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脸了。
底下一共二十桌,传看、讨论,总要些时间,大厅里开始渐渐传来低声讨论的声音,众人表情有疑『惑』的,有摇头的,有发现了什么脸『色』一变的,有对着瓷罐身上指指点点的,气氛看着热烈,实则暗涌。
王道林笑呵呵地负手立在台上,看着下面传看的场面,间或用余光扫一眼夏芍,却见她没什么忧虑和害怕的表情,甚至都没跟站在她身后的经验丰富的陈满贯和马显荣求助,她也负手而立,笑眯眯看着下方的场面。
这不由看得王道林心里打鼓,但随即他便是心里哼笑一声。从这女孩子进来到现在,他也能看出些来,别的不说,她这处变不惊的沉稳倒是有的。没想到事到此时,她还能这么沉稳,倒是能装。他倒要看看,一会儿她还怎么装!
这时候,站在夏芍身后的马显荣却是显得有些忧心,他跟着夏芍的时间不长,只对她身为领导者的一些气度和算计略有见识,但那只能证明她领导一个集团的能力,却不能证明她在古玩鉴定方面的眼力。王道林这是明显要让她出丑,一会儿要不要像个什么法子暗地里提醒提醒她?
这么想着,马显荣不由偷偷一扯陈满贯的袖口,想用眼神跟他交流交流,想个提醒夏芍的法子。
哪知陈满贯看他一眼,却是笑着摇摇头,神『色』轻松,半点忧虑也不带。夏总的眼力他是见识过的,当初山上后院里头那一堆的物件,他一眼看见的时候,心脏病差点犯了。那可都是她捡漏捡来的,一次两次那是运气,次数多了,那就是眼力了。且福瑞祥开业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有拿不准的物件,每回一找夏总,她总能一眼断定,他对她的眼力是佩服得没话说!王道林今晚是自掘坟墓,看着是挖坑给夏总跳,到时候谁跳进坑里,还不一定!
陈满贯递给马显荣一个“等着看好戏”的眼神,便笑着瞅下面去了,倒是让马显荣怔愣了好一阵儿。
等了半天,下面二十桌总算是传看完了,服务员也累得不轻,总算是完成了最后的任务,把青花瓷罐交给夏芍,便退去一边了。
夏芍一把物件接到手,下面便是一静,讨论的声音立刻没了,众人纷纷把目光定在了她身上。气氛静得落针可闻,仿佛都能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陈满贯和马显荣上前一步,跟着夏芍身后,也探头与她一起看了起来。
只见这是一件青花云龙盖罐,造型饱满,罐口圆、方唇、溜肩、肩下渐敛,平底。盖面隆起,盖顶置宝珠形钮。罐里光素无纹饰,外部青花装饰。肩绘缠枝莲纹,盖和腹部均绘双行龙及朵云纹等,腹下部还衬以海水江崖纹。近底处绘勾云纹。素底无釉。罐外口沿下横书“大明宣德年制”六字楷书款。
陈满贯和马显荣看了双双挑眉——哟!宣德瓷!这可得看好了,搞不好是件赝品。
宣德青花是明宣宗年间,由景德镇御窑厂烧造的青花瓷器,由于当时的烧造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宣德瓷一直被后人推崇。自明代成化朝开始,到晚清民国,乃至现代,均有大量烧制!
也就是说,仿品很多!
其中,仿得最成功的是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无论是从造型、尺寸、纹饰都十分酷似原作,特别具有宣德青花的韵味!
这可不好看啊……
平时古玩行里若是收到了宣德青花瓷,那都是要很小心的,白天尚需拿着放大镜仔细瞧,搞不好还得让同行来帮着掌掌眼,别说这是晚上了。
“夏总,可看好了么?”王道林在旁边负手看来,笑呵呵问。
马显荣在后头『露』出怒『色』,就这么一会儿,你让谁看,谁敢给你个准话儿?宣德瓷本来就考究眼力,这物件是明代的、清代的、民国的还是现代仿的,你就是给个内行人来看,他也得琢磨琢磨!你就给人这么一会儿,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王总!”马显荣忍不住出声。
夏芍却回头笑着看了他一眼,一眼,马显荣便是一愣,住了口。
只见夏芍又笑着看了一眼旁边的服务员,服务员一愣,上来之后,夏芍把青花瓷罐放回托盘上,示意她带下去接着传看。
这一举动令众人都是一愣,王道林问:“夏总这是看好了?”
