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连州瞥了自己这个乖巧的二儿子一眼,淡淡道,“说。”
“父亲”顾然跪到顾连州面前,作了个揖,郑重道,“孩儿方才也认真聆听的母亲的教诲,母亲的说法虽有些偏颇,太过计较胜负得失,但孩儿觉得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一味求胜固然不可取,但孩儿想母亲要求大兄不可屈居人下,定然也是想要大兄勇者不惧,孩儿说的若有不对,请父亲教诲,还请父亲息怒。”
白苏满脸无辜的瞧着顾然,心中却想,自己和顾连州这样的人,怎么会生出如此纯洁无暇的儿子,究竟是让他继续保持的好呢?还是抽空拿几本春/宫图给污染污染?
顾连州被顾然这么一打岔,一腔怒火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只得无力抚额。
白苏朝顾然吐了吐舌头,悄悄凑到他身边,附耳道,“儿子,母亲为你骄傲”
待到顾然一番正经的谦虚推辞之后,白苏目光飘到顾翛身上,见他的眼神越发飘渺起来。
但白苏心中却也不大忧心了,她的想法和顾连州不同,儿子只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即可,至于那个人是男是女,白苏都能接受,但是她生养的儿子,绝对不能够沦为小受
白苏再看了顾翛一眼,觉得儿子虽懒散了点,但是霸气十足,又经过她刻意提醒,应当不会出现她忧心的情形。
经过这一场乌龙,车内的气氛有些诡异,白苏老老实实的凑到顾连州的身侧,温言软语的哄他。
马车行至途中,却忽然停下,固策马靠近车窗,禀报道,“禀主公,前方有一出丧队伍,我们可要避一避?”
顾连州道,“避至道旁。”
死者为大,别管死者生前身份是高是低,但凡遇见出丧队伍,必要回避,以免冲撞亡魂,也避免沾染晦气,固也不过是照例禀报一下。
后续之咸池劫(6)
顾府车队将将在了官道右侧的空地上停下,那送丧的队伍便从官道旁经过,妇人嘤嘤哭泣声越来越近。
固忽然惊奇的咦了一声,策马到车旁,低声禀报道,“主公,送丧中有个妇人,似是夫人的姐妹,可要见上一见?”
“姐妹?”白苏皱眉,她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过姐妹,也忘记了还有个白府,虽则她得感谢白氏提供的躯体,但白氏一门也借着她和珍女,成为了现今尚京城炙手可热的权贵,她也算还了恩情,白苏承认的姐妹,只有珍女而已。
说到底,以顾风华的为人,纵然宠爱珍女,也不会因此为了她把白氏一族封侯,顾风华这么做,多半也是因为他的大兄宠爱白苏,为了拉拢他的大兄而已。
“不见。”珍女如今是珍后,除了顾风华死了之外,她不可能亲自为任何人送丧,白苏知道外面那个绝不会是珍女,所以也不打算相见。
“夫人夫人”官道上忽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哭喊声。
送丧的队伍顿时乱了套,这一个还未入土,另一个可不能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了。
白苏叹息一声,对着车窗吩咐道,“派一名医者过去看看。”
顾然道,“母亲,既是姨母,母亲不相见已是失礼,不如孩儿代母亲去吧。”
顾然是书呆子了些,却不傻,他从白苏的做法上也猜测她可能是与这位姨母有过节,但是他秉性善良,既然是亲人,他觉得不能如此草率行事。
白苏目光从竹帘中向外看去,目光扫过那个昏倒的妇人,淡淡道,“母亲当年若是如你这般性子,恐怕在你这位姨母手里连渣子都不剩下了。”
顾然诧异的看着白苏,这话的字面意思不难理解,但这种手足相残的事情实在超出了顾然的理解范围。
那医者是妫芷的弟子,一根银针扎下去,妇人悠悠转醒,众人一阵欣喜,连忙给医者磕头拜谢,连连称神医。其实妇人也没有什么重病,只是几日不曾进食,又多日劳累,所以才会中途昏倒。
“多谢先生相救。”地上的中年妇人被侍婢搀扶起来,声音虚弱。
“在下也是遵我家主公之令,夫人不必言谢。”医者收拾药箱,转身回了车队。
中年妇人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在两名侍婢的搀扶下,缓缓向马车走来。
