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烈四处都去,带回来许多中远没有的新鲜玩意儿,还有一些别处的书册和故事。他的见闻科比书上写的要丰富精彩得多。秦烈有空时便将途中听闻的一些传说野谈记下来,回来以后给小冬解闷儿。
这些书可以算是小冬的宝贝,异常爱惜,每天都会翻一翻。
她可舍不得一次看完。
要慢慢地看,慢慢地品。这个世界与她前世所知的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天下这么大,她不可能一一走遍,但是她可以用这个方式去了解。在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吃什么样的食物,每天做什么养的事情。这个世界的历史又是怎么样的,过去的人都做过些什么事……那些精彩的,灿烂的人与事,变成了白纸黑字。透过薄薄的书页,她觉得自己可以闻到远远的炊烟的气息。
这些书,比压在箱底的珍宝珠玉还要珍贵。
小冬打发人去和六公主说了一声,没过一会儿,六公主像阵风一样卷了来。
“你要回去了?”
小冬点头说:“是啊,咱们外头说吧,屋里正收拾着,乱糟糟的。”
“怎么好好的刚来就回去……”六公主抱怨:“还没玩够来着。十八泉也没去,撷芳山也没去攀。你一走,留下我有什么意思。”
“不是还有四姐姐五姐姐吗?”
“别提了。”六公主说,“一个还没好一个又病了,再说四姐还罢,那一位和我一直不对脾气。和她在一块儿闷也把人闷死了。不如我和你一道回去?我也想我家琮儿了。”
“咦?你还会想家啊?”小冬笑着说,“我还只当你乐不思蜀了呢。”
“呸,我当然是想家的。”六公主闷闷地坐下,“父皇在这儿,我也不能说走就走。说起来还是你好。老实说,我打小儿就羡慕你。无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
她忽然顿住了,飞快地看了小冬一眼。
说者无心,小冬也权作没听到:“你现在夫妻和美,又有了儿子,婆媳妯娌间也处的好了,还有什么不足的?用得着羡慕我?”
六公主眨眨眼:“自然是羡慕的。大凡兄弟姐妹多的,都羡慕人家独生的。比如有一盒果子,你就可以独享,到了我们这儿就得分成数份,多的那一份永远不是我的。不管是什么,只要数一多了,那就不稀罕不值钱了。”
这话说得倒是真道理,难为六公主也有这样精辟的话。
“其实……”六公主顿了一下,看了看门外,低声说:“其实我也是听人说的,都是些谣言……嗯,你也知道吧?”
“什么?”
六公主挥挥手:“也没什么,你没听说也好,都是些不经之谈,荒唐无稽。”她没有多言,嘱咐小冬路上当心就回去了。
六公主这样粗枝大叶的人都听说了的事情,小冬却一点儿也没有听过。
人们私下议论纷纷的时候,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大概就是被谈论的那个人了。
小冬心里也有猜测。
是关于她的身世吧?
不过皇后在的时候,并无一个人敢说。皇后一去,似乎所有人都移去了一座心头大山,四公主那样一个人,谨慎了这么多年,都要吐一吐心头苦水,六公主更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刚才要是小冬多追问一句,她也许就说出来了。
秦烈进屋来:“车备好了。你这里收拾得怎么样?”
“都收拾好了。”小冬若无其事地说,“六公主刚才过来,我让她顺便替我向四公主五公主辞行了。”
秦烈没说什么:“也好,那咱们走吧。”
出院门的时候,小冬转头朝高处望。山坡上松柏郁郁,深绿浓荫之间隐见飞檐画角。那里是皇上住的地方。
离了行宫,马车速度快了起来。路旁田间有农人耕作,野草闲花静静地开在尘陌中。
小冬拂开帘子朝前看,秦烈骑着马的背影就在她的视野中,高大而稳健。道路两旁的树整齐地对列向远处排开,风吹着树叶哗啦啦的响。再向上,是被两排树划出一道天色。没有太阳,云是青色的,低低的拥在一起。
前几天来的时候阳光很好,风里已经有了初夏的热意,那时候数人同行,一路上热热闹闹。现在回去时如此安静。
车在路边停了一下,秦烈上了车。
“小冬。”
“唔?”她转过头来。
秦烈替她理了理鬓边有些松散的发丝:“你有心事?”
