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表字,因为我的父亲在我还未及弱冠之年的时候,就已经去世。午门问斩,惨烈并且耻辱的死亡方式,因为他的罪名是贪赃枉法,结党营私。
这是清流刚直的父亲,最不能忍受的罪名,我还记得法场观邢刑时,父亲被绑在石台上,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监斩官抛下令牌,我看到他的嘴角有得意的笑纹。鬼头刀当空挥下,血喷射出来,模糊了一片的视野。
那一刻,我憎恨,又迷惑。憎恨那些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官僚,疑惑父亲到了最后,为什么还一心一意的忠于朝廷。
他的忠诚,我不懂。也并不想懂,
首犯问斩,家产抄没,男为奴,女为娼。
冷眼看着那群如狼似虎的官差冲进家里,砸烂了所有的东西,我们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被查抄,除了父亲平日里,一字一字抄录的,堆满了整整一间书房的古籍。母亲早在狱中殉节自尽,我已经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以供失去。
自那时候起,大学士府的公子便不复存在,京畿守备营的名册上多了一个名为萧朗的军奴。
本以为,就会这样下去,生存也仅仅是为了活着而已。但是,人的生活中总会有意外的惊喜,十七岁,在本已经心如死灰的那一年,我遇到了那个人,给我的生命中带来了转机和希望。
他替我接续上被挑断的手筋,为我父亲平反昭雪。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个小小的孩子,竟然是当朝太子。我很清楚,他在用恩德来交换我的忠诚,我也乐意献上我的忠诚,毕竟那再造之恩无以为报。
所以,走吧,天南地北,大漠苗疆,只要是殿下要去的地方,我便会背上行李跟从。
他的师父是个很古怪的老头,敢用皇帝的命来威胁太子殿下做自己徒弟的老师,普天之下就这么一个人了吧?
太子殿下更是古怪,敢对皇帝用药,再偷偷逃到民间拜师学艺,这样的太子也是绝无仅有的了。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早就下定了决心,这世间唯有那一个人,能让我屈膝追随。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无数次的庆幸,自己当初做了这样的决断。那七年的时光,足够我在余生,无数次的反复回忆,然后望望天空露出幸福的微笑。
初到苗疆时,我的手臂还未完全恢复,但就是这样也足够那个顶着一部花白胡须的师傅,反复验看,啧啧称奇了。
殿下花了很久的时间,替我罗列出了一张奇怪的表格。他说那是‘复健’的计划表。我不太明白那个词的含义,但也能明白,他是在为让我的伤能够恢复而做努力。
只可惜受过伤的手臂,怎么也不可能恢复如初。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从前轻易就能舞动生风的刀,现如今却是重若千钧。
“算了。毕竟是陈旧性的伤,能够恢复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尽管他已经说的足够委婉,但我还是从里面听出了淡淡的失望。
终于要被放弃了吗?心里纠成了一团,但我没有说话,我向如果我开口恳求,凭着殿下的善良还是会将我留在身边,但我明白,一个没有用处的人,留在他身边,只不过是一个沉重的负累。我已亏欠他太多,即便不舍,也无言再去索取。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日子,殿下出现在我面前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的时候他都会一言不发的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十多天之后,索性就消失无踪了。
没有一句道别,就那么离开了。当我将晚饭送到他的屋里时,才发现他已经离开一天了。竹床锦被,还残留着他的味道,可是主人却已经消失无踪。半年前师傅去世了,半年后殿下也离开了。
明明已经预料道的事情,真实发生之后,还是觉得如晴天霹雳一般。苗疆炎热的气候,突然变得湿冷,这天地间只剩一人,茕茕孑立的感觉竟然是这样的难以忍受,好像绞索套在了喉间,不能呼吸。
殿下是很聪明的,我从不知道一个孩子可以懂得那么多的东西,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天才。殿下却说他不是,他懂得那么多的东西,是因为他保有前世的记忆。我还记得他对我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是怕我不能接受吗?