从竹帘的缝隙中,白苏能清楚的看见她的形容,妇人一袭孝衣,人到中年,已然是个半老徐娘,但是肤白清瘦,尚有几分姿色,从她的五官上,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定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白絮早年也的确是美艳不可方物,白苏看着她盈盈欠身,“多谢恩公相救。”
白苏对顾翛使了个眼色,顾翛神思还不知在何处尚未全然收回,口中却已漫不经心的道,“不必多礼,在下这里不耽搁夫人了,还是快将死者入土为安吧。”
他这已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白絮一向聪明的很,自然听得很明白,只得再次欠了欠身,“多谢恩公,不知恩公如何称呼,妇人改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恩。”
顾翛这才堪堪收回魂,隔着竹帘瞥了对方一眼,声音却已经沉了下来,“不必,送客。”
前半截是对白絮说的,后半截却是吩咐的剑客。
白絮见对方已经派人来驱逐,再不走就有失体面,她素来心高气傲,便也干脆的转身离去,只是上了官道之后,又回头朝车队望了一眼。
顾翛用指尖挑开帘子一角,慵懒的道,“果然是个有意思的妇人。”
白苏方才对顾然说“母亲当年若是如你这般性子,恐怕在你这位姨母手里连渣子都不剩下了”,顾翛很了解自己母亲的能力,能得她这样评价的人,定然是有几分手段的。
“唔,今日天气颇好,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作几句应景的诗,如何?”顾翛看着若隐若现的阳光,睁着眼睛说瞎话。
顾然是个诗痴,自然是举双手赞成,顾连州也放下书册,淡淡道,“好。”
顾翛看向白苏,“母亲也加入,如何?”
白苏这些年成日就想着怎么打家劫舍,在几个儿子的印象里是个掉到钱眼儿里的俗人,白苏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对于顾翛的提议,颇有些惊讶,但也应下了,她的文学造诣,虽作不出旷古名句,却也不差。
一家人作诗不过是为了娱乐,所以也没有什么太严格的规定,只要求瞧着附近的景物作出一诗即可,既然是顾翛提出的建议,所以便由他先开始。
这时送丧的队伍早已经走远,顾府的车队又缓缓行上了官道,顾翛索性将马车的帘子卷了起来,车内顿时吹入温润的风,春日的风,温和的让人想到那个人的面容。
马车恰好经过一处幽美的小山谷,顾翛灵感顿至,“近谷交萦蕊,遥峰对出莲。径细无全磴,松小未含烟。”
“好景”顾翛钦佩的看着自己的大兄,神情难得甚为激动,“父亲先请”
顾连州目光看向车外,马车行的不快,还未曾走过方才顾翛吟诵的那座山,若想作出在顾翛那句诗之上的意境,实在困难。
山脚下,有几处人家,柴门虚掩的茅草房,破落不堪。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顾连州清贵的声音缓缓吟道。
顾翛那首诗单单只写了风景的清幽,纵然遣词用句都是一绝,意境也是难得,可是相比起来,顾连州这首多了许多人情味。
隐居郊野少与外人来往,陋巷马车也十分稀少,那道虚掩的柴门,那间幽静的居室,已经把尘世的一切喧嚣,一切俗念都远远地摒弃了,时常沿着野草丛生的田间小路,和乡邻们来来往往,相谈并非是他所厌恶的应酬,只是说一说桑麻之事。桑麻渐渐长大,开垦的土地也越来越大,也常常怕天降霜雪,使得桑麻凋零。
若非心灵明澈,感情淳朴,断然是作不出这样的诗句。
“父亲莫非识得在此隐居的高人?”顾然奇怪,父亲居然恍如亲眼所见那个隐居之人一般。
顾连州虽是隐居了,却一直暗地里为顾风华出谋划策,这是当时在太平城时许下的诺言,也正是因为如此,顾风华任由姜国成为一个无人管辖的地带。朝中之事,依旧牢牢的绑着顾连州,现在的隐居与他心目中的隐居,差距远矣
白苏也不避嫌,轻轻握住顾连州的手。
顾连州也就任由她握着,笑道,“不过是为父想象罢了,然儿,你也来作一首吧。”
顾然有些羞赧,“父兄诗词都如此出色,然只好献丑了。”
外头已经是夕阳西下,落日尚未进山,映着水波粼粼,弯月已然挂在了苍穹,“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三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也是首漂亮的诗。
