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是头也不回地,就跑出了那家店。
一个星期以后,在学校的大门口,沉年再次见到了这个叫作锦夜的女孩。那一天她穿了紫红色的外衣,看到沉年,突然就哭了。这让他非常莫名其妙。他刚转身想走,却听到锦夜说,沉年,你有没有钱,先借我一点,我有点急事。等我有了钱,我就还你。沉年再次感到了莫名其妙——他与她毫无交情,她居然开口向他借钱。但因着一时的好奇,他突然问她,你要借多少钱?
锦夜说,两千。
你要借那么多干什么?
锦夜看着他,终于说,我欠了两个月的房租,那个房东死活都不肯让我再拖下去了。说,要是我再不交的话,就要把我赶出来了。
沉年皱着眉头去看她。想分辨她脸上的表情是否是真。这个女孩大概与他差不多的年纪,或者更小一点。她应该还在念书。怎么可能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于是他说,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吧?
锦夜抬头看他,摇摇头,说,我早就没念书了。
她说,沉年,你是不是怀疑我骗你?我真的没有骗你啊——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急促,她说,真的,你先借给我吧。等我下个月拿了钱就还给你,好不好。
她恳切地看着他。
——一直到后来,沉年始终觉得,他与锦夜的一切,全都缘自当时他自己的一时冲动。那时候,他看到满面愁容的锦夜,就差点相信了她。毫无理由地,他说,那么,你先带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锦夜犹豫了一下,最后答应了。
他们坐车到达市区。在一栋有些破旧的房子前面停下。锦夜住在二楼。她带着沉年走上楼梯,没走几步就听到上面翻箱倒柜的声音。锦夜突然大叫一声,不好了——他们赶紧上去,就看到房东正指挥着几个男人,把她的东西从里面搬出来。房东是个肥胖的中年妇女,一直大声地叫着,快点快点,不要管会不会坏掉,只管扔在地上就行了。
一台旧的笔记本电脑被扔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锦夜赶紧跑过去抱起它,就对那妇女说,你凭什么乱扔我的东西?
凭什么?你说我凭什么?谁叫你房租拖欠了两个月还不交?你也不看看我这是什么房子,在什么地段?人家的房租都涨了我还好心不涨。现在有多少人想租我的房子,天天都有人来问,我还一直说没有。就是当初太好心了,没有跟你收回房子。你居然还不知好歹,在这里拖着钱白住!今天我就算不客气了。那妇女说完之后,继续指挥着那些人干活。
锦夜被她训得满脸通红。她突然跑上去,夺下那些男人正在搬运的东西。其中一个正在搬一个玻璃缸。经锦夜一夺,那玻璃缸就突然猝不及防地从手中摔下来了。破碎声很响。锦夜看着满地的碎片,突然大哭起来。她说,你居然摔破了它。你不知道它有多珍贵吗?我花了好几个月才找到的,你居然就把它摔碎了?她想要冲上去和他打架。沉年赶紧过来拦住了她。他说,好了,不要再闹了。
这个时候房东阴阳怪气地说,哟,是男朋友吧?居然还带帮手来了。
沉年冷眼看她。他的手里还拉着锦夜。他对这个中年妇女说,我今天,是来给她交房租的。
他很快下楼取了钱回来。他说,现在房租交了,她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了吧。
房东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最后露出了笑。她哼了一声,说,既然这样,那就先住着吧。她叫上那几个工人很快就下楼走了。锦夜追着他们大叫说,为什么不把我的东西放回去,就这么走了。
那个下午,沉年与锦夜,他们两个人把她的家具,棉被,以及各种杂物全部收拾回房间。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床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空间,所有东西物归原位之后,显得非常拥挤。沉年坐在地板上,喝着锦夜刚烧好的开水,终于问她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一个人出来住,你的家人都不管吗?
