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厉声地叫喊,可是没有任何作用。他们依然对她笑。然后,用东西堵住了她的嘴。瞬间,她感觉到身体被撕扯的疼痛。突然失去了知觉。醒来之后,她躲在角落痛苦不堪。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抚摸自己的身体,上面伤痕累累。不敢回家。不敢找任何人。从恐惧中出来,她开始对自己失望。强烈的失望,以及更加强烈地憎恨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好暂时混迹于酒吧。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成熟的女子。穿鲜艳的大红套衫。学他们抽烟,喝酒。在阴暗的环境中,反而觉得温暖和安全。花掉了一个月的生活费。然后,终于勇敢地走向沉年。
沉年,穆夏停止了哭泣,我也是在一个月前才知道自己怀孕。可是,吃了很多药还是没用。我很害怕。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难道,我真的要生下来吗?
沉年一直沉默。到后来,他终于抬起头——把孩子打掉吧,只能这样——他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
他们下车。在陌生的城市寻找小医院。没有人认识他们。终于找到一家地点隐蔽的小诊所。两层楼,人很少。穆夏紧紧拉着他的手。他亦在害怕。手心一直冒汗。穿越曲折的弄堂,最后到达。天气非常阴冷。诊所门口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嘴里啃着甘蔗。看到他们来,立刻投来冰冷的目光。问他们,你们来看什么?
沉年拉着穆夏,迟疑地走进房间。他轻声地说,她好像怀孕了。
她瞥了一眼穆夏的肚子。起身去拿了一张化验单——先进去验尿。
穆夏跟随她走到后面的另一间房。里面黑暗。沉年就等在外面。点了一根烟,仰起头,朝天空狠狠吐了一口。后来有人进出,朝他多看几眼。沉年不看他们。这个地方离他们的城市有些远。应该不会有人认识他们。他把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春节。沉年的眼睛看着遥远的天空。此刻,他的心里被绝望装满。
穆夏跟着那个妇女出来。她的脸惨白。
女人说,她怀孕已经超过一定时间。现在做手术非常危险也很麻烦。你们还是去大医院吧。这里负担不起风险。
他们只得离开。一路都不说话。走出弄堂后,又是繁忙的街道。车水马龙。他们站在路边观望了一阵。后来沉年说,我们回去吧。回去之后,再想办法。
已经深夜。重新坐上火车。回去。穆夏靠在他的肩上,已经没有眼泪。
沉年,你可以原谅我吗?她的声音轻若游丝。
沉年无声地点头。
下雪了。白茫茫一片。雪的到来是安静的。缓缓降落在沉默的土地上。火车的行进是漫长的。透过窗户看外面,雪正在不紧不慢地下。沉年的左手拉着穆夏的右手,他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他想到,这么多年以来,所有发生了的事。可是很多已经忘记了。记忆正在消退。他突然想到他的母亲,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她。还有他的父亲,从未在梦中见过他。或许,他们现在已在一起。这是值得安慰的。
他送她回家。将近凌晨,双脚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破碎的声响。她的家在十三楼。要坐电梯。
我不敢回去。
我会和你妈妈说清楚的。没事,不要担心。
再次见到穆夏的母亲,沉年感到非常惊讶。她已苍老许多。离开一段婚姻之后,她开始迅速衰老。眼睛凹陷,双颊消瘦。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门是一直开着的,仿佛一直在等他们的到来。她正在看电视。无聊的广告。嘈杂的声响。沉年在门口轻声地叫她,阿姨,你好。我把穆夏送回来了。
她转过头,看见他们。目光是冰冷的。穆夏颤抖地叫了一声,妈。
他们进去。一直沉默。穆夏的母亲突然抓起一只玻璃杯,在地上狠狠摔碎——不要脸的东西!小贱货。还知道有脸回来啊?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
她起身要去打穆夏。被沉年一把拉住。他说,阿姨,不要这样。我已经把她送回来了。
你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你干的好事?啊?你才多大点啊,就知道玩女人。怎么玩到我女儿头上了啊!没娘教的东西,赶快给我滚出去!
