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事成,也许升平公主会成为大隋皇后,她们怎会有心追随入宫便遭遗弃的萧?
大殿中数十宫人悄无声息见证他们历经磨难再聚的难能可贵,只有一人苍老的面颊落下豆粒大小的泪珠。
呜呜哽咽声只有两下,便再没了声音。升平闻声蓦然想起父皇,推开杨广的怀抱回到杨坚身边,杨广也肃颜一同伫立在床榻边面对毫无亲情的父皇。
弥留之际,再没有君臣身份,父女兄妹骨血相溶,也会同悲同哀。
如今所有的谋算全部落空,所有的戒防一朝放下,冰冷皇位上的真心也只有一瞬而已。升平伸出手指拂去杨坚花白鬓发的泪珠,手指颤颤根本无法完成,整个人虚软跪倒在地不禁哽咽出声。
杨广冷漠双眼,定定落在曾想废黜自己绞杀于宫门前的父皇。
风吹拂着明黄垂幔渐渐无力,摇摆不定的纱帘如同昭示这位大隋朝开国帝王已经濒临最后时刻,他没有睁眼,除了喉咙间哽咽声声更迭再没有任何动作。
升平忍不住痛恸扑在父皇身上哭泣,杨广则垂目盯着床榻上不住抽搐的人无动于衷。
直至长塌边的垂幔停止摆动,杨坚为国忧虑的哽咽声也终于停止,殿中一片死寂,杨广抽手拉扯起哀哀不绝的升平朝龙榻俯身拜去,升平被杨广的举动惊呆,忘记挣扎疑问,一下下随他深深拜在父皇榻前。
三次大礼已毕,杨广拉过她的手并于自己身侧,朝殿外朗声宣告:“皇上驾崩——”
榻前殿外宫人内侍们悲恸抽泣声骤然响起连成一片,升平惊惶回视仿若睡去的父皇,那个授予她最高宠爱的人,那个给与她尊贵骨血的人,终消散了气息,身着龙袍的他就此融在明黄色的龙榻上,连眉目都不甚清楚了。
再回过头,甘露殿已有宫人在有条不紊的换下明黄色垂幔,挂上素白墨黑的挽帐,动作麻利训练有素,似早已有准备。
哦,她差点忘了,此时时隔母后过世短短不过半年,为母后敲响的丧钟还余音绕耳,如今又换了父皇离去。
父皇的步履终追不上母后,从起兵建国到朝堂议政,始是一步一迟,连离世也是如此。他一生郁郁无力避免,至此,也算是个终结。
大兴宫永安寺再停大行皇帝梓宫,帝后即便生前再不睦,也必须死后同葬。无论是贞烈坚毅的孝敬辅天协圣文皇后①,还是洪德彰武的仁德应天兴国文皇②帝,都是后人刻在九丈高碑上相伴相随的谥号,永不分离。
升平问杨广:“父皇母后来生还会相遇么?”
杨广沉默望着升平,面容上的冷漠渐渐淡去,他回首看了看巍峨的帝后陵墓,目光幽幽的回答:“会,其实他们两个人谁都离不开谁。”
帝陵之外,匍匐朝堂上所有臣官,帝陵之内,只有杨广和升平二人沉寂相伴。
皇陵背拥青山,面朝镜湖,绵延万里的江山终随了他们去,五湖四海再不会有波澜起伏。
生死恩怨纠缠不过三十余载。
也是一生。
仁寿四年,五月初十,高后③病逝,同年十月十九,高祖④崩,同葬泰陵⑤。
同年冬月秦王俊废封号,幽禁秦王宫,与崔氏别室而居。月余后,俊毒发而亡,崔氏被疑毒杀庶人俊,赐缢死。
同年蜀王秀被幽禁蜀王宫,彭氏发还母族,终生不得入宫探望。秀上表请死未果,终幽闭蜀王宫,卒年二十三岁。
升平几日来劳心劳力,实在是太累了,回到栖凤宫便一头扎在塌上沉沉睡去。
偶尔昏沉中微微睁开眼,天光半暝中,正瞄见永好在榻边愁眉苦脸的,升平想扯个笑脸来安抚永好,可身子仿若被人抽光了全部力气般,连动动嘴角也是奢望。
挣扎几次,再闭眼,再次陷入一片昏暗。
隐隐约约似耳边有人低语:我会陪她直到醒来。
而后又听见冷冷的声音阻拦道:朝堂之上不可一日无君!
