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烟雾,沉年看不清他的脸。那是一张忽远忽近的脸。沉年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模糊——那是他的哥哥。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变本加利地惩罚父亲以及他自己。他更加频繁地参与打架。并且长期逃学。时间是飞快的。半年之后,蜀平已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那时候,他已经上了初中,寄宿在镇上的学生宿舍,于是更加放肆。他四处游荡,到处结交江湖帮派,成了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没有人可以管得了他。父亲亦只是不闻不问。
沉年再次见到他,几乎认不出来。他看着蜀平,迟疑地叫了一声哥。蜀平露出略带轻蔑的笑容。他粗鲁地摸了几下沉年的头发,立刻叼上一根烟。他说,最近怎么样,你。
沉年转过头,躲避他的眼睛。他想说什么,迟疑之后,却只是说,我都还好。
后来,沉年终于想到,那些种种,全都是缘由。只是那时候,他并未发觉。在一个平静的夏日夜晚,窗户的玻璃又发出了熟悉的,被石子敲击的声响。沉年睡意全无,赶紧起身去给蜀平开门。蜀平神色匆忙,径直收拾自己的衣物。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和裤子。飞快塞进了随身带来的包里。他的动作非常麻利,收拾完毕后又急于出门。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在他打开门准备走的时候,沉年终于叫住了他。
他说,哥,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蜀平回头。他看到沉年漆黑的眼睛,突然泪光涌现。但他克制住了,只是说,哥有事,可能要离开一些时日。你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听到了吗?
沉年说,你要去什么地方,要去很久吗?
蜀平沉默片刻,终于说,哥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要暂时离开这里。你不要担心,哥有时间,会回来看你的。
沉年突然觉察到一丝不祥。他说,哥,你不要走。我害怕。
沉年乖。蜀平摸摸他的头发,只好这样安慰他——沉年依然还是个孩子,蜀平看着他,并且对他笑。他说,你要乖,哥是真的有事,才必须要走。但是哥向你保证,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办完之后,我就会回来看你。
沉年看着他,终于迟疑着,点了点头。
一九九四年夏末的最后一天。黄昏。太阳的余温还未完全散去。大地呈现出了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一群即将远去的鸟发出了尖利的鸣叫,迅速消失在山的另一边。在另一个靠近西边的遥远的镇上,一群面容模糊的少年突然出现了。他们步履飞快,脸色凝重。有人看到他们先是隐匿在一间破败的庙里,然后,他们趁着夜色下山了。带头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穿一件藏青色的衬衫。跟在他身后的,都是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他们裸露的手臂上,都刻了一个丑陋的图案。
在镇的南面,只有一条路可以通向城市。他们停住了,然后向左拐。那里有一排民房。都是相同的黑瓦黄砖。少年们分成了两队人马。领头的那个悄悄溜进了第二间平房。剩下的四个人在外面放风。
夜不是很深。房间里还亮着灯。但是,那灯突然迫不及待地灭掉了。有个粗暴的男声响起了——妈的!怎么突然断电了?这个时候一个女人说,出去看看吧,看看是不是保险丝烧掉了。
那男人晃晃悠悠地出来,打着咯,走到屋前,刚刚抬头,突然眼前一黑。背部被人狠狠地敲击了一下。他立刻提起了胆,回头去看。已经埋伏在门内的少年立刻跳出来。在他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亮闪闪的刀。男人显然受了惊吓。他尖声地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要杀人啦——那把明亮的刀已经飞快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他一闪身,刀砍偏了。男人的左肩受到袭击,鲜血飞快地喷射出来。
屋内的女人闻声出来。借着外面的微光,她看到她的丈夫,因为剧烈的疼痛,手正拼命压住伤口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呻吟。那高瘦的少年低声地骂了一声,妈的!随即对他砍下了第二刀。
女人看到了那把高高举起的刀——她惊吓得发疯似地高声尖叫,救命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要杀人啦!
