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却沿着浓脂丽粉的腮边落了下来。
“都平身罢。”元春开腔,声音还算平静,只是尾音到底有些哽咽了。再抬头时,已是收了泪,目光在厅中逡巡,最后落在探春脸上,竟仿佛微微恍惚。
贾母对着探春招了招手:“三丫头,过来见过娘娘。”
探春一声“大姐”,便哽在了喉咙口,依礼欲拜,却被元春一把搂住:“三妹!”一时哽咽有声,让探春也不由悲从中来,陪着掬了一捧泪。
“不成想,三妹也已经长成了。”元春松开了手,含泪而笑,语带欣然。
贾母笑道:“三丫头最肖你幼时,记得你小时候最爱抱着她玩。”
原来她与元春的关系,竟然还这样的亲近!她看着元春满身珠翠,暗暗盘算可以换上多少银子。不知道以自己与她的关系,能不能厚颜讨要两样,去当铺换了银子去印书?
一时传了贾宝玉和贾兰进来,元春又是好一阵勉励。探春见贾环未得传唤,不免有些怏怏。黛玉在一旁开解:“贾琮也不曾来。”
那怎么一样?贾琮乃贾赦之子,与元春可不是同一个父亲!只是这时候却不便分说,只得胡乱点头,仍是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回。看来,除了科举出身,贾环要想在贾府出头真难了。
元春兴致甚好,带着众人游了一遍园,又挑几处好景致出题,让众女各作一首呈上。唯有贾宝玉,独做四首。
探春心里忙着换算银子,哪里有这心思吟诗作词!随意涂鸦了一首,自己看着也有些称颂的嫌疑,但胜在四平八稳,堪可交差。
林黛玉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三妹妹,我瞧宝玉才得了两首,你才思敏捷,咱们各自替他作一首罢?”
探春自己那首都是匆匆交差,哪里有这闲心?只是看贾宝玉急得抓耳挠腮,又有黛玉开口,只得勉强振作精神,倒比自己那首还要用心。再看黛玉,她也已是得了一首五律,一同揉成了纸团掷给贾宝玉。
元春当日未入宫时,贾宝玉年幼,两人同随贾母,不刻稍离。便是开蒙的三五本书,也是元春手引口传而教,是以见了贾宝玉呈上的诗,格外欢喜:“果然有进益了,想来在家里也不曾荒废了学业。杏帘和怡红两首,尤在诸首之上。”
探春大汗,这两首可不正是她和黛玉捉刀的么?回头看去,黛玉嘴解微翘,虽是低着头,得意之情顿现。
“三妹妹,你把这几首诗抄录了送与父亲看。”元春忽然发话,把神游太虚的探春惊醒了过来,急忙答应了一声,暗自庆幸自己到这个时代来以后苦练的那手书法,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于是,她随了元春到里间,自有宫女侍候了笔墨。
她把众姐妹作的诗都誉录在彩笺上,统共得了十数首。正要收笔,却听元春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三妹有意备选公主、郡主入学的陪侍么?”
探春骤然得闻,手不由得微微一颤,墨汁便落下好大的一团。抬起头,看向坐于身侧的元春,宝相威严,眉间的金钿在斜照的阳光下灿灿生辉。虽是浓妆艳抹,看着贵气非凡,可是明眸蒙尘,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疲惫和厌倦来。
想也不想,探春就直接摇头。虽说是陪侍,其实谁不知道最终打的主意,是指望着皇帝看上,收入**呢?这个结局,她可不愿意接受。哪怕到头来真远嫁了,也比这个结局要好。
正了正容,她凝视着元春:“大姐,咱们家出了一个皇妃——还不够么?”
元春掩饰地笑了笑:“你当我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么?若有个姐妹在宫里互相帮衬着,自然更好。周淑妃的幼妹已经报上了名,准备入选。母亲的意思,若是三妹愿意,我可代为安排。”
“不愿意。”探春飞快地回答,唯恐迟了一句便成定局,再无转寰的余地。原来王夫人打的是这个主意,难怪这些日子待她格外亲热,敢情是拿她当棋子用来着!