升平知道,阻拦声音必定出自舅父独孤陀,她也知道那个说要永远陪伴她的人是杨广。
“朕的话,如今还有人胆敢不听吗?”如此低沉阴森的语气,自然也是他。
杨广终于说出隐忍多年的心中话,如今,他也可以肆意暴怒随心质疑,再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包括掌握兵马的舅父独孤陀。
昏沉沉的升平能感觉杨广温热的掌心传来的炙热,他一直用力攥着她的手指紧紧的不肯松开。
指尖被勒得有些刺痛,升平想让他轻点却说不出声,再接下去,双眼沉重,很快又迷失了自己的神智。
昏睡三天三日后升平才真正清醒过来,模糊的视线落在手边,那里正跪俯着身穿龙袍的帝王,俯在她身边浅眠轻睡,不知为何,青须入鬓的杨广看起来有些往日不常见的潦倒落魄。
他也疲累,但手,始终牵着她的。
升平抬眼看看远处,永好伫立在远处闭目瞌睡,想来她也是累坏了。
升平不想惊动杨广,只能哑了嗓子弱弱的招呼永好。没等永好清醒过来,身边的杨广已经因升平轻微颤动骤然惊醒。
见升平苏醒,杨广立即伸手探探她的额头,神色歉疚道:“守宫那日阿鸾受了风寒,御医说你心疾成病需要多加休息,已经足睡了三日,现在终于无恙了。”
升平闻言苦笑:“是风寒吗,以前阿鸾是最不畏惧冬日寒冷的,那时候有父皇母后为阿鸾遮风挡雪,还有几位兄长为阿鸾呵暖,如今看来,也说不行了。”
杨广察觉升平言语间的伤感,默默扣住她消瘦的十指:“以后无论风霜雨雪都有朕来遮挡,阿鸾不用再管了。”
如今即将踏上帝位的杨广担得起如此承诺,升平怎能质疑不信。那么多危急险境两人都全部一一走过,来日必然是风和日丽的坦途。
她相信。
永好说,杨广没有顺应臣意立即举行登基大典。
只因从先帝陵寝回来后发觉升平感染风寒,他便推掉所有朝堂上奏章国事,始终守在栖凤宫,困倦时随意在榻边依偎,饥渴时少食水米果腹,人却始终不曾离开升平的床榻,方才沉沉睡去,想必是连日来惊险劳顿不曾休憩,再支撑不过了。
那日杨广赴宴时,杨俊与杨秀谋划秘密将太子扣押。
两人谋算,单等杨坚驾崩,便自命天子抢先进宫取得先机,一旦杨俊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再联手清除曾经拥护杨广的党羽。无奈此次杨广有备而去,先命京郊东大营十万驻军入岗东西南北四面城门,再命禁卫御林军闭锁宫门不准内外宫人朝臣出入,再派贴身精将团团围困秦王宫,逼迫杨俊不敢下手,等杨广指令发出,所有带刀侍卫瞬时冲入宫门,剿灭秦王身边随命贴身侍卫。
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部署,一张兄弟三人围坐的桌案上觥筹交错,心怀异梦的他们把酒言欢,将所有幼年亲厚情感尽数畅谈。每个人眼底都是美好回忆,每个人身后都是暗自行动的侍卫兵将。
云淡风轻的叙旧,血雨腥风的厮杀,没有一人笑容犹如年少时般纯净无邪。
生死大局暗自牵扯利害关系,兄弟三人背后都是独孤家的支撑,这场争斗谋划后,他们兄弟谁输谁赢都无所谓,独孤陀在郎中令府中独享渔翁之利。
杨广胜了,步出秦王宫时,命随身内侍给独孤陀送去捷报,旋即归宫。他在示威,向意图从中教唆杨氏兄弟相残的舅父示威。
他杨广既然能囚禁两位皇弟成全自己帝位,怎会再任独孤陀随心摆布?
