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了一年。“甜蜜之家”的男人在与她一起等待的时候虐待母牛。她选中了黑尔。为了第一次结合,她偷偷地为自己缝了条裙子。
“你不多待一阵子吗?谁也不能在一天里捋清十八年。”
在他们坐着的房间的昏暗之外,白色的楼梯爬向二楼蓝白相间的墙纸。保罗•;D刚好能看到墙纸的开头:蓝色的背景上,黄色斑点独具匠心地洒在暴风雪的雪花中间。明亮的白栏杆和白楼梯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所有感觉都告诉他,楼梯井上面的空气既迷人又异常稀薄。但从那空气中走下来的棕色皮肤的女孩却是圆乎乎的,一张脸长得好像警觉的娃娃。
保罗•;D看看女孩,又看看塞丝。塞丝笑吟吟地说:“瞧,这就是我的丹芙。这是‘甜蜜之家’的保罗•;D,亲爱的。”
“早安,D先生。”
“加纳,宝贝儿。保罗•;D。加纳。”
“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我上次见你妈妈的时候,你正从她裙子里面往外拱呢。”
“如今也一样,”塞丝笑道,“要是她还能钻回去的话。”
丹芙站在最低一磴楼梯上,突然间又烫又羞。好久没有什么人(好心的白女人、牧师、演说家或是报社记者———他们眼中的反感证明他们同情的声音不过是谎言)来坐在她们家的桌子旁边了。远在贝比奶奶去世以前,整整十二年时间里,从没有过任何一种来访者,当然也就没有朋友。没有黑人。当然更没有头发这么长的榛色男人,更没有笔记本,没有炭煤,没有橙子,没有一大堆问题。没有妈妈愿意与之交谈的人,甚至光着脚也居然情愿与之交谈的人。妈妈看起来好像———实际上装成———个小姑娘,而不是丹芙一直熟识的那个安静的、王后般的女人。那个从不旁视的女人,看到一个人就在索亚餐馆门前被母马踢死也不把脸扭开的女人;看到一只母猪开始吃自己的幼崽时也不把脸扭开的女人。就是那一次,“来,小鬼”被婴儿的鬼魂提起来狠狠地扔到墙上,摔得它断了两条腿,眼睛错位,浑身抽搐,嚼碎了自己的舌头,她的妈妈也仍然没有把脸扭开。她抄起一把榔头把狗打昏,擦去血迹和唾沫,把眼睛按回脑袋,接好腿骨。后来它痊愈了,成了哑巴,走路摇摇摆摆的,不仅因为弯曲的腿,更因为不中用的眼睛。无论冬夏,不分晴雨,什么也不能说服它再走进这房子一次。
《宠儿》第一部分第3节
就是这个女人,当年有本事去修理一只疼得撒野的狗,现在正架起腿晃悠着,将视线从她自己女儿的身体上移开,好像视野里根本容不下她的身量似的。而且她和他谁都没有穿鞋。又发烫,又害羞,现在丹芙是孤独的。所有那些离去的———先是哥哥们,然后是奶奶———都是惨重的损失,因为再没有小孩愿意围着她做游戏,或者弯着腿倒挂在她家门廊的栏杆上悠来荡去了。那些都没有关系,只要她妈妈别再像现在这样把脸扭开,搞得丹芙渴望,由衷地渴望一个来自那个婴儿鬼魂的怨恨的表示。
“她是个好看的姑娘,”保罗•;D说,“好看。脸蛋像她爹一样甜。”
“你认识我爸爸?”
