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惊,不明白她为什么道出真名。
“我是嘉福帝姬的女儿。”完颜纤的下颌微微扬起,眉目间那股傲气仿若与生俱来,“我娘和你娘是姐妹,年纪相当,也是红颜薄命,在我八岁那年就离世了。”
“嘉福帝姬?你父亲是谁?”我诧异。
“父亲乃太祖第四子,战功赫赫,功勋卓著,熙宗朝若无父亲,只恐大金国危矣。”她为自己有如此名垂千古的父亲而骄傲、自豪。
原来她和我一样,是宋国帝姬和金国宗室子弟结合的后代,身上都留着金国、宋国宗室的血。
她父亲病死后,家道中落,加之完颜亮大肆屠杀宗室子弟,她和乳娘被迫离开上京,四处漂泊,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对了,她并没有一大家子要养,为什么要留在宫中挣银两?
完颜纤冷静自若地笑,“你心中有很多疑问,且待我慢慢说。”
如此自信的神情,和以前大为迥异,判若两人。
“迁都中都后,有一年冬,天寒地冻,米粮吃光了,乳娘病了,没有银子请大夫,我就出去打猎,用猎物换银子。不幸的是,我碰到了一只饿了几日的小熊,不小心被小熊伤了,危急时刻,有人射来一箭,射死了小熊。”她的唇角滑出一抹温柔的笑,“射箭救我一命的人是海陵郡王,也就是我的亮哥哥。”
“完颜亮?”我大吃一惊。
“后来,我经常打听亮哥哥行猎的日子,每次都装作和他偶然相遇,如此就能和他相聚数日。”
“你喜欢完颜亮?”
“我相貌平平,亮哥哥拥有无数后宫佳丽,怎么会看得上我?”她凄冷一笑,“再说,亮哥哥只爱一人,不会再爱其他女子。”
想不到她也是痴情女子。
完颜亮俊美迷人、文武双全,自然有很多女子倾心于他。
完颜纤道:“我打听到,亮哥哥深爱的女子是你。我求他让我进宫当宫女,近身服侍他一辈子,可是他不许。他说,进宫会误了我一生,他让我找一个好夫君嫁了,或者他给我赐婚。我拒绝了,仍旧和乳娘相依为命。”
看来,完颜亮对她颇为怜惜,不愿误她终生,许是因为他们相识于宫外吧。
“过了几年,我听说你逃出中都,亮哥哥一定悲痛欲绝。我使了银子进宫,近身服侍他、安慰他、鼓励他,最终,亮哥哥振作了,挥军南伐。我想随他出征,他不让,我就偷偷地跟在大军后面,到了南京,他也没法子,只好让我跟着。”
“他命丧瓜州渡,你一直在他身边?”
“后来,我回到中都,在明哥、羽哥的引荐下,服侍你和殿下。”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面色突变,眸光骤冷,“之所以进宫,是因为,我不能让亮哥哥最爱的女子再嫁他人,不能让亮哥哥最爱的儿子认贼作父。”
我恍然大悟。
她进宫,是抱着这样的目的。
那么,先前发生了这么多事,与她有关吗?
我不敢断定,却隐隐觉得,应该与她有点干系。
我问:“你做过什么?”
完颜纤微微扬脸,浅浅微笑,“你觉得,我做过什么?”
我颤声问:“明哥、羽哥、令福和睿儿的死,是不是都和你有关?”
“不急不急,且听我慢慢说。”她以胜利者的得意目光看我,语气中含着冷冷的傲慢,“亮哥哥有睿儿这样聪慧英武的儿子,我大感安慰,但是,我不能让睿儿喊完颜雍为‘父皇’,不能让睿儿认贼作父。因此,我就……”
“你就挑唆明哥、羽哥!”我打断她,忽然间想通了一些事,“她们念旧,对我和完颜亮忠心耿耿,你挑唆她们,利用她们对睿儿说金国不能有两个皇帝,说完颜雍夺了完颜亮的帝位,说完颜亮已经死了,被完颜雍害死的,是不是?”
