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躲避的宫人内侍此刻也已纷纷忐忑匍匐跪倒随侍,仍有些许犹豫不决的朝臣仍妄图寻找昨日还曾朝拜过的旧日君主前来主持政事。
远远处,已有一驾朱红车辇悄然驶入,恰是在最巧妙的时机出现,等待即将发生的所有。
睨看下方众朝臣惊惶不定,李世民紧抿嘴角忽而扬出一丝笑意,晨辉光芒正笼罩在他血染的衣袍上,如鎏金战甲罩住伟岸身躯,挺直立在两仪殿门前,接受天下人的质疑与臣服。
此时李世民与升平仍十指相扣,由始至终不曾躲闪逃避,料得下方朝臣必然因此惊异忿然也绝不肯放手。
升平侧身,望他。
他与她对视,目光再轻柔不过,虽无言语,动作却比言语更动升平心扉。
与杨广不同,最高处,他依旧愿意与她并肩同立。眉眼唇角所含皆是不容置疑的坚定。高高在上的李世民淡定迎接众目睽睽的鄙夷和猜测,身附光彩胜过晨曦耀眼,刺得升平不得不别开双眼才能平静自己心中的起伏情绪。
终有人按耐不住,一声万岁嘶吼过后跪倒在地,以头磕下,声声结实。
识时务者领先下拜,还有谁愿尊逝者为帝?满堂朝臣慌忙纷纷拜倒,唯恐自己落在人后。他们叠声齐呼三声万岁,引得周围随李世民征行将士情涨勃发,众兵将齐齐将手中丈矛长枪高举过头不住的振臂随喊。
“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喊声直入云霄,在宫阙中回荡,唯独静静停止在宫墙下的那辆车辇依旧不被惊扰,始终无声无息。
升平看见了那辆车辇,知道李世民也会看见,她冷冷垂低视线挣脱他的手指,向后退去一步。此刻,她无权与他并肩接受朝臣景仰。
李世民惊异回首,只见升平已别开面容向右不肯理睬自己。来不及再说缘由,有知事文臣已掀袍颠跑至玉阶上,上前卖弄般高声颂读虚无的退位圣旨。
门下:前因废太子戾擅铸兵刃,存侍东宫,逼宫未遂,欲挟虎符,伪圣意调军扰乱社稷。秦王战,荡平叛臣,明德有功,安抚朝堂,益显臣节忠孝。
因事并无准备,此人言辞着实杂乱不堪,李世民见状不由得蹩眉,心中被扫兴颇为不悦。正在此时,升平瞥见广场后方有侍从躬身押人行过,此人衣衫肮脏,嘴塞满破布,发须散乱,一双眼还死死盯着侍卫尸骸不住的摇头,满脸泪流不止。
升平发觉此人有些眼熟,仔细思量后立即回首命宫人传他上来。
宫人窸窸窣窣走下玉阶,跑去与押解侍卫交涉。此时李世民正在恼怒,冷冷呵斥那名文官道:“不知是什么的胡言乱语,退下!”
那名文臣心中惊惶,闻得新帝呵斥竟吓得滚落玉阶,此举惹得朝臣哄笑,那人连忙收了衣襟躲在人群不敢再现。
此时,宫人已经将此人迎上两仪殿正阶。数以百计朝臣俯跪殿下,见有一个身穿褴褛的人登上天阶纷纷仰头偷窥他的身份,或有熟知者纷纷窃笑,深以为此次新帝必然会被此人惹怒。
升平行至那人近前,亲手将他嘴上所塞的破布扯开,毕恭毕敬的唤了一声,“魏公。”
随着升平靠近,幽香袭来,她长发低垂遮掩了一双妖瞳似在诱他叛变。
魏征见状漠然别首,不理睬眼前这个有违妇德宫规的女人,他伸过脖子一口又将升平手中破布重新咬上,冷冷哼了不语。
李世民望见升平如此放下身段动作,心中似已明了那个舍皇位救太子的计策究竟出自谁手,他几步走过来也躬俯下身,以宽厚双手托住魏征正欲下跪的双膝。
玉阶下众臣无不惊讶,纷纷倒吸口冷气。帝王如此屈尊奉迎一名区区谏官,众人何时见过?
升平再次将魏征嘴中破布扯开,靠近他耳边幽声道:“此时太子已经伏诛,齐王被射杀在玄武门。智者常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若魏公一心赴死本宫绝不阻拦,只是听闻魏公双亲尚在……听闻又有长兄乍生子侄居住在魏公府内……全家老小几十口的性命,魏公不能不以为然吧?”