“好了。”夏芍笑着点头,断言道,“这件青花瓷并非大明宣德年制,应当是件旧仿。”
所谓旧仿,就是指明清时期的仿旧品,而新仿指的则是现代访旧的。
说白了,新仿就是现代的赝品,旧仿就是明清时期的赝品。但旧仿因为有些年头了,所以也算是件古董,在价格上不能与赝品等同,仿得好的也能值点钱。
夏芍这话说得笃定,下方众人纷纷抬头看她。说实话,就这么一会儿,即便是这些老眼力的人,也有一些不敢下定论,而她竟然笃定是旧仿了?
王道林眼底神『色』一闪,不慌不『乱』,笑问:“哦?夏总就看了这么一会儿,要是说看不准,我还有点信。这么快就认定是旧仿,我倒要听听是为什么了。”
众人听了这话大多暗暗撇嘴——话说的好听,人家要真的说看不准,你就要嘲笑人家眼力浅了。
夏芍却不看王道林,而是笑着看向下方古玩行会的众人,淡定笑道:“想必各位前辈已经看出来了,‘大明宣德年制’这几个字的‘德’字里,‘心’字上面少了一横。这是古时因为避讳,特意少了一笔的。”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这是看宣德瓷必看的一点。
“既然如此,夏总怎么不认定这是真品?”王道林问。
夏芍却是摇头一笑,“即便是旧仿和新仿,很多都有仿了这点,少写一笔的。所以这点并不能作为判断依据。”
“那夏总的依据在哪里?”王道林追着问道。
“看字形。”夏芍一笑,一抬手,“请各位看看这罐子是字形,每个年代的字都不一样。永乐款少,宣德款多,成化款肥,弘治款秀,正德款恭,嘉靖款杂,万历款花。而这件青花瓷呢?从底款字体看,略为平庸呆滞,颇似中规中矩的清朝书法,欠缺明代书法的灵动之气。所以,仅凭这点,这罐子就不是明宣德,必定是仿品!”
“那也有可能是新仿,为什么夏总断定是旧仿?”王道林越问越急,咬着不肯松口。
“同类器物中,年代越早的器形越扁,但此物厚重敦实,给人感觉相对舒展,可见是后期作品。”夏芍不慌不忙,笃定一笑,下了定论,“这是晚清时期的民间仿品,市场底价高不了,最多不过万!”
底下嗡地一声,议论纷纷,小心而又激动地纷纷传看。越看,点头赞同的声音越多。不少人不由抬起眼来,看向夏芍的眼神已是有些惊异。
没错!酒店里光线不好,从胎釉上来判定太耗眼力,大可以从字形和器形上来鉴定!但,尽管如此,刚才真正敢下定论的人,又有几个?
先不说器形,就说那些书法字形——永乐款少,宣德款多,成化款肥,弘治款秀,正德款恭,嘉靖款杂,万历款花,清朝书法中规中矩!话是没错,但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要辨别出这些书法字体上的区别,至少也要对历代书法有精准的了解!
古玩鉴定就是这么考验知识和文化底蕴的行业!想要鉴定书画,就必须是书画方面的行家!否则,凭什么敢下定论?而在座的众人,各有各的所长,却不敢说所有人都是书法方面的行家。
这少女,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出书法字形上的微妙区别,这得是怎样丰厚的知识和眼力?
而且即便是知识和眼力,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一句断错,福瑞祥今后在古玩行业的境地便尴尬了。这样的情况,换了谁心里都有压力,别说她了,刚才在下面传看的时候,他们这些人没有这压力,都支支吾吾模棱两可,就怕断错了惹同行笑话。而她居然敢笃定地说出来!
她倒是对自己有信心!
夏芍自然是对自己有信心。她有天眼在,这物件一拿上来,她就知道是有年头的了。但天眼只能看出是件古物,却不能帮她断定是宣德瓷的真品,还是旧仿的。所以,在断代方面她凭的可就是真本事了!
这都要得益于周教授的教导,当年周教授看她悟『性』高,便每天让她放了学去他家里学习书法国画,而且他又是个老藏『迷』,历代书法字帖夏芍都有临摹练习,对其中细微的差别体悟尤深。
且福瑞祥开业后,她每天下午放学又会去店里一趟,跟着陈满贯学学古玩鉴定方面的知识,再加上早几年跟周教授学来的,她在这方面的眼力自认是不输人的!