她的声音异常尖利。手持砍刀的少年怒目转向她,举起刀正要朝她砍。那女人吓得跌坐到了地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她拼命求饶。这个时候,在她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年幼的女孩。穿一件晃眼的白色连衣裙,她就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蜀平。
外面,各种脚步声渐渐响起。几个村民在往这边晃手电筒。这时候,一个矮小的影子飞快地闪了进来。他对着那个少年说,老大,有人来了。快撤吧。他拉起少年的手臂,把他往外面拖——但是那女孩突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与仇恨。她依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少年狠狠踹了女孩一脚,去他妈的!就跑出去了。
后来,所有人都认为,那个少年的行凶绝非普通的入室伤人。那是一场有预谋的计划。获罪的少年一脸坦然。一个星期前的那个夜晚,他砍伤了那个长年跑运输的司机。他到现在还在医院里昏迷。三天后,少年去派出所自首。在法院的审判中,少年站在被告席,对那场行凶供认不讳。他说,是我一个人做的。是我,想要杀了他。但是,很不巧的是,我没有做到。
他的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说,事情就是这样。你们随便判吧。
在被判处一年刑期,并由少管所收容劳动教养的时候,他的脸上泛起了笑。他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少管所的门已经关起了。他与别的各种犯了事的男孩们一起,被剃了光头。关在一起。在被关的第一个晚上,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脸色沉闷。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走向他。他说,喂,这是我的地盘。不要学狗乱撒尿,赶快给我滚开!在他的背后,几个不怀好意的少年附和着笑。他们说,老大,给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吧。
于是,那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他说,看到了吗?这是什么?怕了吧?怕的话,以后就要乖乖听话。
满屋子立刻响起了笑声——老大,他不会吓得尿裤子了吧?
坐在地上的沉默少年缓缓抬头去看他。他的脸上有着一种深刻的鄙夷。他慢慢站起来,飞速地伸出手,抢过对方手中的小刀。反手勒住他的脖子,用刀抵住——我警告你,还有你们——少年环顾四周,看到那些人惊诧的眼神,继续说,都给我听好了。我不想在这里惹事。我要早点出去。所以,你们最好不要来惹我!不然,小心惹毛了老子,你们没一个有好日子过。
而沉年起初对那些一无所知。
自那个晚上蜀平突然离开之后,沉年时常心神不宁。仿佛预感到什么却又无法肯定。有时候,邻居的窃窃私语让他恐慌。他们好像在低声谈论有关蜀平的事,却又遮遮掩掩。沉年想,蜀平究竟碰到什么事情了,他现在又会在什么地方。而那些焦躁在持续了几天之后,又渐渐平息了。他毕竟还太小,无法明白许多事情。生活再次陷入了无聊。他一个人上课下课,慢悠悠地行走在学校和家之间。
那个下午,人已经很少。下课了。沉年独自回家。走到中途,他突然听到身后有隐约的笑声。渐渐地,那笑声越来越清晰了。沉年回过头去,便看到了四个高年级的男生。他们地朝他靠近。其中一个高大的男生,突然拍了一下沉年的头。他对旁边的同伙说,老大,就是他。以前,仗着他哥哥蜀平在,常常欺负我们的弟兄。现在,那小子被抓进牢里去了,看他还怎么嚣张。
沉年的神经立刻绷得很紧——哥哥被抓进监狱了?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一连串的问题,让他的脑袋混乱一片。
他立刻问他们说,你们刚才说什么?我哥哥怎么了?
傻小子,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伟大的哥哥蜀平,前段时间已经被抓进去坐牢啦——他们得意地笑出声来——看他平时那么嚣张,现在,估计早就变成缩头乌龟了吧。
他们笑得更大声了。
沉年的脑袋依旧混乱一片。他想要立刻去找他的父亲。若真的发生这样的事,父亲不可能不知道。他开始跑。但是他们很快就追上来。他们朝他大叫,你跑什么,跑什么!现在知道怕了是吧,不过已经迟了。他们笑得阴冷。
沉年刚开始跑几步,就很快被他们按住——叫你别跑,没听到吗?接着,他们开始打他。把他死死摁在地上,用脚踢他的肚子。在瞬间,沉年感到内脏在剧烈翻腾。瘦弱的身躯无法承受突然的袭击。强忍痛苦,他突然开始反抗。手脚胡乱踢。一只脚踢到了某个人的脸上。他趁乱起来飞跑。
身后,立刻有人叫道,他妈的!敢踢我,不想活了是吧。
他再次被摁倒,并且遭受到比此前更沉重的拳头——揍不死的小东西!他们恶狠狠地说,告诉你,我们不是好惹的。没娘教的东西,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们愤愤地骂他,然后哈哈大笑,没娘教的野东西!以后给我学乖点!