“认识。相当认识。”
“是吗,太太?”丹芙尽量避免油然而生的好感。
“他当然认识你的爸爸。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是‘甜蜜之家’的人。”
丹芙在最低一磴楼梯上坐下。再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他们成了一对,说着什么“你的爸爸”和“甜蜜之家”,用的全是那种显然属于他们而不属于她的方式。就是说,她自己父亲的失踪不关她的事。失踪首先是属于贝比奶奶的———一个儿子,被深切地哀悼着,因为是他把她从那里赎出来的。其次,他是妈妈失踪的丈夫。现在他又是这个榛色陌生人的失踪的朋友。只有那些认识他的人(“相当认识”)有权利说起他的失踪。就好像只有那些住在“甜蜜之家”的人才能记得他,悄声谈起他,一边说一边互相用眼角交换目光。她又一次盼望那个小鬼魂———它那现在令她兴奋的愤怒,曾经让她疲惫不堪。让她疲惫不堪。
她说道:“我们这儿有个鬼。”这句话立即起了作用。他们不再是一对了。她妈妈不再悠着脚作女孩状了。对“甜蜜之家”的记忆从她为之作女孩状的男人眼中一滴一滴漏走。他猛抬头,瞥了一眼她身后明亮的白楼梯。
“我听说了,”他说,“可那是悲伤,你妈妈说的。不是邪恶。”
“不,先生,”丹芙道,“不是邪恶,可也不是悲伤。”
“那是什么呢?”
“冤屈。孤独和冤屈。”
“是这样吗?”保罗•;D转头问塞丝。
“我拿不准是不是孤独,”丹芙的母亲说道,“愤怒倒有可能,可是它这样时时刻刻跟我们在一块儿,我看不出它怎么会孤独。”
“你肯定有什么它想要的东西。”
塞丝耸耸肩膀。“它只不过是个娃娃。”
“是我姐姐,”丹芙说,“她死在这房子里。”
保罗•;D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让我想起了‘甜蜜之家’后面的那个无头新娘。还记得吗,塞丝?老在那片树林里游荡。”
“怎么忘得了呢?怪烦人的”
“为什么每个从‘甜蜜之家’逃走的人都不能不谈它?要是真这么甜蜜的话,看来你们应该留在那儿。”
“丫头,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保罗•;D哈哈大笑。“的确,的确。她说得对,塞丝。那儿并不甜蜜,当然也不是个家。”他摇了摇头。
“可那是我们待过的地方,”塞丝说,“大家都在一起。不管愿不愿意,总会想起来。”她微微哆嗦了一下。胳膊表面皱起了一块,她连忙抚平。①“丹芙,”她说道,“生炉子。不能来了朋友倒不招待他。”
“甭为我费事了。”保罗•;D说。
“烤面包不费什么事。再有就是我从工作的餐馆带回来的东西。从一大早忙活到晌午,我起码能把晚饭带回家。你不讨厌吃梭鱼吧?”
“要是他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他。”
又来了,丹芙心想。她背对着他们,拐了一下柴火,差点碰灭了火。“你干吗不在这儿过夜,加纳先生?那样你和太太就能整夜谈‘甜蜜之家’了。”
塞丝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火炉边,可还没抓住丹芙的衣领,那姑娘就向前挣去,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懂事。”
“甭管她了。”保罗•;D说,“我是个生人。”
“说的就是这个。她没理由对生人不礼貌。噢,宝贝,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
可是丹芙这会儿正在颤抖,由于抽泣说不出话来。九年来从未落过的泪水,打湿了她过于女人味的胸脯。
“我再不能了,我再不能了。”
“不能干吗?你不能干吗?”
“我不能住在这儿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干什么,可我不能在这儿住了。没有人跟我们说话。没有人来。男孩子不喜欢我。女孩子也不喜欢我。”
“亲爱的,亲爱的。”
“她说没人跟你们说话是什么意思?”保罗•;D问道。
“是这座房子。人家不———”
“不是!不是这房子!是我们!是你!”
“丹芙!”
“得了,塞丝。一个小姑娘,住在闹鬼的房子里,不易。不易。”
“比有些事还容易呢。”
“想想看,塞丝。我是个大老爷们,什么事没见过没做过,可我跟你说这不易。也许你们都该搬走。这房子是谁的?”
塞丝目光越过丹芙的肩头,冷冷地看了保罗•;D一眼。“你操哪门子心?”
“他们不让你走?”
“不是。”
“塞丝。”
“不搬。不走。这样挺好。”
“你是想说这孩子半疯不傻的没关系,是吗?”