小冬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秦烈就是为了这个才赶来的吧?
“我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身边总有人在提醒我,绕着圈子,旁敲侧击,好像都在盼着我自己起疑,推着我自己去寻根究底。”
“那你,希望事情是什么样的呢?”秦烈轻声问。
小冬有些迷惘:“说不想知道是假的。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能比现在更快乐吗?为什么过去的事不让它干脆过去?老揪着不放做什么?皇帝说他记着我娘,语气是很深情——可是那份记忆中的神情也不耽误他现在一个个的召幸美人,就算偶尔来温泉一次,也一定带着好几位美人才人侍驾,都是年轻美貌、体态轻盈,年纪只怕不比我大。”小冬靠在秦烈肩头,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如果我娘或者,真的嫁给了他,那么现在她也早就老了,怕是和皇后一样老去了。她不过是后宫众多妃嫔中的一个,皇帝还会对她如此情深,如此念念不忘吗?是不是正因为得不得,才总是提着想着遗憾着?”
“别想太多了。”秦烈搂紧她,“你就是你。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小冬点点头。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即使翻出来了,又怎么样呢?那些积了灰的、生了霉的事,再曝晒到阳光之下,能令几个人觉得心安觉得快活?
回到京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细雨淋在车蓬上。王府门前悬的灯笼已经亮起,圆润沉着的安字,远远地看见,心里一下子踏实下来。
福海立在府门前,朝着他们迎了上来,秦烈扶着小冬下车,福海忙说:“郡主这一路可累着了?先头姑爷打发人回来报了信儿,这会儿工夫王爷已经问过两回了。”
“父亲用了晚饭没有?”
“没有呢,就等着郡主和姑爷回来。”
看着他们回来,安王神色一如既往,就像小冬不曾离家一般,吩咐人说:“传饭吧。”
晚饭的桌上有两道小冬喜欢吃的菜,小冬亲手替安王添了一次汤。
茶沏好了端来,安王挥手让秦烈出去:“我们父女俩说话,你就别在这儿杵着了。”
小冬手微微晃了一下,茶水溅了两滴在手背上。
安王朝小冬招了招手。
小冬放下茶盏,走到安王跟前。
“皇上和你说什么了?”
安王开门见山,小冬也直接说:“他说他没忘记我娘。”
安王点了点头。
“父亲,我母亲与皇上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第144章 雨
外面的风雨紧了起来,窗扇被吹得“格格”作响。檐角的风铃叮叮的响成一片。
“你是我的女儿,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安王温言说:“不管旁人是怎么看怎么想的,这一点你自己要记得,你是我和你母亲的亲生女儿。”
小冬只觉得心里一块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底,从心底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这半天原来她都憋着劲儿的,连脚尖都是绷着。
原来她这样在乎。
是的,公主的身份她一点儿也不稀罕。她只想做安王的女儿。
最大的一桩心事解决了,小冬认真耐心听安王往下说。
既然不是,为什么其他人总是明示暗示的,让她以为她是皇帝的女儿?
“你母亲……她是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在她眼里,金马玉堂也好,贩夫走卒也好,都是一样的人,没有分别。这一点,锦凤那个丫头很象她。旁人看得比天大的东西,她们从不放在眼里。她歌儿唱得好,舞跳得也好——就象当年的贵妃崔氏。”
小冬抬起头来。
这位崔妃,她听说过。据说是绝代佳人,堪称“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妃黛无颜色”。圣德太后为了她的宠,才有了圣慈太后出头的机会。
姚青媛若是象那位崔妃,那相貌之美自是不必说——可圣德太后怎么会喜欢她?
“那时候她也刚十岁,是做公主伴读进的宫。不过她和锦凤那个丫头不一样,她才貌双全,那时候……暗中仰慕她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啊。”
小冬认真观察他的神情:“父亲,也是其中之一吗?”