怎么会呢?殿下,不论你是谁,变成什么样子,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永远都是我的殿下,我的唯一。
还记得初来苗疆时,殿下不适应这里炎热潮湿,又多蚊虫的气候,我问师傅要了草药,弄了驱除蚊虫的药浴。他两眼放光,连里衣也等不及脱,扑通一声就扎进了浴桶里。白色的蚕丝里衣,飘飘袅袅的浮起来,好像一朵盛开的白莲。雪肤,乌发,红唇,带着湿淋淋的水汽,好像笼罩上一层星辉似的光。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就恋上了那一抹光辉,只知道待到发觉时,已经无法移开目光。可我也明白,那皎皎如月的人,注定不会属于我。所以我不奢求,自有朝阳匹配明月,我只愿做明月边上的一颗繁星。
只是,我的光芒太暗淡了吗?作用太微末了吗?以至于注定要被遗失在冰冷空寂的黑暗之中……
这一刻,挡不住的心酸,左手用力的压住脸,几乎要脆弱的落下泪来。
就在我沉溺在颓丧的沼泽里不可自拔的时候,突然听见自远处传来“扑簌簌”的声音,好像雀鸟扇动翅膀,但是学武之人都知道,那声音绝不是鸟类发出的,倒像是武功高强的人掠过树梢的声音。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迎出门去。那纤瘦的身影踏月而来,不是一贯的从容,反倒是步履匆匆风尘仆仆,看样子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他的背上斜背着一个棍子样的东西,很长,几乎探出他的头顶一尺有余,看上去有些滑稽。
“殿……殿下。”心中被这失而复得的喜悦填得满满的,顾不得思量自打这人出现的短短一刻钟里我的情绪落差之大。我迎了出去,一把拉住瑾的手臂,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逾矩。
那时的我一定笑得像个傻瓜。
瑾对我过于亲密的动作,不以为忤。反牵了我的手,大步跨进了屋子里。现宝似的将背后长长的布包解下来。他的脸上带着点儿狡黠的笑容,故作神秘的,放慢动作,一层一层将裹在外面的粗布打开。
那是一柄式样古怪的长刀。黑色的鲨鱼皮刀鞘,粗粝的外表,霸气却不张扬。刀柄长的诡异。瑾将长刀举到眼前,用力将它抽出来。一痕寒水,如柳叶般,弯成一个美丽的弧度,刀身狭长,刃闪幽蓝。即使是外行人也能够看出这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好刀,更遑论是自小就与刀为伍的我?
自打看到这柄刀的那一刻起,我的眼光就粘在那把利器上,再也舍不得移开了。
“喜欢吗?”瑾的声音是少见的兴高采烈,眼中亮闪闪的,十足像个迫不及待讨要奖励的孩子。
“喜欢!”我大力的点头,不解思索的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刀方才那句话的意思:“这个……是给我的?”
“是啊。”瑾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他眼里我明显是多此一问。
殿下,只有你才会觉得这样是理所当然吧?手指爱不释手的抚上刀身,心中欢喜,数说不尽。我单膝跪地,诚恳道:“谢殿下赏赐,萧朗铭记殿下恩情,日后自当誓死相报!”
这番表忠心的话,并没有受到意想之中的效果,瑾接下来的话,让我心旌动荡。
“不,这不是赏赐,是礼物。”还有些少年人的青稚的声音以外的严肃下来。“一切带有功利心,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都只能叫做商品。唯有真心的赠与,才有资格被称之为礼物。我把它送给你,只是因为你需要它,萧朗,你要记得。”
礼物吗?上位者赐予臣子的东西,不是表彰他们的功绩,就是换取他们的忠诚,而殿下却明确的告诉我,他将这把到送给我,仅仅是因为我需要它。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之间并不是普通的臣子与君主的关系?是否意味着我们有特殊的牵绊,是否意味着,我可以……
停!!!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始贪恋,连忙在心里敲响警钟,阻止自己继续肖想下去。“我记住了,殿下。”我对你的忠诚也是心甘情愿的,不需要赏赐,不需要回报,按照你的说法来讲,着也是一份——礼物。
我突然有点儿能够理解,父亲那份至死不渝的忠诚了……