屋子里的什么东西绷紧了,在随后的等待的寂静中,塞丝说话了。
“我后背上有棵树,家里有个鬼,除了怀里抱着的女儿我什么都没有了。不再逃了———从哪儿都不逃了。我再也不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逃走了。我逃跑过一回,我买了票,可我告诉你,保罗•;D。加纳:它太昂贵了!你听见了吗?它太昂贵了。现在请你坐下来和我们吃饭,要不就走开。”
保罗•;D从马甲里掏出一个小烟口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里面的烟丝和袋口的绳结来;同时,塞丝领着丹芙进了从他坐着的大屋开出的起居室。他没有卷烟纸,就一边拨弄烟口袋玩,一边听敞开的门那边塞丝安抚她的女儿。回来的时候,她回避着他的注视,径直走到炉边的小案子旁。她背对着他,于是他不用注意她脸上的心烦意乱,就能尽意欣赏她的全部头发。
“你后背上的什么树?”
“哦。”塞丝把一只碗放在案子上,到案子下面抓面粉。
“你后背上的什么树?有什么长在你的后背上吗?我没看见什么长在你背上。”
“还不是一样。”
“谁告诉你的?”
“那个白人姑娘。她就是这么说的。我从没见过,也永远不会见到了。可她说就是那个样子。一棵苦樱桃树。树干,树枝,还有树叶呢。小小的苦樱桃树叶。可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我估计现在连樱桃都结下了。”
塞丝用食指从舌尖蘸了点唾沫,很快地轻轻碰了一下炉子。然后她用十指在面粉里划道儿,把面粉扒拉开,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找小虫子。她什么都没找到,就往蜷起的手掌沟里撒苏打粉和盐,再都倒进面粉。她又找到一个罐头盒,舀出半手心猪油。她熟练地把面粉和着猪油从手中挤出,然后再用左手一边往里洒水,就这样她揉成了面团。
《宠儿》第一部分第4节
“我那时候有奶水,”她说,“我怀着丹芙,可还有奶水给小女儿。直到我把她和霍华德、巴格勒先送走的时候,我还一直奶着她呢。”
她用擀面杖把面团擀开。“人们没看见我就闻得着。所以他①一见我就看到了我裙子前襟的奶渍。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知道我得为我的小女儿生奶水。没人会像我那样奶她。没人会像我那样,总是尽快喂上她,或是等她吃饱了、可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马上拿开。谁都不知道她只有躺在我的腿上才能打嗝,你要是把她扛在肩膀上她就不行了。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除了我谁也没有给她的奶水。我跟大车上的女人们说了。跟她们说用布蘸上糖水让她咂,这样几天后我赶到那里时,她就不会忘了我。奶水到的时候,我也就跟着到了。”
“男人可不懂那么多,”保罗•;D说着,把烟口袋又揣回马甲兜里,“可他们知道,一个吃奶的娃娃不能离开娘太久。”
“那他们也知道你乳房涨满时把你的孩子送走是什么滋味。”
“我们刚才在谈一棵树,塞丝。”
“我离开你以后,那两个家伙去了我那儿,抢走了我的奶水。他们就是为那个来的。把我按倒,吸走了我的奶水。我向加纳太太告了他们。她长着那个包,不能讲话,可她眼里流了泪。那些家伙发现我告了他们。‘学校老师’让一个家伙划开我的后背,伤口愈合时就成了一棵树。它还在那儿长着呢。”
“他们用皮鞭抽你了?”
“还抢走了我的奶水。”
“你怀着孩子他们还打你?”
“还抢走了我的奶水!”
白胖的面圈在平底锅上排列成行。塞丝又一次用沾湿的食指碰了碰炉子。她打开烤箱门,把一锅面饼插进去。她刚刚起身离开烤箱的热气,就感觉到背后的保罗•;D和托在她乳房下的双手。她站直身子,知道———却感觉不到———他正把脸埋进苦樱桃树的枝杈里。
几乎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成为那种一进屋就能使女人哭泣的男人。有他相陪伴,当着他的面,她们就哭得出来。他的举止中有某种神圣的东西。女人们见了他就想流泪———向他诉说胸口和膝头的创伤。坚强的和智慧的女人见了他,将只有她们彼此间才说的事讲给他听:更年期早过了,她们内心的欲望却忽然间变得旺盛、贪婪起来,比十五岁的时候更狂野,让她们羞愧,也让她们悲哀;她们偷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