“说‘挑唆’就太难听了,我只是略加提点罢了。她们觉得亮哥哥死得很不值,觉得完颜雍趁亮哥哥南征时夺了江山是不义之举,更觉得睿儿不应该和害死父皇的仇敌相处融洽,我只是让她们这种心思更加强烈而已。倘若她们没有这种心思,我如何打动她们?”她语声缓缓,“我故意和她们聊起这些,让睿儿听见,如此,睿儿就逼问她们。我还让她们明白,完颜雍表里不一,表面上仁厚贤明,实际上又如何?睿儿到底是仇人的儿子,他怎么会视仇人之子为亲子?有朝一日,他必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睿儿。”
原来如此,害死明哥、羽哥的真正凶手,是完颜纤。
没想到暗中挑拨离间的是完颜纤,这个毫不起眼的女子竟然有这般歹毒、可怕的心思。
完颜纤勾唇冷笑,“虽然明哥和羽哥的所作所为危害到完颜雍,不过完颜雍也够心狠手辣。倘若他当真仁厚贤明,就不会杀她们,而是让她们出宫,眼不见为净。虽然明哥、羽哥死了,但她们为亮哥哥而死,是她们的荣幸。”
她所说的,不无道理。
身为帝王,对一些顽固之人,完颜雍当属心狠手辣。
我试探地问:“令福是你杀的?”
她意味深长地笑,“睿儿不再认贼作父,接下来,我要阻止你和完颜雍。令福是一个性情温婉、善解人意、心胸宽广的女子,不介意和你共侍一夫,迟早你也不会介意,因此我必须做一些事,让你看清完颜雍的真面目。”
“你收买了临云阁的宫人,让宫人到合欢殿传话,又派人传话给完颜雍。你算好了时辰,先杀令福,接着我去临云阁,发现令福死了,完颜雍随后到了,亲眼目睹我在寝殿,就会认定我是杀死令福的凶手。”
“你的推测与事实差不多,这个天衣无缝的布局,我想了很久,连完颜雍追查多日都找不到任何线索。我杀了无辜的令福,嫁祸给你,就是要完颜雍恨你,要你痛彻心扉,要你看清楚他的心。相信你也看清楚了,完颜雍最爱的人是令福,而不是你。亮哥哥只爱你一人,相比之下,亮哥哥对你的爱,不是更值得你看重吗?”
“令福是无辜的,你杀了她,你良心何安?”我怒斥。
“亮哥哥已死,我的心跟着他去了。再者,即便我有心,也没有良心,只有一颗歹毒的心。”她冷冷看我,目光阴沉、残忍。
这样的人,不必再浪费唇舌讲道理,因为她的确已经没有心,更何况良心。
完颜纤继续道:“完颜雍杀了明哥、羽哥,以为你怀恨在心,就杀了令福,以此泄恨,还能独占他。他不信你,认定你是杀人凶手,你看清他的真面目,心灰意冷、心中悲痛,只会恨他,不会和他结合。”
我手足发颤,她太可怕了,布局精妙,手段高明,毫无破绽。很明显,完颜雍和我都不是她的对手,也许只有完颜亮才能看破她的妙局。
明哥、羽哥因为她的挑唆而被杀,令福无辜丧命,我和完颜雍从爱生恨、恩断义绝,都是她一手造成的——这个可恶、可恨的人,应该受千刀万剐之刑!
我恨得咬牙切齿,“睿儿也是你害死的?那些无稽的传言是你散播的?”
“亮哥哥仅有睿儿一点血脉,我怎么会害睿儿?”完颜纤冷酷地眨眸,“我料定,完颜雍不会杀睿儿,如此,我就再布一局,让你和他决裂,再也无法挽回。那些传言虽然无稽,也没有依据,但那帮文武大臣宁可信其有,纷纷上奏、绞杀睿儿。完颜雍决定用一招‘偷龙转凤’解决这个难题,只是,谁也没料到,被绞杀的是睿儿。”
“你想让我恨完颜雍,但是,假若睿儿没有死,完颜雍迟早会告诉我,那时我就会原谅他。”
“在他告诉你之前,我会让你离开皇宫、离开中都,不会让你们有机会和好如初。”
“原来如此。”我怒吼,“你害死睿儿,你高兴了?满意了?完颜亮在天之灵,也会恨你!”