锦夜的脸马上变得沉重。她说,这些不要你管。
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问题,她复又说,对不起。只是这些事情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今天的事先谢谢你了。等我拿了工资,我就会还给你的——不然,我给你写个借据吧,怕你不相信我。
那倒不用,沉年说,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他看到了写字台上散落的画纸,上面画着漫画人物的素描。
没什么,就瞎混呗。锦夜有些自嘲地说,平时就从杂志社接一些任务,帮他们做做插图,再挣点钱。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她说,不过你放心,我会有钱还你的。
沉年看着她有些急迫的样子,就笑了。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她——那时候锦夜正为了赶一个杂志的插画而日夜焦虑,并且常常失眠。她很瘦,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那个下午为了感谢沉年,锦夜就带他出去吃饭。是一家小餐馆,锦夜说,现在没什么钱,只好委屈你了。走在路上,风有些大。沉年看着锦夜,有一个瞬间,风好像突然把她吹走了。沉年想要去扶,但是锦夜还是好端端地站在那里。面对自己的幻觉,沉年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后来,沉年再次问起她,她是怎么认识他的,又是如何知道他的手机号码。
锦夜就笑。她就对他说起,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台上唱歌。就是那场校园十佳歌手的比赛。那些天她为了省钱,就常常去他的学校食堂吃饭。那个晚上她依然为着工作而烦恼,一个人在学校游荡。后来,她就去看那场比赛。接着就看到了他——个子有些高,但是很瘦。那天他为了比赛专程跟别人借了一套服装。是浅色的休闲衬衫,还有作旧的牛仔裤。头发也应要求做了一次。他本身就是一个英俊的男子。稍一休整,立刻焕发出容光。他一出来,她就被他那容光吸引过去。
现在,锦夜就把这些告诉他。她说,你是一个很帅的男生。她很直接地告诉他,女孩子都比较喜欢帅的男生,我也不例外。可能你不知道,你们学校认识你的人很多,都说你是个奇怪的人,很难接近。就是这样,很轻易地,我就打听到了你的事情。她又抬头去看沉年,说,不过事实证明,你确实是一个很奇怪的家伙。然后,她就笑。
沉年逐渐被她的笑感染。他想,锦夜确实还是一个孩子——就好像多年以前,穆夏也是这个样子。喜欢背一个浅蓝的书包,上面有一朵一朵的云在飞。她开心的时候就会轻轻地跳起来,对他笑。沉年突然沉浸在穆夏的回忆中。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回忆有些不知所措。
锦夜说,沉年,你在想什么呢?
沉年为这莫名的沉默而尴尬。他只好说,没什么。
第五部分
在以后的日子里,沉年仿佛突然和她熟识了。锦夜会不时地给他打电话,告诉他现在正在做什么。有时候很晚了,她还是打电话过来,说,沉年,我现在又很郁闷了,因为我觉得我再也画不出任何东西了——可能,欠你的钱要推迟还了。沉年只好说,先不要说钱的事。他说,你工作的事,要慢慢来。
后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多了。锦夜就拉他出去逛街。学校后面是一条热闹的街。不是很宽,但是人非常多。以前,沉年只是喜欢在烦闷的时候,一个人出来,走过一条又一条街,但是从来不曾留意过里面到底是什么。那个下午他跟在锦夜身后,晕晕忽忽地走了许多个来回。但是最后,锦夜还是什么都没有买。
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怎么什么也不买?沉年有些奇怪地问她。
你不了解女孩子。锦夜笑。她说,所以你看起来才会那么笨。以后,我经常带你出来,你就不会那么闷了。
接着,他们就去了那家曾经去过的果汁店。沉年说,我记起来了,上一次,你就是在这家店里用冰水浇了我一脸都是。
锦夜不好意思地吐舌头。她说,上次的事情,对不起了。今天我请客,向你赔罪好不好?
