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也没有客气，自己在炕沿上坐了，边看着金桂粘鞋。
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一个婆子掀了帘子进来，她看上去五十来岁的样子，人有些胖，满面带笑，穿了件赭色棉袄，头上包着靛蓝色的粗布巾帼，看上去老实敦厚，很是整齐干净，却正是冯婆子。
冯婆子手里拎着一把锃亮的铜壶走了进来，一面笑着和陈嬷嬷问了好，一面拿了黑漆炕桌上的青花瓷茶盅为陈嬷嬷沏茶。
陈嬷嬷接了茶盅，看着里面澄黄透亮、香气扑鼻的茶水，便笑问道：“这是什么茶？怎么闻着有股子桂花的香气？”
金桂笑道：“嬷嬷可真是好鼻子，这正是我们姨娘在秋天摘了院子里的桂花晾干、又拿了龙井茶叶自己做的桂花茶，嬷嬷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赵姨娘则问冯婆子道：“红妞呢？”
冯婆子回道：“我回来的时候她烧好了水、正拎着过来呢，我看外面没人看着，就接了水让她在外面守着门。”
赵姨娘点点头，神色严肃了起来，却吩咐冯婆子道：“去把那两盘点心和那盘子水梨拿来，让嬷嬷尝尝。”
陈嬷嬷忙摆手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在姨娘这儿又吃又喝的？”
赵姨娘柔声道：“这儿也没有外人，嬷嬷尽管放下心来便是。”一面指着冯婆子端来的两盘子酥饼和油果子，和一盘六个水灵灵的水梨道：“这都是夫人赏的，嬷嬷也尝尝吧。听说这点心都是在外面的三味斋买来的，一盘子要二两银子呢！十九姑娘这一阵子喜欢上了三味斋的点心，所以夫人每日都要派人买上好多回来。这水梨是夫人的陪嫁庄子里送过来的，说是庄头培育了好几年才得了冬天结果的梨树，结的梨子又大又甜，外面一斤都要卖上一两银子！”
陈嬷嬷听了不由念佛道：“哎呦，阿弥陀佛，那这三盘子岂不是要七八两银子才能买得到？那可够我们一家子几个月的花用了！”
赵姨娘听了之后只是抿着嘴笑，冯婆子则在一旁殷勤的笑道：“那是，夫人大方嘛！再说了，咱们姨娘在夫人面前也是有几分薄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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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暗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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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刻钟之后，站在门外的红妞才听到屋内的窃窃私语停了下来，接着就听到赵姨娘笑道：“金桂，把前些日子夫人赏我的那副八两重的银头面拿出来给嬷嬷，再给嬷嬷包上五两银子。”
红妞想到那副自家姨娘都不舍得戴的足银的头面，再想到自打六年前起她在这屋里当差、这些年来见到的陈嬷嬷从赵姨娘那里拿走的不计其数的什么金镯子、玉簪子、玛瑙耳环和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不由暗暗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这陈嬷嬷家里到底有什么急用钱的地方，光她见过的从赵姨娘屋里拿走的就得值上个一千多两银子，更别说那些以前她没见过的了。
红妞正在出神算着这么多首饰和银子够自己花上多少年，就见陈嬷嬷满脸堆笑的和冯婆子一起走了出来，连忙也在脸上挤出笑容道：“嬷嬷这就走了啊？”
陈嬷嬷得了这么一大笔银子，早就乐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口内不住的笑道：“是啊，我们院子里还一摊子事呢，整个大院子就只有喜鹊那丫头一个人看着，我可不放心！”
陈嬷嬷说完，笑得咧着嘴走了。
红妞却在她走远之后朝着地上“呸”了一声，鄙夷道：“这个老货，整日里眼里就只看见钱钱钱，看她乐得那样儿！”
冯婆子见状，拿手点着她的额头笑骂道：“好啦，你这个小蹄子，不就是眼红她拿走的那套头面么？平日里姨娘给你的首饰还不够多么？别以为姨娘宽和，你就嚣张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正经给我老实一点儿，人家再怎么说、也是八爷的奶娘！你可仔细着你的皮，得罪了她，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连姨娘都不会饶了你！”
她嘴上说着，见红妞听了之后吓得有些哆嗦，便满意的点了点头，一面又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把有五六个银花生给她、边又安抚道：“好啦，你只要记着好好当差，姨娘就不会少了你的好处。这是姨娘赏你的，拿去存起来吧！等将来姨娘帮你成了事，这些可都是你的本钱呢！”
红妞被冯婆子这番软硬兼施给教育的服服帖帖，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的大红色的潞绸帕子，把银花生小心的用帕子包好，放进了裙上系着的荷包里，然后便兴高采烈的跑到耳房里烤火去了。
冯婆子则敛去脸上的神色，满脸平静的掀了帘子进屋。
赵姨娘早已经放下手中做好了大半的玄青色细布绣祥云的胖脸鞋，脸色阴沉不定的盯着炕桌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抬头见冯婆子回来了，便回过神来、把那两碟子被陈嬷嬷吃了大半的点心塞给了金桂道：“你拿着这点心去耳房找红妞吃茶去吧。”
金桂在赵姨娘身边呆了十几年了，自幼就在这屋里服侍，对于赵姨娘的手段和性情再清楚不过了，闻言便明白赵姨娘是有要紧事要和冯婆子商量，所以才打发了自己去看着红妞，便忙伸出双手接过装着精致点心的甜白瓷盘，乖顺的下了炕穿鞋，然后便默默地走了出去。