“对!我唯一的遗憾就是睿儿被完颜雍绞死,这是我的疏忽、我的错,我承认!”完颜纤扣住我的双颊,力气奇大,“亮哥哥不会怪我,倘若他知道我逼得你和完颜雍反目成仇、恩断义绝,逼得你离开中都,从此永不再见,亮哥哥会很开心。”
“你做这么多事,就是要睿儿不再认贼作父,要我和完颜雍反目成仇、离开他?”我拍开她的手,怒目而视。
“是!我不能让亮哥哥最爱的女子再嫁他人!更何况是亮哥哥最恨的完颜雍!”她的双眸瞪得大大的,迸射出戾气。
“现在我已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你暗中搞鬼,我大可回中都。”
“你不会去!我也不会让你去!”她切齿道,自信满满。
“我怎么不会去?”我冷笑。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和完颜雍这段情已经千疮百孔,还能再完美无瑕吗?就算你知道了你和完颜雍之间皆是误会,你也不会回去,因为明哥、羽哥和睿儿的确是被他杀的。再者,你厌恶皇宫,怎么会再回去?”
她看透了我,的确,我不会再回去。
情已尽,缘已灭,那段情已经不堪入目,不再是我想要的当初的模样,我再也不会要了。那个繁华的皇宫,那个伤心之地,我只想逃离,逃得远远的。
完颜纤凑近我,冰冷而炙热的口气喷在我脸上,“亮哥哥为了你南征,命丧瓜州渡,你一点愧疚心都无,你可知他多么伤心难过?”
我愧疚过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也不知道。
没有了恨,以一种淡定的心态看待完颜亮对我的爱,看待那些年和他的纠纠缠缠,只觉得怅然。完颜亮对我的爱,完颜雍对我的爱,孰轻孰重?孰多孰少?
完颜亮的爱,太炙热太激烈太狂热,很容易伤人,也让人无法承受,
完颜雍的爱,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爱,温润平和,细水长流,让人容易接受。
也许,我害怕受伤,就一心想着逃离完颜亮,向完颜雍靠近,如此一叶障目,我未曾好好体会过完颜亮的心意,将一腔情意系在完颜雍身上。最后,我才知道痴心错付。虽然最后完颜雍也说最爱的是我,可是,已经不纯粹,不如完颜亮的爱纯粹。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是完颜亮,最伤我的人也是完颜亮。
完颜纤轻拍我的脸腮,邪恶道:“你当真铁石心肠!亮哥哥这么爱你,因为你失了江山、丢了性命,因为你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这样的爱,谁能比得上?谁能做到?从今日开始,你必须爱亮哥哥,每日为他焚香祷告,超度他的亡灵;这辈子,你只能爱亮哥哥一人,不能爱上别人,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世上竟有这样为爱癫狂的女子,为了完颜亮,她可以做尽坏事、可以做一切匪夷所思的事。
她和完颜亮是同一类人。
完颜纤再次扣住我的两颊,“你不要不信,也不要嗤之以鼻,我这双眼睛会盯死你,你妄想逃出我的视线!”
这个疯子。
我愤怒地推她,“你杀了那么多人,不担心我为明哥、羽哥、令福和睿儿复仇吗?”
她阴狠地冷笑,“即使你有心复仇,也无法复仇,因为你算计不过我,身手也比我差。”她拍我的肩,“你省省吧。只要你本分地过日子,不和其他男人有牵扯,我不会现身。否则,一旦我现身,便是那男子飞来横祸的日子!”
“你怎能这样?”我气得发抖。
“亮哥哥死了,你要为亮哥哥守寡一辈子。”她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去,“好自为之。”
关上门,我愣愣的,心中纷乱。
若不是她,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明哥、羽哥和令福、睿儿就不会死。如果说完颜雍是凶手,那么,完颜纤也脱不了干系,也是凶手之一。
我应该为他们复仇吗?
罢了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该安息的已安息,该了断的已了断,该结束的已结束,该心死的已心死。
泛舟碧湖,那宛如世外桃源的竹屋即将出现在眼前。
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头顶碧空如洗,眼前青山绿水,身上凉风习习,心中坦然无牵挂。
从此以后,再无任何悲喜、爱恨,再无任何痛苦、欢乐,只有平静、平淡。
人生如梦如烟,只待烟消云散,梦尽荒芜。
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欲要与君绝,岂料更相思。
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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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建康,深秋。
秦淮河缓缓流淌,流水淙淙,沿岸的杨柳、碧树皆已飘黄,满目萧瑟。
一个女子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河景,眉目温和,眉心却隐藏着忧心。
这里,远离了秦淮河最热闹、最繁华的闹市,偏僻幽静,最适合隐居避世。
大隐隐于市,此处距闹市不远,又没有闹市之喧,是一个养伤的最佳之处。
这女子又站了一会儿,回身行至床前,看着躺在床上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