三人都已经吟诵完毕,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白苏。顾翛也不知为何,总不愿承认自己的母亲是能够吟出《决绝词谏友》这样缠绵悱恻句子之人,或许真如母亲猜测那般,他在意那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了?还是个男人
白苏瞧了瞧外面的暮色,已经看不大清楚景物了,便道出一句,“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这不是一句格律规整的诗,但所表达的意境却让闻者心潮澎湃,这样气势磅礴,哪个男儿不热血澎湃
“此处也无险山,我只是觉得你们父子三个幽静的厉害了,有些寂寞,遂搅一搅局。”白苏笑道。
顾连州对白苏常常语出惊人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兀自端起茶水,还未及饮用,却被白苏接了下来,“这都是凉茶了,怎的如此不知道爱惜身体。且已经入夜,你呀,就喝口热水吧,别晚上睡不着,又扯着我给你讲经。”
白苏给顾连州倒了一杯温热的水,放到他手中。
白苏余光瞥了顾翛一眼,她怎么会看不出自家儿子是在试探她,想必能让少年心绪如此惆怅的诗,定然是缠绵悱恻,白苏偏就不如他意,吟了一句大气磅礴的句子。
顾连州明知道母子二人在暗中斗法,却作壁上观,恍若不知,只有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父兄和母亲所作的诗词之中。
“方才见着的那妇人,是母亲之姐?看起来比你大十余岁。”顾翛旁敲侧击的想挖白苏的过去。
事实上,白苏和白絮年龄差距不过只有三岁。白苏日子过得舒心,保养得当,这些年只是更多了些少妇风韵,而白絮,身在柳家,夫君成为他人榻上玩物,而且她心高气傲,心胸又狭窄,自然是老的快。
白苏还未来得及回答顾翛的话,马车便停了,固在外道,“主公,已达安丰县,客栈已经收拾好一个独院。”
大城池都有闭城的时间,而安丰县不大,却是没有城门的,所以即便入夜了,车队也能够进来。
后续之咸池劫(7)
在院子中安顿好之后,白苏便招来雷胥,询问柳家之事,她虽然不待见白絮,但也不愿做两眼一抹黑的人,多了解了解情况,总是利大于弊的。
“柳家自雍国灭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嫡子月前又殒命,也没有能够留下一男半女,眼下恐怕正乱着呢。”雷胥语调平平,但出于他做斥候多年的八卦本质,又道,“本家香火无继,旁支争夺家产之事早已屡见不鲜,只是柳家嫡子柳逸之死实在令人不得不说。”
“哦?”白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雷胥很职业的唏嘘道,“早年柳公子与花家嫡子花荣有断袖之事,属下也以为不过是贵族公子闲极无聊的玩乐而已,花荣公子颇好男风,也甚爱美姬,但迟迟不肯成亲,花家为了传宗接代,遂花荣公子在三十岁那年,强迫定下一门婚事,谁知婚后花荣公子竟然改了性子,一门心思扑在自家夫人身上,将往日的相好都抛之脑后,然柳公子却是对花荣动了真情,相思六年而不得,终于郁郁而死。”
白苏与花荣还有过几面之缘,他明明比李元拙还大一岁,却生的面嫩,看上去竟似是比李元拙小了五六岁,而且眉眼带笑,和善的很,但他也从不掩饰自己的狠辣,也不掩饰自己男女通吃的喜好。
“花家不曾势颓?”白苏听得雷胥的话,不由好奇,她记得花家有一位是前朝的太常卿,雍朝亡了,前朝旧臣应当受牵连才是,除非……
果然,白苏这厢还未想罢,只听雷胥道,“花家那位太常卿是当今皇上的人,为大唐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四年前亡故,皇上追封他为昌平侯,花氏一族鸡犬升天,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白苏点点头,可见乱世之中站错了队便是一死,即便不死也永不得翻身,若是站对了,能荣耀全族子子孙孙几辈人。
这些事情,白苏知道个大概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