沉年说,请客就不用了。你现在估计也没什么钱,不过我先记着。以后,你再请我吃顿好的当作赔罪就是了。
锦夜说,好。一言为定。
那一天,沉年似乎非常愉悦。因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一直感觉无比沉闷。与锦夜相识之后,她常常会对他说一些有趣的笑话,或者脑筋急转弯。每一次,他都会笑得很开心。就好像现在,他和锦夜坐在对面,窗户外面有温暖的阳光——他第一次感觉那太阳并不刺眼。他就向锦夜推荐了他一直都很喜欢的一种饮料。是一种柠檬水,整个柠檬切片泡在水里,味道有些酸。沉年说,这里的柠檬和别的地方不一样。非常好喝。锦夜就喝了一口,她马上说,真的很好喝呢,沉年。他就笑。
他已经不再排斥她了。尽管刚认识没几天,之前的顾虑和习惯性的抗拒已经消失。锦夜比他小两岁,早已休学。她非常喜欢画画。所以,一直以来,她就靠给杂志社画插图为生。她刚来这个城市一年。她说,沉年,刚开始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我的姑姑却一再叫我留下来。她不准我再走了——她终于说起了她的家庭,她似乎从不喜欢说到这方面的话题。她说,姑姑只是叫我留在这个南方城市,至于我究竟在做什么,她也没心思管。我更不会与她说起了。
锦夜也只是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了。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一次次地把沉年约出来。或者一起走许多路,或者说许多话。一直都是她在说,好像停不下来。关于这些,她也对沉年说了。她说,在这里的一年多,我没有任何朋友。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接到了任务就开始工作,一个人窝在自己的房间,漫无天日地画。拿到钱了,就一个人去酒吧跳舞,发泄这些天来的所有难过。日子就是这么过来了,也不觉得缺少了什么。这么说的时候,她就又开始抽烟了,从口袋里掏出烟,娴熟地点上。沉年皱着眉头看她,有些不习惯。他说,女孩子还是不要抽烟——锦夜就笑。她说,那是哄骗无知少女的话吧——没有烟,我怕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她的眉宇间是忧郁的早熟。沉年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沉郁的侧脸,烟雾在她的周围弥漫。沉年想,不知道她究竟遭遇过什么样的过去,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锦夜极少提起她的过去。即使不经意间提起,也总是说得非常断续。她的老家亦和沉年一样,在浙江。不过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地方。接着,锦夜便对他说起在她高中休学之后的那段日子。她说,我终于从学校里逃出来了,终于自由了,不用再去看他们的脸了。在她休学以后,她就到处旅行。没有钱,就沿路替人画画。她说,我靠着我自己,养活了自己。我觉得很光荣。
锦夜去过许多城镇。她不喜欢城市。她说,所有的城市都是一样——高楼大厦,纵横交错的立交桥。还有,到夜晚都不会熄灭的灯。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意思透了。所以,她去了一些小镇。或者农村。是真正的农村。不是江浙地带那些如暴发户一般迅速崛起的农村。锦夜强调说,是非常贫困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山。他们就被包围在山里。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出来。
锦夜曾经画下了那些地方。她非常讨厌那些到处照相的人。她说,那些相机都是冰冷的机器,会把那些风景的灵魂损伤的——说到这里,她回过头去对沉年说,如果你觉得我矫情的话,就笑我吧。有许多人都说我纯粹是无病呻吟。或者是没事找事,一个人跑那些地方去干什么。
但是我没有回答他们。即使我说了,他们也不会明白。
那时候,沉年就和她一起坐在那家他们经常光顾的果汁店里。锦夜也把她曾画下来的画翻给沉年看。她说,我都是一笔一笔画下的。那些风景,他们是自愿把灵魂交给我的。所以,我们是平等的。
说到这些的时候,她的表情非常认真。这个时候的锦夜仿佛是另一个女子。仿佛是沉年在无数小说和电影中看到的女子——那些曾经于他都是虚幻的。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那样的人。但是此刻,她就坐在他的对面。而他的手上,正慢慢翻阅着那一张张她过去一次次跋山涉水之后,一笔笔画下来的风景。沉年抬头去看她,锦夜的脸是安静的。她亦微笑着看着他,说,我之所以要和你说起这些,是因为我相信你。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那时候你在唱歌,我就已经相信了你。所以,才会愿意把这些都告诉你。
沉年说,我知道——他当然知道。因她所说的,都是他年少时候的梦想。那时候他还年少,还在小镇生活。他曾长久地把自己关在家里的小阁楼,写了许多,都是关于遥远的山脉。就在他从未到过的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