“其实……”元春还待劝说,探春却打断了她的话。
“无情最是帝王家,我还想做个有情有义的人呢!啊,我并非说大姐无情,只是祖母年岁已大,我还想承欢膝下。这回大姐省亲,她老人家一连几天都在说大姐的旧事,有些童年趣事想必大姐也不会再记得,可她老人家说来却仍是津津有味。想来,当年祖母也舍不得大姐入宫的。”
“你说的是。”元春笑得有些勉强,“既如此,我便回了母亲。家里有人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已经足够,还能再饶上一个么?母亲那里,我自会分说一番。”
探春这才放心,换了张宣纸,重新抄录。
元春着太监拿至帘外,给贾政等人看了。当着元春的面,众人自然赞得花团锦簇,直夸得如李白再世,杜甫重显。以探春两世为人的脸皮厚度,都忍不住有点烧。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决不入宫
其后看戏,再其后便颁布了赏赐,贾宝玉、贾兰叔侄与诸姐妹俱是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鲜式样的银锞子两对。贾环的赏赐,却归于贾蓉等同类。一庶三千里,就这样打入了旁系子弟的行列。
探春隔着帘子看向贾环,见他脸上略有茫然,旋即中规中矩地谢了恩,退后不提。心里虽然酸楚,却也为贾环的懂事大感欣慰。
不过己丑正三刻,便有太监来请回銮。这一场天恩浩荡的好戏,便紧锣密鼓地落了幕。元春热泪滚滚,偷偷举袖拭去,还得强自堆笑,拉着贾母与王夫人的手不肯放:“祖母,母亲……”
纵有千言万语,这时却一字不得,只是哽咽难语。好容易劝下,又转头执住了贾宝玉和探春,再四叮咛:“好生孝顺祖母与父亲母亲,我如今是不能的了,只能让你们两个替我尽孝……”
两人连称不敢,点头一一应了,双目通红。太监又来催促了一遍,元春知道天家规矩违错不得,只得忍泪回首。探春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喃喃地叫了一声:“大姐。”
元春一手扶着轿沿,回过头来,目光贪婪地从贾母脸上,依次掠过众人,终于低了头,进了轿子。
探春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大街,觉得心里也空落落得难受。面上千娇百媚,风光无限,可要想享一回天伦之乐,竟也如此艰难。进宫十年,这还是元春首次回娘家,也不过停了半日,便又再次道别。一道宫墙,隔开了血缘至亲,情何以堪!
这样的泼天富贵,难道还真有人削尖了脑袋想要么?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薛宝钗,却见她神情端肃,低眉敛首,不由暗自叹息。大概这就叫人各有志吧?
众人在大门口又立了半晌,才把贾母等人劝了回去。探春与林黛玉一路,两人直到分手都默然无语。
“三妹妹……”林黛玉忽地开口,“你今儿个神思不属,倒是怎么了?”
探春想到王夫人有意把自己送入宫里的举措,不胜其烦,皱了眉问道:“若是有人要送你入宫,你待怎的?”
林黛玉怔了怔:“有人送我入宫?”
探春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假如……”
“我一定是不去的。”林黛玉皱眉摇头,“看大表姐就知道了,宫里那么多妃嫔,以我这小性子,恐怕给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探春感慨着,唯愿元春应诺,能说服王夫人。
林黛玉看她神情怅惘,不似往日,却并不知道她的心事,只是泛泛地劝了两句。探春一笑:“不必担心,我是打不死的小强。”
小强?林黛玉愕然,探春却已笑着去了。
侍书早把元春的赏赐放在她平日习字的桌上,喜孜孜道:“这到底是天家的东西,比姑娘平时用的好呢!”
探春只粗粗一看,便撇过宝砚和新书,只管把那两对金银锞子当宝贝似的收妥当了,浑然不管侍书和翠墨瞪圆了的眼珠。
这锞子是可以直接换银子的,兴许印书的费用就有了着落!
唔,她虽然不是学经济的,但在那个金钱至上的社会里,耳濡目染的,那些搂钱的把戏总是知道一星半点儿,也比这不通经济的古人强吧……
她有心作个市场调研,便让翠墨把手稿的前两章抄录了出来去找贾宝玉。若是这位爷肯捧场,那金大侠的武侠小说,可就要在这个时代大放光芒了。
谁知贾宝玉竟不在府里,晴雯说是一大早就赶着去找了秦钟。这两人的感情,也太好了点吧?探春暗地里咕哝着,一眼看到贾环像个火车头似的,正从院门外跑进来。
“咦,环弟!”探春急忙把他叫住。
“三姐,你怎么在这儿!”贾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把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脚步还还不露声色地往后面移了移,分明像是小学时候做了什么坏事被老师当场抓包时候的模样。
探春也是从小学中学大学过来的,疑心之下,越发看得仔细。贾环有些扭捏,只管低着头。探春眼尖,早看到他额角破了一块,顿时又惊又怒:“你的脸上是怎么回事!难道被人打了么?”