魏征听完升平的话猝然抬头,脸色不由骤变,他用力吐开破布开口大骂:“贱妇,你昔日东宫承幸,今日新皇奉迎,居然还厚颜无耻的以我家人相逼就范,果然是个性淫心恶心肠毒辣的女子!”
李世民听得魏征的话不禁愤然,正欲命身边侍卫结果魏征蝼蚁性命,升平眼神示意他止住动作,随即又垂首媚笑,她身上暖香气息直拂魏征耳侧:“若是魏公能成为新朝重臣,又怎么会让本宫有轻易涉足后位的机会?”
魏征冷笑,对升平所使的激将法不以为意。
升平行至魏征身后,亲手将绑绳解开。魏征目含疑惑揉搓自己双腕,并不肯轻信升平会有此好心,两人四目相遇,升平动作万分坦然,她的目光中似暗藏勾魂迷药难以躲避。直至片刻,魏征方才惊醒,躲闪目光向一旁,心中怦怦乱跳。
她素衣长发,面色绝艳,面前这个女子实在善于掌握颠倒众生的资本,他虽无凡心却也难免心中惊慌,生怕自己再多瞧几眼,人已堕落轮回□。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魏征半晌方才沉声。“我不予乱臣贼子歌功颂德。”
“本宫只想请魏公昭告天下苍生,今日天地已换,新帝即将登基。”升平向魏征深深施礼:“魏公应该知道太子个性过于阴狠,秦王手握重兵善于用人,秦王接替太子继位此乃万民幸事,何不就此顺应民心?”
东向冉冉跃出金轮,万道辉芒俯照凡尘,世间原本弥散的袅袅晨雾渐渐退去,天地清明,万物皆静,唯等待九重宫阙向外宣告江山已经易主,盛世即将来临。
血染宫苑,永远只能覆染砖石,宫墙碧瓦仿佛不曾动摇一丝分毫。杀气血腥遮不住日盛开花蕊,转眼间亭亭又绽灿然,根本看不出昨日夜间曾蒙受催杀。
更迭,终难阻挡。
魏征看见台阶下匍匐跪倒的朝臣不禁垂首长叹,他推开李世民的搀扶,依旧双膝噗通跪倒在地,闭目宏声高颂:
朕惶涕下:君臣睽隔,彼此难平,临朝数日不曾安民,以至莫辍于途,士露于野,国体一日不改,民生一日不安。 夫天造草昧,树之司牧,所以陶钧三极,统天施化。故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秦王战,天纵圣德,灵武秀世,一匡颓运,再造区夏,固以兴灭继绝,舟航沦溺矣。若夫仰在璇玑,旁穆七政,薄伐不庭,开复疆宇。遂乃三俘伪主,开涤五都,雕颜卉服之乡,龙荒朔漠之长,莫不回首朝阳,沐浴玄泽。故四灵效瑞,侑岳启图,嘉祥杂遝,休应炳著,玄象表革命之期,华裔注乐推之愿。代德之符,著乎幽显,瞻乌爰止,允集明哲,夫岂延康有归,咸熙告谢而已哉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念四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太安宫,归位于子,一依汉魏圣贤故事。①
钦此。
玉阶下众臣沉寂片刻,随即为此文采折服顿呼万岁,李世民感激的向升平抱拳,升平动动嘴角,依旧退在他身后垂首伫立。
李世民悄然向身后伸出手指,轻轻钩住升平的宽广袍袖,升平垂首瞧见他圆润指尖正在拉扯自己的,眉眼尽舒。
声浪阵阵滚过两仪殿,直奔太安宫,甘露殿,九天宫阙似将展开新朝容色磅礴巍峨,升平望尽宫阙尽头,只觉得自身犹如仍在梦中不敢醒来。
不远处,母后独孤皇后的笑容已经渐行渐远,即便再有多少不甘愿,大唐终还是在隋朝大兴宫定下了根基,再难更改。前朝旧事衣香鬓影,所有奢靡的风华也即将难见。
如今,升平已经适北族宫规,身着北族妆扮,口啖北族饮食,再忆起前朝过往恍惚似间隔了整整一世。
桂花树下的呢喃亲吻,奢华宫殿的尔虞我诈,娇嗔父皇母后的隐隐爱抚,独享万人瞩目的崇敬,蓦然回首,竟想不起当初那个多愁任性的阿鸾究竟是何摸样。
谁家重逢旧人苑,明明是相同的朱阑玉柱琉璃瓦,为何一个也不识得了?
今时今日,还有人认识与前朝镇国公主升平眉目相同的她吗?