夏芍含笑看着下方投来的各种目光,坦然受之。
这场面看得后面的陈满贯呵呵一笑,而马显荣却是差点激动得满地走了!他一口笑闷在胸口,差点就拍手叫好!
该!再叫你王道林自作聪明,以为能给挖个坑给夏总跳,现在谁在坑里,知道了吧?
现在福瑞祥不仅没有处境尴尬,反而经由这现场的鉴定,获得了同行的认可!
这真是不认可都不行啊!
夏总今晚通过这场现场的鉴定,告诉同行,福瑞祥的崛起不是幸运的偶然,它有资格在古玩行业立足!
这真是害人之心不可有,再深沉的算计,也抵不过对方有真本事!
王道林此刻脸『色』几番变幻,心里别说有多懊悔,本以为对方年纪轻轻,眼力必然浅,哪知道自己一番算计,却给对方铺了路!
他内心别提有多晦气,但脸上却是没怎么表现出来,当即哈哈一笑,赞道:“哎呀!精彩绝伦啊!没想到夏总年纪轻轻,眼力却是不俗啊!看来日后在古玩行,我这个老家伙能帮到福瑞祥的方面也少喽!”
他这话听着是感慨万分,底下的人却都是脸上一变,纷纷互看。
王道林这个人,在行业里可谓一霸,他是个什么样的『性』情,大家都知道。他身为古玩行会的会长,他说的话大家必须要听,谁不听他就会联合行会的力量集体打压谁。之前他说要众人把福瑞祥当做一家人,这话可以当做客套话听听,此刻说他恐怕能帮到福瑞祥的方面少了,这岂不是在暗示,以后要各家联合起来,孤立福瑞祥?
这、这……
看来他是没让福瑞祥出丑,便暗中发话了。
他这是一定要打压福瑞祥了!
可惜这女孩子了,刚才的现场鉴定这么精彩,还是改变不了福瑞祥在青市摔一跟头的命运。
不知不觉间,众人看向夏芍的目光已经带了些惋惜。
而夏芍却是全然没发现这气氛的变化,反而好像对王道林的赞扬很是谦虚,“哪里,王总过谦了。王总若是能帮帮我们福瑞祥,我们自然是感激不及的。别的不说,眼下就确实有件事,想请王总帮个忙。”
王道林一愣,大厅里所有人都是一愣,包括陈满贯和马显荣。
王道林没想到夏芍居然借着梯子就下,当真有事要他帮忙,但话已说出口,他又不好推脱,只得赶鸭子上架地呵呵一笑,问:“夏总跟我何必客气?有什么忙要我王某人帮的,尽管开口!”
夏芍轻轻颔首,笑意忽然变得有些深,盯着王道林的眼睛笑道:“是么?那就请王总先把你们古玩行屋檐下挂着的八卦风水镜,给撤了吧。”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再次愣了。
陈满贯一挑眉,马显荣一脸呆木,突然开始心『潮』澎湃——他有一种激动的预感!
王道林脸『色』微微一窒,笑呵呵的表情第一次出现点不自然,“夏总这话,什么意思?”
夏芍笑眯眯,“没别的意思,就是偶然间发现王总店里的风水镜刚好照进我们福瑞祥,所以想跟王总商量商量,撤了吧?”
“这、这是什么话!”王道林一愣,“夏总,那镜子碍你们福瑞祥什么事了?那是我们店里招财纳福用的。”
“招财纳福?招财请财神,纳福供福龟,都是拱在店里家中之物,何必请方风水镜,挂在店外?”夏芍还是笑眯眯,语气好奇。
“这、这……这我怎么清楚?我也是问了风水师,请来的东西……”
“哪个风水师?让他来见见我。”夏芍唇边一抹冷笑稍纵即逝,负手挑眉,气度天成。
底下早就竖起耳朵听着的众人见此,这才怔愣片刻,纷纷交头接耳,很明显是有人想起了关于夏芍的另一个传言。
听说,她是名风水大师!而且,在东市上层圈子名声很响!
听说,但凡卜卦测字、风水运程、家宅投资一类的事,都很神准!
听说,青市这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