穆夏说,妈,不是他——你不要误会他。
你给我闭嘴!你什么不好学,学你的爸爸。他在外面玩女人,你倒好,在外面和男人乱搞,还把肚子搞大了。
阿姨,你不要乱说话。你根本不了解情况——
——这里没你什么事。你给我滚!马上滚!她把沉年往外面推,然后狠狠关上门。已经有邻居探出头来了。他们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戏。脸上是暧昧的表情。看到沉年出来,飞快把身子藏了回去。沉年敲了一会门,最后,只得放弃。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穆夏。
一个星期之后,他见到了她血肉模糊的尸体。在医院里。被白布覆盖着。鲜血不断浸染。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发出浓烈的腥味。沉年沉默地走过去,想要掀开。被医生制止。穆夏的母亲,哭得数次晕厥过去。房间里围满了人。她的父亲。许多亲人。还有老师和同学。都在低声哭泣。为死去的年轻生命哀悼。沉年的手脚冰凉。他一直站在那里,在所有人中间。起初,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眼睛一直盯着远处某个地方。直到后来,医生要把她的尸体带走,他终于不可遏止地哭起来。腿脚无法移动。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苍白无边的房间里。地上还残留着穆夏刚刚留下的大堆血迹。沉年突然觉得,那是如此熟悉的颜色——红色。非常的鲜艳并且浓烈。像一群蝴蝶那样扑向他,把他包围。他觉得窒息。在这样的血色中,他再次见到了穆夏明亮灿烂的笑颜,在太阳下面闪闪发亮。他叫她的名字,穆夏。但是她飞快地转身,消失不见。他终于蹲下来,大声地哭泣。
那天刚好是除夕。
穆夏在那个下午从窗户跳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事。她的邻居,不厌其烦地,到处诉说她的遭遇,添油加醋。亲戚朋友甚至她学校的老师都纷纷上门询问。话语繁复。她的母亲早已烦躁不堪。已经顾不得形象,大声咒骂她。终于,在那个阳光清冷的下午,她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爬上窗户。站在上面,突然觉得非常轻松。风吹过来,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张开翅膀,感受瞬间的自由与放纵。然后,她往下跳。
从十三楼,往下跳。
沉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感受那无比的绝望。那些天,像母亲刚刚死去的时候那样,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重新见到了那些血。穆夏在血色中出现,像花一样绽放。她穿着白色的上衣,淡蓝的裙子,就在五月的太阳下面对他微笑。她叫他的名字,她说,沉年,我们要一直都在一起。那时候,他们走在乡下潮湿的田野中,风温暖地奔跑过他们的身体。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说话。
她说,沉年,我一直都相信你的话。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就算以后,我离开或者死去,你也不能忘记我。
沉年说,你胡说什么呢。
然后她就笑。
后来,她就对他唱歌了——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着你/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小路上/一棵迷途的蒲公英/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她的声音是如此清脆。沉年一直记得。她说,这是北岛的一首诗,名字叫做《迷途》。我很喜欢,所以,就把它当作歌来唱了。你觉得好听吗?