三叩九拜已过,李世民回身望定升平,煦暖晨风中,她素衣拖曳在地,眺望远处神色落寞。人似痴了般,怔怔望着甘露殿。
甘露殿,原名,昭阳宫。是大隋朝皇后宫所在,前朝时,以此名昭示独孤氏的独宠后宫。
李世民见升平茫然神色心头发紧,随即展目望向宫墙下那个静静停泊的车辇,情义此刻在他心中左右挣扎,难以做出任何许诺。无论是眼前的升平还是远方的长孙无垢,他皆无法轻易辜负。
升平收回留恋的视线,轻轻俯身:“臣妾恭贺皇上君临天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必再为难眼前这个男人?她十几年由后宫朝堂一路行来,又怎会不知朝堂牵动后宫,后宫即是朝堂的深切道理?后宫宠幸永远昭示着前朝权利的升落,前朝言语轻重则间接奠定后宫地位高低。历代帝王为后位废黜六宫的只有父皇一人,那种盛宠也只有母后独享。
他李世民非借居外戚羽翼下的窝囊男子,她杨鸾无兄无父自然做不成专权独逞宫阙的至幸女人。
虽然永世显赫对并无亲眷的她来说已是无谓,却仍不甘将半壁江山拱手让给他人。
俯视他人的尊荣欲望谁人不贪恋?宫阙中挣扎过十年后更深知只有脚踏他人脊背才是自身保命的根本。宠爱一生终抵不过权势倾轧,庇佑半世难逃失爱片刻。
若帝王宠爱只有一瞬,她怎敢轻信自身能常驻九五之尊的身侧?
失去了心,便怕被抛弃,以升平骨子尚存的傲然,怕等不到被弃,已是心死了。
李世民凝望升平怅然的双眼,以只有二人能听见声音询问:“阿鸾在想什么?”
升平对他木然笑笑:“臣妾在想,帝王的恩爱究竟能维持多久。”
从前升平不曾想过如何博取他人宠爱,陪在杨广身边时,无需思考,睡在李建成身边时,也不曾想过,直至今时今日,她才明白无心不惧无爱不怖的道理。只需爱上,便先输了一步,从而会唯恐有朝一日失去。
李世民轻轻拉住升平的指尖,旦旦承诺,“我愿为阿鸾倾其所有。”
所有之中必不包括后位。升平莞尔心中替李世民补充,对他的许诺只能刻意忽视。
李世民回头望长孙无垢车辇所在的方向,又复回身,毫不犹豫的跪在升平面前:“阿鸾,我曾答应过你,大业得成之日必手持凤冠跪行至你面前。今日,凤冠不再,我,欠你一个交代。”
未曾撤离的朝臣此刻再难抑制心中惊讶,怔怔望着眼前诡异景象,不知该如何言语。新帝即位之日,却跪在废太子妃瞿凤裙下,朝野内外必然将盛传非议。究竟是弟及长嫂私通在前,还是太子谋反先发进而嫂及弟娶,一时间面面相觑的众人已惊觉隐情内里隐藏着香艳无边的想象。
升平躬身,轻轻为李世民捋过两边散乱鬓发,面容淡淡无波:“留着这个承诺以后也许会用得着。”
李世民扬眉,神情紧张:“你是说以后?我们的以后?”
升平颌首,肃颜道:“是,我们的以后。”
李世民笑着站起身,与升平十指交扣,目光更是紧紧纠缠:“若你能许我以后,我李世民定不再负你杨鸾!”
升平笑笑:“若有一日,皇上负了臣妾怎么办?”
李世民一时间愣住,被升平言语逼住,不知该如何接答。
升平转过身,冰冷视线直视那驾不动的车辇,轻声说:“若有一日皇上负了臣妾,只要不消阻拦臣妾离开就是皇上许给臣妾的最大恩惠。”
李世民听得升平想要离去心中不悦,用力握紧她的手指,“不许,你哪儿也不能去。”
升平依旧注视车辇沉静垂下的帘帏,笑着,凌风卷起衣裙飞扬,整个人在萧索中默默出神。
只怕他不想放手,届时也会有人逼他放手的。
翌日,魏征代新帝拟诏书宣告天下:
武德二年②,太子建成与齐王私铸兵器意图挟宫闱以得天下。秦王辅义秦王,叛者伏诛。废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为庶人,母舅妻眷皆诛连九族。庶人建成五子: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义并坐诛。庶人元吉五子:梁郡王承业,渔阳王承鸾,普安王承奖,江夏王承裕,义阳王承度并坐诛。
追随叛乱将领诛连九族,凡是胁从藏匿党羽者充军发配。
庶人建成入殓后不得入葬皇陵,归灵位于太庙,不上谥号,不许享后世祭奠。
庶人元吉尸身入殓另寻安葬,不许安灵位于太庙,永无封号,禁享后世祭奠。
另,废太子妃杨氏虢封号为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