时间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过去。沉年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他躺在地上,紧紧闭起了眼睛。好像突然看到了许多的鸟。再后来,就感觉不到痛苦了。再次睁开眼,他们已经走了。背影渐渐消失,只剩下几个围观的人。他们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最终,也纷纷散去。
这是一个平淡的下午。远处的风吹过来,甚至有些温暖。沉年揉揉自己的肩膀,手臂,还有腿。这个时候,所有的,比刚才更甚的痛觉,突然排山倒海般地卷来——他几乎站不住。
他小声地哭着,一瘸一拐地朝家里走去。天很快就黑了。远处的灯已经亮了。他听到肚子咕咕的叫声。可是,他不能去找父亲了。
回到家,自己找出药水,在伤口上敷。然后,艰难地靠在了床上。他看着空荡的房间,再次想到了蜀平。他想,蜀平到底会在哪里。会不会真如那些人所说,他被关进了监狱。他回忆起那个蜀平突然回家的夜晚。他一直都很少回家。一件衣服可以穿上一个星期。肮脏,邋遢。却从不在乎。但是,那个晚上,他回来,突然说要拿衣服,要去很远的地方——他没有说,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他没有说明任何原因,就要离开。
那个夜晚,沉年始终无法入睡。甚至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在床上辗转难眠。内心纠结了一个问题,急于想要解开——
第二天中午,沉年很快就来到父亲的面摊前,客人不多。父亲坐在一旁抽烟。沉年小心翼翼地过去,叫他,爸。
父亲没有回头,只是应了一声,说,你放学啦。吃点东西,就回学校吧。
依然是和从前一样的回答。沉年没有动。他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说,爸,我想问你个事情——他从来都惧怕父亲。
什么事?
沉年开始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个早上,父亲鞭打蜀平的记忆再次出现,他知道,父亲与蜀平之间一直有着似有似无的仇怨。父亲终于回头,看到沉年涨红的脸。他皱着眉头,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情?
爸,你知道,哥去哪里了吗?
沉年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他的内心开始剧烈起伏。不知道等来的结果会是什么。
他?父亲哼了一声,谁还管这个畜生?整天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知道?说到蜀平,父亲的语气立刻变得非常冰冷。
可是,沉年还是接着说,可是,我听说,他被抓进监狱去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父亲就狠狠地,把烟丢到地上,踩灭。他的脸色非常阴暗。他说,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不要再提他,这个丢人现眼的畜生,丢进监狱更好!免得在外面到处惹是生非。
爸,你的意思是说,哥真的被抓进去了?
父亲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这事,以后谁也别再提!不要再说了。回学校去吧。
沉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父亲的话已至此,他只得离开。拿了父亲准备好的一袋炒面,慢慢朝学校走去。整个下午,他没有任何心思听课,满脑子,全都是蜀平离去之前的样子。那时候,他分明看到,蜀平的眼中,突然闪现出了泪光。可是在当时,他却没有预感。沉年又想到刚才父亲说的话,难道是真的,蜀平被关进监狱去了。可是为什么,会那么严重,他竟要坐牢?
问题终于在那个下午得到了解答。在沉年放学回家的路上,另一个眼神阴郁的少年拦住了他。他的手臂上,有一个与蜀平相同的刺青图案。他问沉年,你就是蜀平的弟弟吧?
沉年有些害怕,怕又像昨天那样,他要打他。但他还是点头,说,是。
少年没有打他。他说,原本,我不想告诉你。因为平哥不让我们把他的事情说出去。但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