“好了,赶了一天,真累了。先休息吧,明天再给你讲与这把刀配套的刀法。”活动了一下四肢,瑾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知道他赶路辛苦,我连忙上前,把床帐整理好,看他熄灭灯烛,宽衣躺下,才小心翼翼的抱着长刀,掩门退去。
当时我还不知道,怀中的这柄长刀,是这个人,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画图谱设计,搜罗材料,又奔驰百里,辗转找到退隐的铸剑圣手……不惜屈尊下跪,求他为我打造的。
那是他送给我的东西,是‘礼物’。是我的‘全部’。即便用所有的财富,或者全天下来交换,我也不会放手。
日升月沉 正文 番外之月朗星稀(二)
章节字数:2756 更新时间:09…09…07 19:42
“绝世好刀,要绝世妙人来用,你却用它来砍树枝。”还记得那个人,笑眯眯的捧着油纸包着的花生糖,一面似笑非笑的调侃。那个时候我已经可以用手中的长刀,准确的砍断挂在树梢的野果的梗。
记得我当时反问他,绝世好刀难道一定要用来杀人,才能够称的上的物尽其用吗?瑾一面用护花铃卷了尚未落地的野果,一面大笑着摇头。
武器的作用,对我来说只是守护,砍下一个瑾喜欢吃的野果,和砍掉威胁他的人的头颅,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为了他能够开心而已。他太温和,以至于只会伤害自己,那样的殿下,令我心疼。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臻帝陛下那样的父亲,会有这样的儿子,他们的性格却是南辕北辙。一个冷酷霸道,一个淡然柔和;一个肆意张狂,一个清澈内敛;一个铁血无情,一个仁政慈心……完完全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也许就是他们之间的不同,才使两个人彼此吸引。就好比剑与剑鞘,互相需要,彼此契合,再容不下外物。
不那有什麽关系?无法拥有他,并不代表不能守护他。
成熟的野果子红得晶亮,味道酸酸的,采摘下来,放进陶罐里,用蜂蜜腌渍了,在取出来,小心的用小刀剖开,取出里面的核,分成两个完整的半圆,再将大米细细的磨成粉,薄厚适中的铺一层在小笼屉上,米粉上面均匀的放上腌制的野果,然后再在上面铺上米粉,洒上装饰的青丝玫瑰,上锅文火慢蒸,蒸熟之后将一大块糕饼道口出来,用代分切成均匀的小块。带着大米的清香,和蜜渍野果微酸的甜味。
这是我唯一会做的点心。山中生活闲适幽静,物质却匮乏,莫说是京城,就算是比之热闹的市镇也不如。瑾却不在乎,每天每日,翻看各种医书毒经,兀自过得悠然自得,仿佛天生就是出身山野,而非那金碧辉煌钟鸣鼎食的皇宫。活脱脱一只闲云野鹤。
若说唯一不像清流隐士的地方,大概就是瑾儿对甜食的嗜好。他说美味的食物能够抚慰灵魂,甜品可以平复暴躁的情绪。我不爱吃甜食,但是我会为了殿下,努力的学做甜食。
那种点心,就是我利用身边仅有的食材,绞尽脑汁捉摸出来的,没做出一次,我都会亲自品尝一下,很粗劣的食物,可是瑾很喜欢,明明对待甜食时是个嘴巴刁的不得了的人,但每次看到盛在盘子里的,样式粗陋,味道单一的点心,都会流露出孩子般欢喜的神情。
迫不及待的凑上去,大大的吸一口香气,拈起一块,慢慢咀嚼,总不忘调侃几句。大意无非是说我下厨的样子很有趣,或者说我未来的老婆会多么多么有口福。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天生不是刻薄的人,连揶揄的话,都说得词语匮乏。我不回答,只是在心里暗暗的摇头发笑。娶妻?没有想过。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让我萧朗,为她洗手做羹汤。
只做给瑾一个人吃,也只有瑾,才会喜欢我做的粗陋食物。隐去金碧辉煌的光环,抛开权利金钱的负累,俗世温情,人间烟火,这种彼此需要,近乎相依为命的感觉,令我分外贪恋。
瑾对大夫,这个行当,有着近乎痴迷的兴趣。每天,总有一半的时间,看他埋首在药庐中,一手执着医书,一手攥着蒲扇,慢慢的扇着风炉。砂锅里不停的发出“咕嘟,咕嘟”水煮沸的声音,草药的清香,接连不断的从那间房子里飘出来。
他炼药时的样子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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