“哪有的事,只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摔了一跤……”贾环含糊地回答。
那像摔的么?探春瞪视着他,这小孩看来还是纯良的,没有被荣宁二府这个大染缸给染黑了。
“让我瞧瞧。”探春二话不说地把他的头掰了起来,又惊又怒,“还骗我呢,这明明是被什么东西砸上的。是谁动的手?”
庶出的孩子,难道就跟草似的,放在路边任人踩啊!若论贾府的几个主子,没人会跟贾环过不去,竟是奴才们瞧着不上眼么?一口气便有些提不上来,直想捋起袖子拉着贾环去找人家算账去!
“是学堂里的事儿,我是遭了鱼殃之灾罢了。三姐,你别担心,我没惹事儿。”贾环看她怒色满脸,急忙解释,“今儿真没有针对着我,只是我光顾着背收,没顾上闪开。”
“没惹事还吃这样大的亏,若往后惹起事来,还能有个完?”探春恼恨的倒不是贾环淘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给我细细地说来。”
贾环看她的神气,并不像是恼着自己,才稍稍放心,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薛大哥哥虽说挂着个名儿上学,但只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只勾搭了两个漂亮的学生,叫做香怜和玉爱的。”
探春无语,单听这两个名字,便知道多半是玩玻璃的,而且肯定是被压的那个。忽地又想,那秦钟长得清眉秀目,玉面朱唇,又兼举止风流,有女儿之态,出来见客时亦一副羞怯的女儿态,他与贾宝玉谁攻谁受?明显这两人都是小受的料……哎呀,秦钟倒还罢了,贾宝玉可是自己的哥哥,这样想有些不厚道。而且,不管是原版红楼还是她的穿越版,贾宝玉都惹了好几枝桃花,看来倒不尽好这一口。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教育成果
回过神,贾环正说到紧要处:“宝玉哥哥和秦钟同出同入,他二人不知怎的,与那两个眉目传情。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探春喟然:“上课时候还眉目传情,难不成真要上演西厢记呢!”看来,古代的学风,比现代还要开放……赤…裸裸的早恋啊!而且还是前卫地玩BL……
贾环没有看过话本,一时不解其意,只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什么记……听起来像是唐宋的话本。”
“你也看?”探春惊异。
“没有,听宝玉哥哥和秦钟提过,我只看三姐开出来的书单。”贾环急忙摇头,一副超级乖宝宝的样子。
“嗯,那就好。”探春对他听话的态度,大表满意,“继续说下去,一五一十的,别替人瞒着。”
“单是眉目传情倒也罢了,秦钟和香怜却暗使了眼色,往后院说体己话。谁知惹恼了璜大奶奶的侄儿金荣,便撺掇了几人起哄。瑞大爷不敢说金荣,便拿了香怜作法,连秦钟也得了没趣。东府里的蔷儿与贾蓉素来交厚,见他舅子秦钟吃了闷亏,哪肯甘休?便撺掇了茗烟找金荣不自在。”
探春皱眉:“哪个蔷儿?”
贾环眨了眨眼睛:“就是跟着珍大爷过活的贾蔷。”
“他比你大着好几岁呢,你叫他蔷儿……”探春哑然。
“我是玉字辈儿的,他是我侄辈的。”贾环却反驳得理直气壮。
探春笑骂:“别扯远了,继续说。”
贾环讪讪地笑:“学堂里闹成了一团,也不知谁先扔了块砚,先没砸中什么,只在各人的桌上了乱飞。后来不知怎的,便砸到了我的额角。秦钟许是也被砸了,宝哥哥大怒,茗烟他们几个就动上了手,闹得不可开交。幸好李贵赶过来,才把人拉开。”
探春隐约记得红楼里确有一场塾堂风波,但似乎在秦可卿死亡之前?貌似秦可卿之死,还跟这个扯上了一点关系呢!难不成是因为贾环入学,蝴蝶的小翅膀抖了两抖,便改了发生时间?
“怎么会闹成这样?贾代儒听说也是饱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