独孤家的势力从此再没有于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可能,想要借助此机会胁迫杨广的独孤陀,终被杨广占了先机,赌输了掌中所有筹码。
杨广将杨俊幽禁秦王宫,与秦王妃崔氏另行而居。落寞的杨俊多次求死不能,痛苦万分,最终月余后毒发身亡。经内务司查出,秦王妃崔氏因杨俊痛苦不堪,遂买通宫人私带鸩酒入内,将夫君亲手毒死,而后寻死时被宫人发现。
杨广为此勃然大怒,将崔氏缢死殉葬,并下旨将崔氏一门户灭九族。
他不肯杀的兄弟,容不得他人代劳。只能怪崔氏太过心疼夫君,为整个家族带来灭顶大祸。
同年蜀王杨秀也被幽禁在蜀王宫,蜀王妃彭氏,因母舅曾为独孤皇后尊师而幸免于难,发还母族。勒令彭氏终生不得入蜀王宫探望杨秀。并遣散蜀王宫宫人,只留两名异族奴婢随侍,从幼年养尊处优的杨秀甚至需要蓬头垢面清扫宫室,给予自己饮食。蜀王不堪忍受如此羞辱,上表请死未果,最终幽闭蜀王宫。
而杨秀和杨俊谋逆时所策用的叛乱禁军,杨广下旨一律押赴东郊外坑杀,甘露宫内外宫人,凡见过先帝狰狞遗容的宫人内侍悉数赐鸩酒。
文武百官如有异议,同刑。
杨广又下旨,凡上奏表恭请太子登基者加官进爵赏赐金银,凡民间寻奇珍异宝表明太子登基实乃天命所归者,赏赐田地屋舍奴婢仆人。
重赏之下,请表奏章和贡献奇珍异宝的人一时间充斥大兴殿,杨广登基即位立即变得理所应当众望所归起来,再没有人胆敢置喙猜疑他曾经涉嫌谋杀父皇。
杨广是天生的帝王。或许他不是一介开明的君主,但胸有沟壑及所擅手段注定他必将坐稳大隋朝龙座宝位,而升平也开始逐渐相信,三年内所遭受的大兴宫宫变都是天意使然,父皇母后的先后诀别,废太子杨勇的慌不择路,秦王蜀王的濒死反抗,都是为了成就他登上权利巅峰。
也许成就的人,还有她。
杨广说,正月初一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大吉,那日可以进行新君登基大典。
还有十日时,杨广命升平准备凤冠瞿服紫绶玉带,与此同时,昭阳宫也开始聚集京城数百名能工巧匠进行修缮,雕梁画栋,描金涂彩,数丈台阶前开始铺就金丝彩缎锦毯。
所有一切皆为了她。
世人皆以为重启昭阳宫是对独孤家的尊重,新皇登基当日身边伴随的皇后必然是出自独孤家的萧氏,再度成为外戚的独孤氏已然屹立在大隋朝堂,成为永远不败的赢家。
殊不知,朝堂之外,后宫内里,另一个女人也在准备登基大典所需的朝服。
升平从未如此笃定过,杨广说到的话必然全部兑现。
大病初愈后的升平深知身在朝堂上再不能再软弱。在九重宫阙中争斗永远不会停止,宫廷朝堂虚软半分气势便会被人欺辱,君臣间所谓的慈善仁德更是令人嘲讽的虚假情意,血色宫闱中里没有人会谦恭礼让,不进,则被杀,再没退路。
悲哀吗,也许。
升平被迫从温暖的茧中破壳而出,提前振翅,随新君杨广在众人面前昂首面对自己从前不曾想过的刀风剑雨,却无人理会她心中漾满无奈中的悲哀。
不悲哀么,也许。
升平在父皇母后的陵寝前感叹,铁血王朝树立艰难倾覆易,她突然极度渴望如同独孤皇后一样在朝堂上泰然斡旋,更渴望用大隋万代千秋来讽刺兄妹亡国的诅咒,所以,她根本来不及消灭心中悲哀。
所以,升平亲手准备凤衣,为了不辜负杨广的厚望守信,更是为了想做个名副其实的天家女子。
幸好,天命所归,一切还来得及。
杨广的登基,容她仍能站于天阙俯视臣民朝拜,看万物重生。
幸好,他身边的人,不是萧氏。
“阿鸾,给朕瞧瞧你准备的瞿裙。”下朝后的杨广负手走入栖凤宫,旋身坐在芙蓉榻上对升平笑着说。
升平一时红了脸颊,人也有些忸怩,手拽着红衣不肯拿出。
杨广作势虚晃过她,抢过已完工的瞿凤朝衫摊开来看,绣纹细腻平整,领襟袖口做工考究,笑道:“阿鸾果然擅长女红,唔,这艳红色的瞿凤敝屣裙衬得阿鸾颜容,明日,阿鸾必定是大隋朝最引人眼目的女子。”
说起明日登基大典,升平心中百转千回的疑问也骤然浮出,她不由的双眼黯淡,喃喃道:“明日舅父应该不会允许阿鸾一同登上大兴殿的。”
杨广对升平的杞人忧天嗤之以鼻:“他如今在朝堂上还做得了主吗?”
升平心中一松,随后笑笑:“即便如此,淑仪表姐那边也不好交代……”
双眼打量凤衣的杨广似是未闻升平担心,只是若无其事的笑:“来,阿鸾把凤衣穿上,给我看看。”
升平无力拒绝杨广的提议,只得接过瞿凤长衫去内殿更换,她纤瘦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殿门尽头,杨广嘴角扬起的笑容立即冷冷敛回。
太平静了,从榷酌登基大典之日开始,朝堂内外朝臣口中无一例外全是恭贺之声。独孤陀更是出人意料的从容协助登基典仪,不曾为杨广没有准备册封萧氏为皇后的宝册提出半分质疑,他似乎对杨广必定册封太子妃萧氏为后信心满满,根本不用惶恐。
他到底坚信什么?
他又凭什么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