要叫他的名字。这个她生命中如此关爱她的男子。她的嘴唇颤抖着,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疲倦至极的男子还在沉睡。丝毫没有觉察到,他深刻挂念着的女子已经醒过来,此刻,正唤着他的名字。这个时候,他还在想,明天,应该再去什么地方找份兼职。住院的费用真的太高了。
第二次手术非常成功。因更加剧烈的疼痛,锦夜已经昏迷两天了。医生每天都在观察她的情况,她的病情正在逐渐稳定下来。每次医生看到沉年,都会笑着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小伙子,她会慢慢好起来的。沉年点头,却已经笑不出来。他只是想,只要度过这次难关,她就会好起来。他亦觉得有了信心。
他便重新回到了往日的奔波中。有时候,即使地方再远,他依然会坐车前去工作。得到每一份工资,都会紧紧地握在手里。他觉得,自己正在变得更加强大——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他没有开口向任何人要钱。事实上,他亦找不到任何人。锦夜的姑姑,听说她生病了,从来不去看她。只是往她的卡上打过一些钱,从此便再也不曾出现了。有时候,沉年在奔流的汗水中,突然想到他的家人。远在他方的亲人——蜀平与辛禾,都已经没有任何消息。他想,若是自己开口,蜀平或许依然会帮助他。但是,他已经丢弃了他的所有联系。后来,他终于慢慢坚持着过来了。仿佛另一个世界在他面前新生了。
锦夜的病情正在渐渐好转。
她已经可以坐起来,可以自己动手吃饭,并且和沉年说话。只是连日来的病痛折磨,她已变得过分憔悴。但是沉年已经非常感激了。一个月来,他无时不在担心她。担心她,若是从此睡下去,再也不会醒来——在她逐渐好转的那些日子,他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她。不再出去做一些费力廉价的兼职。沉年想,现在锦夜更需要他陪在身边。因此,他一下课就去医院。陪在她的旁边,看到她的笑颜,内心亦会安稳。
她总是对他微笑,小声地叫他的名字,沉年。她说,沉年,这些日子,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不会,我都没关系的。沉年看着她,对她笑。
但是,你瘦了那么多。沉年,对不起。
锦夜,不要这样说。
沉年,我欠你的太多了。将来,我怕永远也还不清。锦夜又开始哭。
傻瓜,又不要你做什么。不要乱想了。
可是,我不值得你这么做。不值得你这么为我付出。沉年,我是一个注定一辈子得不到幸福的人。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们都是这样说,我注定得不到祝福。也许,我的命运已经被诅咒,永远都逃不出那样的轮回。
沉年沉默地,轻轻地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
那个下午,锦夜渐渐地,终于把她的事情告诉了沉年。她说,我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了。没有人愿意要我,所以我就被扔在路边。后来,被一个司机捡去。他们没有子女,愿意收留我。他们隐瞒了我的身世。一直到六岁那年,我从邻居口中知道了真相。我现在的爸爸对我非常不好,总是打我,骂我。要我做许多重活。我不愿意,就打我。有时候喝醉酒了,打得就更重。有一次,我受不了了,从家里跑出来,他就追着我打。后来我躲到树林里,一直到晚上都不敢回家。我没有回家。你可以相信吗,那时候我只有五岁。四周都是漆黑一片。我看不到任何东西。我非常害怕。害怕会有魔鬼或者野兽来抓我。我颤抖着躲过了一夜。第二天还是回家了。因为我太累又太饿。我想要吃东西睡温暖的床。我的父亲,他就等在门口。看到我,阴冷地笑。他说,小畜生,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看你以后还敢乱跑——我又被抓起来。用绳子吊着,狠狠地抽打我。我任由他打。从来都是如此。他打我,我就一声不吭,连叫也不能叫。那时候我想,只要他打过了,发完脾气了。就可以了,我就有东西吃可以睡觉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疼。还笑着看他。他被我吓倒了。他一直说,我是另一个女人的灵魂附体,现在是找他报仇的。
他那样说,我居然相信了。他根本就不像一个父亲。他不像我见过的任何父亲。慈祥。宽厚。关怀。等等等等一切我可以在别的父亲那里看到的品质,这个男人统统都没有。所以后来,当我知道了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后,我一点也不惊讶。我甚至还暗自庆幸——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更加重了我想要逃跑的念头。但是后来,我却不再跑了。一方面,我不知道可以去哪里。我还太小。根本无法存活下来。另一方面,他是一个非常信命的人。那么,我就要留下来。我想要他知道,我就是那个前来索命的人。我就是要让他的生活不得安宁。于是我很早就学会偷家里的东西。钱,或者一些重要的证件。我全偷过。我把它们丢到山上,或者放火烧掉。我非常喜欢那样做。我喜欢看到他惊恐万分的表情。这是我童年时代唯一的快乐源泉。
沉年,我这样说,你会害怕吗。会觉得我很讨厌吗。可是没关系,我依然要继续说下去。他已经死了——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傍晚。那天天气难得的好。他遭人报复,被砍了几刀。但是伤口一直无法愈合。后来,就开始溃烂。流出令人作呕的脓汁。那些天他一直在念叨。他说,他看见了鬼魂。一个女鬼,就在他的床上,一直要来索他的命。他常常在半夜大叫,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他开始变得神经质。如一只狗在房间里乱蹿。后来,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仿佛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于是他躺在那里,叫来了所有的亲戚。他第一次没有骂我。而是,把我叫到他的床头。我本不想那么靠近他,但是不得不这么做。他的身体是如此肮脏。散发着浓重的恶臭。他看着我,然后说,现在你满意了吗。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就要死了。你终于报仇了。于是他笑。笑得非常大声。后来,很快的,他就死了。
事实上我知道他死的征兆。在他死前的第三年,自那夜开车回来之后,他仿佛浑身着了魔。整个晚上跪在佛像前忏悔。他说,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人了。菩萨。我该怎么办。我不想死。菩萨,你要救我。
他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年。终于有一天,有人来找他报仇——我刚好看到了那一切。那时候,我是如此恐惧又是如此庆幸。我盼望这个男人早点死去。那么,我就可以自由了。我早已厌倦了那样的生活。可是,当我看到他的身体喷出鲜血的时候,我居然怕了。那一刻,他是如此惊恐,他看到了我的眼睛,正在向我求救。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他,这个躺在地上苦苦挣扎的男人,居然就是我的父亲。我突然上去抱住了那个凶手的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
后来,他就真的死了。
他果然是我今生逃不掉的一个梦靥。在他死后,我居然无数次梦到他。他一直对我说,求求你,帮帮我,我现在太冷,又太害怕,无法得到轮回。你快帮我。
我问他,我要怎么帮?
他就说,你赶紧去找那个杀人凶手。他现在过得很好。我很不甘心。我这么辛苦,他怎么可以那么快活。所以,你一定要杀了他。为我报仇。
我说,可是,我讨厌你。
你不能讨厌我,我是你的爸爸。是我,从小救了你一命,你必须要还我一命。他每次都会那样说。我始终逃脱不了。
你问我,我的母亲呢?我为什么没说到我的母亲——是的。我不想说她。因我是如此地鄙夷她。她与她死去的丈夫一样,对于鬼神与命运有着过分的迷信。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你现在可以想象我过去生活着的那个家了吧。如同活在幽暗的坟墓里。压抑。诡异。仿佛到处游走着各种鬼神。
因此,我自小就学会抗拒。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