见她走了，冯婆子又踮着脚尖走到帘子边上、竖起耳朵听着金桂的脚步声渐渐地向着耳房走去，方才走到了炕边坐下道：“姨娘还是不放心红妞这个丫头？”
赵姨娘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有些不屑地道：“整日里眼里除了银子就是男人的小丫头，让我怎么信得过她？”
冯婆子在心内暗暗腹诽，你赵姨娘当年还是丫头时，不是也是眼里除了银子就是男人？要不然你也不会爬上四老爷的床成了姨娘了！这会子做了姨娘成了半个主子又看不起人家丫鬟了，也不想想“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
心里虽这样想着，可自己一家子都指着赵姨娘的二哥赵二兴吃饭，冯婆子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拍着赵姨娘的马屁：“那是，还是姨娘有眼光，依老奴看，倒是金桂比红妞要可靠一些！”
赵姨娘神色有些恹恹的拿起那双玄青色细布绣祥云的胖脸鞋看了看，口内漫不经心的道：“金桂的老子娘都死了，她又是被她叔叔婶婶卖给人牙子的，家里没个亲戚可以依靠，将来能过成什么样自然全指着我了。而且她年纪又比红妞大了几岁，自然心思要活络一些，心里也能存得住气。不像红妞，心里有什么全写在脸上了！对了，今天走的时候，你把这盘子水梨带回家给你孙子吃吧。”
冯婆子看了一眼大红海水纹盘子上面放着的四个水梨，暗暗咽了咽口水，边谄媚的笑道：“那老奴就替我那不成器的孙子多谢姨娘了！姨娘这双鞋可是给老爷做的？姨娘花了这么多心思，老爷一定喜欢！”
赵姨娘闻言却随手把鞋给扔到了一边，冷哼了一声之后不悦道：“喜欢？你也不看看，如今老爷跟前哪里还有我站的地方？这双鞋就是做得再好，都不知道老爷能不能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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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往事（一）（双更求收藏）
说着，她拿起炕桌上放着的一面巴掌大小的八角水银镜，对镜照了照、望着镜子里圆润白皙却十分老气的面孔，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脸上密密的皱纹和眼角细碎的鱼尾纹，忿忿道：“自打夫人进门，老爷眼里就没了我，除了还偶尔去白氏那儿过夜，我这里，他一年都不会来一趟！好不容易白氏死了，又来了一个梅氏！这个小**，整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四处招摇，恨不得把老爷勾搭得呆在她的屋里不出来！幸亏老天有眼，后来她又败在了沈氏和甘氏手里，这么多年来使尽了手段也没在人家手里占到什么便宜，还是个肚子里生不出儿子的！”
冯婆子则在一旁赔笑道：“咱们老爷可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些年来，也没有纳些年轻的狐媚子进门，每年还总要来姨娘这儿过上几夜。”
赵姨娘把镜子扔回到桌上道：“你知道什么！这几年来，老爷来我这儿哪一回要水了？还不都是每次心烦了就来我这儿坐坐，让我听他发发牢骚，然后在这儿睡一夜就走了！要不是每次我都点了香，他只怕连来都不会来！你再看看隔壁的那几个，虽说老爷一个月可能也就去她们那儿过一夜，可只要是在她们那儿、老爷次次都是要了水的！上个月在梅氏屋里那次，一晚上就要了三次水，足足闹到了丑初才歇下！第二天那个**就高兴的不知道怎么显摆了，特意穿了件低领的水红色绣着缠枝莲的杭绸褙子，把脖子上的痕迹全露了出来，恨不得全院子的人都知道老爷宠爱了她！真是不知羞耻！”
冯婆子闻言，在心内暗道，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人老珠黄、虚胖难看的样儿，身材早走了样儿不说、连脸上都是皱纹、头上也有了白发，人家正室夫人又貌美又温柔、还有手段，隔壁的几个姨娘呢，个个都是保养得当、身姿诱人、姿色不俗，而梅姨娘更是比赵姨娘看起来年轻了十几岁，男人嘛，有几个不贪花**、喜欢年轻貌美的？
心内这样想着，她却还要耐着性子在面上哄着这个“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年老色衰的姨娘，冯婆子一边在心内咒骂赵姨娘没有自知之明一面笑道：“啊呀，到了姨娘这个年纪，老爷只要尊重姨娘就是了，姨娘还在乎那什么宠爱不宠爱的干什么！左右她们就是得了宠爱也是生不出来孩子了。再说了，夫人不是也很看重姨娘么？姨娘何必非要为了梅氏那个贱人这么生气！姨娘仔细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横竖咱们八爷最听姨娘的话了，将来等八爷出息了，姨娘也有个指望了。到时候，姨娘可不就是金尊玉贵的老封君了么？姨娘只管坐在家里享福，下面又有媳妇和一屋子的丫鬟伺候着，再把八爷的孩子抱到跟前养着，姨娘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日日叫了戏班子来家里唱戏都行，不比那生不出来儿子的梅氏要强上几万倍？”
冯婆子的这番话总算是说到了赵姨娘的心坎里去了。
她这些年来用尽方法、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才拉拢了陈嬷嬷，使得乔行谦从心里就对自己颇为亲近。平日里又生怕薛夫人怀疑自己，所以就算是要给乔行谦送双鞋袜、做件衣裳，都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瞒着薛夫人。
自从当年她和白姨娘同时被开脸做了通房，可乔钧却喜欢白姨娘而不喜自己时，赵姨娘就开始了自己的盘算。她苦心积虑的算计了这么多年，如今乔行谦逐渐长大，她才总算看到了一些希望。
冯婆子口中描述的正是赵姨娘在梦里幻想了无数次的美好场景，也正是这个美好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