就好像,后来,他们在电话里常常提到的那样,她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唱给沉年听。稚嫩的曲调。但是非常好听。在她死去不久的那些夜里,沉年常常听到她的声音。非常熟悉的声音。她就对他唱那首歌。她说,沉年。我很喜欢呢。
他再也无法入睡。他的穆夏已经死去。甚至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她死的时候一定非常急促,连遗书都没来得及写。
忘却的过程是漫长而艰难的。除了无法逃脱的梦靥,还有几乎崩溃的精神。向酒吧老板请假。无法唱歌。严重失眠。吃药也不管用。只好整夜整夜地写日记。他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写下来。他几乎无法停止。
——内心的某个部分开始冻结。
——终于,只有自己一个人。
二00四年的夏天注定要发生许多事情。对于沉年而言,高考失利。一个人的痛苦超过了承受能力,终于崩溃。他在考场上失去往日的信心。成绩出来,结果显而易见。依然是本科。但是,那所学校离他最先的目标相去甚远。在南方的一座沿海城市。海口。气候炎热。再次对自己失望。但是,沉年已经决定。背负所有的历史,去往别处。他要离开这个城市。
高考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用来休息和调整。在酒吧继续唱了两个月。经历了台风,浮躁,失眠和隐秘的哭泣。忙碌的工作可以暂时减轻回忆的痛苦。加上从前的积蓄,已经够大学一年的学费和基本开销。剩下的,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他决定去找辛禾。
他现在对她们一无所知。即使,他按照信上模糊的地址,一再地写信给她,告诉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她从来都不会回信。只是定期寄给他钱。可是,他无法不去思念辛禾。那些年来,她一直都和他一起生活。在父亲还未死去之前,她扮演着姐姐的角色。就好像死去的母亲那样,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对她始终心存感念。在耗费掉自己的青春之后,她却突然不知所踪。
沉年决定去寻找她。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可以相见。小镇。他生活成长了将近二十年的小镇。他有时候是如此地怀念。那些过去的时光。可是事情已经改变。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好东西。一年四季的衣服,但是数量不多。其他的就是书和唱片。还有日记和一把吉他。已经给余下的时间定好计划。直接去青海,然后再去海口。不再回来。
关上门的时候,竟有些不舍。拖着一个箱子。背吉他,离开。八月刚刚过去,太阳非常刺眼。那个下午,沉年独自走在老旧的石板路上,行人稀少。那是一段漫长的路途。走在路上,沉年终于抬头去看天边,他时常看这里的天空,天空明亮,但是他终于被刺得闭上了眼睛。继续走。踩着树的阴影。路边的树已经长得很高,沉年记得,小时候常常走这条路。路似乎很长很长,一直走不到尽头。他从来不知道,这条路,会把他带到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甚至是许多个这样的地方。
没有人可以告别。在这里,他没有任何朋友。亦不和同学来往。小镇过分物质,很少有人愿意浪费时间在念书上。他们都出去赚钱了。小学或者初中毕业就忙着去做生意了。极早就体会到金钱的可贵,非常现实。沉年算是他们中的另类。因此,很少与他们来往。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就是如此。彼此没有交集,所以显得相隔遥远。
新的旅途终于开始。
在火车上发呆。更多的时间用来等待。等待一场新的未知。青海在遥远的西北,大概要坐上两天两夜的火车。沉年开始想像,再次见到辛禾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和以前一样,长而漆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以及有些羞涩的表情。那是她在他记忆中的样子。穿的衣服非常简单,没有鲜艳的颜色。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那时候,辛禾和她的母亲在黑夜出逃,然后遇到了父亲。是台风刚过去的晚上,空气中有一股轻微的腥味。那个晚上,他第一次见到辛禾。她颤抖地躲在母亲身后。甚至,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抬头去看他们。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帮父亲干活——那是于他最熟悉的形象。那年她十五岁,是花一样绽放的少女。可是,她很快就开始凋谢了。
沉年记得,他第一次与她说话是在几个月以后。沉年是个更加沉默甚至有些古怪的男孩。喜欢把自己关在那间破旧的小阁楼里。写日记,或者小说。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在那里见到自己的母亲。他看见她,并且和她说话。他把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就可以看到,一群鸽子哗啦啦地飞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母亲。母亲容颜清晰,就和死去以前一模一样。他们说话。但是有一天,他的母亲再也没有出现了。尽管他试图多次把身子探出去,飞鸟早已消失了踪迹。于是他突然哭泣——
——辛禾悄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她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是低声地安慰他——不要哭。她说你不要哭,你的妈妈不会离开你的。她会一直看着你,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一直挂念着你。
她会一直挂念着你。
话语如同神奇的魔咒。沉默之后,沉年看到这个陌生的少女,以及她闪烁如星辰的眼睛。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对他微笑。还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