安王微微一笑,并不避讳:“是,我也是其中之一。不过那时候我并没表露出来。相反,我替她和皇兄传词递信,跑腿儿的活可没少干。”
呃……小冬打量一下安王。
烛光映着他的半边脸,看起来温润而儒雅。小冬一点都想象不出他跑腿的样子。
“后来皇兄定了亲,成婚前又让我送一回信给她。她那时候已经听说了消息——宫里宫外都知道了,她当然也听说了。我把信给她,不放心就走。我还捏紧了帕子。她要是哭了,我想,我就把帕子递给她……”
“那,她哭了吗?”
安王摇摇头:“没有。帕子都快让我攥出水来了,她也没哭。”
小冬差点笑出声来。
想不到安王也有那样年少情怯的时候。
“皇兄成亲之后,她也离了宫。喜欢她的人虽然很多,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去提亲。她在京城没有待多久,她父亲病逝,母亲也跟着去了,她扶灵回了遂州。”
没人去提亲是可以理解的,谁敢给皇帝戴绿帽子呀?
“后来呢?”
“我去送了她,满肚子话,也不知该如何说,她还反过来安慰我。她年纪比我大,还因为皇兄的缘故,总拿我当弟弟似的……”
哦,原来姚青媛还比安王大——那后来这姐弟恋是怎么成的呢?对了,中间安王还娶过一位沈王妃,赵吕的娘。
真够曲折,戏台上唱的那些戏目,哪有真实发生的事情来的丰富精彩?
“中间过了几年,我也定了亲,成了亲,有了儿子,又失去了妻子。因为一桩棘手的事情去江南,结果又遇见她。”
“我娘在江南做什么?”
怪不得外头不了解的人,说第一任安王妃出自河东,第二位来自江南。遂州与江南差得远着呢,原来我娘是在江南住过的。
“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偏偏又有动人的才貌,在老家遇到了许多烦难的事情……宣州有她一位姨母,她寄住在那里,生活并不如意。”
雨声飒飒,安王忽然说:“把窗子开一扇。”
小冬走过去,推开窗,支起窗篷,外头的雨夜漆黑一片。
能想象出来,姚青媛的处境应该是很难的。无父无母,自己生得又美,怎么能避得开周围的人明刀暗箭?就算一退再退,又能退到哪里去?
从京城退到遂州,又从遂州退到江南,辗转千里。天下之大,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亲情在利益与权势面前是如此凉薄。
“后来,她和您回了京城?”
“嗯,她当时遇着了麻烦,我替她打发了。不过她并不是同我一起回的京城,是她寄住的那户亲戚,因为升迁调任而搬进了京里,她也随着一起回了京。”
呵,又回来了。
小冬坐回刚才的位置。
这个故事真的很长,尽管安王讲得很简单。
是明珠美玉,总是难掩光辉。回了京城之后,往日里的那些人遇见了她,认出了她。
“……当时京城里有名的才女区兰颖还和你母亲常来常往的。”
“区师傅?”
“对。”安王点了点头:“还有明惠君,哦,这个人你也认识,就是明贵妃的妹妹。”
那不就是他们王府里从前的那位明夫人吗?
时间这么久了,她也失踪了多年,小冬才头次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随着安王的话,姚青媛的样子,在小冬的心中渐渐丰满鲜明起来。
她过的什么样的生活,她有些什么朋友,她的经历——
“那阵我只要得了空,就想往她那里去。即使进不了门,见不着她的面,只在墙外站站,心里也觉得莫名的踏实。那院子里有株很高的杏树,春寒犹重的时候就开了一树的花,我听着墙里头有人说笑,风一吹,那树的花瓣儿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洒了一头一肩都是。我就站那儿发呆,忽然那墙边的角门就开了,你母亲就站在门边看着我。原来我时常到这儿来,她早就知道了……”
安王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很是甜蜜。
“她让我进去,还亲手沏茶给我。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了,每天都去。要是哪天去不成,就觉得心里空,乱,坐立难安……”
小冬静静听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