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起那封信,那封我只看了一句就焚毁了的信。
我冷冰冰说:“看过了。”
他身躯微微颤抖,带着一丝激动说:“那么,你愿意原谅我吗?”
我轻轻推开他,说道:“如果你没有错,根本就不需要别人的原谅。”
他沉默良久,若有所思,忽然说道:“吟雪生的孩子,我给他取名叫高爔。 ”
我点头说:“赫爔容光,辉昭日月,的确是好名字。”
心中却在大笑,笑得发疼。
你讳莫如深,你再三回避,你终于还是对我提起了“吟雪”和她给你生的儿子“高爔”。
但是,现在我只想将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其他的事情不敢想、也不能想。
我平静的反应一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印象中的蕊蕊,应该用唐门“暴雨梨花”攻击白吟雪,应该看都不想看朱高爔一眼,更不用说称赞这名字好。
他继续说道:“你喜欢荷花,如果我们生下女儿,就叫她若菡好不好?如果是儿子,如果你不愿意他姓朱,就随你姓……”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略带迟疑,低声试探问道:“元妍……在朝鲜可有父母兄弟?”
我知道他心中有无数的疑问要问我。
为什么我跳崖没有死?为什么我一直不长大?为什么会有许多怪异离奇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当年我在云蒙山中给他的模糊回答,并不能解释所有的问题。
但是他知道,提起这些问题,就是让昨天在我的心口上撒盐,让我将那痛苦的一刻再温习一次,再回忆一遍。
我没有作答。
他轻轻抱住我,眸光闪烁,带着几分歉疚之意说:“好了,我们说点别的,孩子乖不乖?”
一名侍卫在帐外说道:“王爷,属下送参汤来。”
他说道:“拿进来。”
他伸手接过参汤,用羹匙舀起一勺,尝试了一下温度,然后送到我唇边,微笑着说:“我问过军中医师,如果是十一月有的,下个月就该到产期了,你还是这么弱,要多进补一点。”
他说得没错,为了安产,我必须保证自己的身体状况良好,我并没有拒绝,将一碗参汤喝下大半。
接下来的几天,他异常忙碌,迎附的官员一批批前来归附,个个自称被奸臣所累,纷纷上书上表给他,迫不及待希望他早日登基称帝,自己好成开国元勋。
六月十六的夜晚,是他登基的前一天。
帐外月朗星稀,他握着我的手漫步,虽然是六月的天气,我的掌心却一片冰凉。
握得久了,他的手似乎被我的冰凉感染,温度渐渐冷却下来。
打闹 吵架的时候,爱情其实还在。
燕军营帐如星罗棋布,帐前火把的光芒在暗夜中轻轻晃动,一队队巡夜的兵士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履走过营帐外围,身上的甲衣颤动,发出“嚓嚓”的细微声响。
江面乌黑一片,暗夜中看不见水流的方向,柔润的夜风吹过,他伸手抚摸着我发间垂落的粉紫色飘带,带着些许激动,说道:“明天我要进皇城了,翰林院拟了几个年号,‘永清’、‘永昌’、‘永乐’,你觉得哪一个好?”
朱棣登基后的年号对我并无悬念,我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建议他不用“永乐”,能否避免历史上那一场对建文旧臣鲜血淋漓的杀戮?
那是朱棣最残忍的一次出手,也是现代史学家对他褒贬不一的缘由。
被茹常列入“奸臣榜”的齐泰、黄子澄、方孝儒、铁铉、练子宁等人,因为拒绝参拜新皇帝,全部诛连九族、死于非命,妻子女儿都被送入教坊司或军营,充作乐伎军妓,备受凌虐。
我仿佛看见朱棣坐在尊贵而威严的皇帝宝座上,全身散发着来自地狱的气息,神情如凝固的冰山,挥笔批下一道道圣旨。
罪臣家中女眷不堪受辱,纷纷悬梁自尽。
成千上万的囚犯引颈就戮,武士们手持宝剑,剑身闪烁着凄厉寒光,午门前,一时血流成河。
朱棣无疑是一个嗜杀的死神、残暴的死神。
现在,他的手正温柔搁置在我的肩上。
想到这双手即将沾染上的鲜血,我不寒而栗,退后了几步,对他说:“永清,这个年号很好!”
他不动声色,轻轻问:“你喜欢‘永清’?‘永乐’不好吗?
我立刻说道:“不要用‘永乐’,宋朝方腊起义时曾经自封为‘永乐王’,你愿意和他一样吗?”
他略有诧异,微笑道:“还是你看过的书多,这前宋朝的事情,我可从没注意过。”
宋朝史家对农民起义之事讳莫如深、记载简略,方腊的王号并不广为人知,我曾经跟随顾教授做过一个研究方腊的课题,于是对他详细解说了一遍。
他的紫眸中透出欣喜的神色,静静听我说话。
我说完最后一句:“后来起义军中内奸给官军引路,方腊被俘,押解到东京,起义失败。”
他突然垂下头,在我鼻尖轻吻了一下。
我立刻明白过来。
过去一些甜蜜的回忆恍如隔世。
初到云蒙山的第一天夜晚,他喜欢在清凉的夏夜秉烛看书,我沐浴更衣后,轻轻踮着脚尖走到他身后,人立刻就落入他怀里,被他轻轻放到竹榻上。
他低头呼吸着我肩颈的香气,微笑着问:“今天沐浴加什么花瓣了?”
“你猜猜看啊?”
“茉莉?”
“错!”
“晚香玉?”
“错!”
他的两道剑眉簇了起来,凝神看着我,带着一抹笑意说:“猜不到。”
我摇头叹气说:“可惜啊可惜,如果你猜到了……”
他看着我得意的模样,亲亲我的鼻尖,才说:“小傻瓜,是荷花瓣的香气……快告诉我,怎样嘉奖我?”
我被他磨蹭得痒痒,从竹榻上直起腰,对他娇嗔大叫:“坏棣棣!”
他脸色认真严肃,说道:“不许叫坏棣棣,要叫好哥哥……”
我故意含糊不清地说:“好叔叔……”看着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开心得咯咯大笑。
这几天夜晚我们虽然一起住在营帐内,但是我从不主动和他说话,对他的所有问题回答尽量简短,语气冷淡,他对我说话越来越小心翼翼,不再提及云蒙山,仿佛那片山脉是一个禁区,稍有逾越就会受到惩戒和伤害。
我难得会和他说这么久的话。
鼻尖传来的轻痒让我心颤了一下,他顺势轻轻将我揽入怀中,唇向下移动,说道:“小傻瓜,快到荷花盛开的时节了……”
似乎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我们疾驰而来,他立刻抬起头,警觉的眼神扫向来人。
我看得清楚明白,月光映射出一个亭亭的女子倩影,她身上穿着白色衣裙,曼妙的身材和飘扬的发丝让人不禁心动神往。
那身影、那白色,我想忘记,但是我永远无法忘记,她身上的白色在我眼中幻化成浓墨重彩的五颜六色,凌乱得一塌糊涂。
白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混合,却骗过了世人的眼睛,人们都以为它纯洁无瑕。
就象白吟雪一样。
我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用双手护住自己。
燕王迅速抱起我掠出一丈开外,与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松松环绕住我纤细的手腕,他没有用力压迫我,但是让我一步都离不开。
白吟雪在离我们两丈远处下马,站住了脚步,她的容貌依然无可挑剔,较之几年前更见成熟,别有一种风韵之美,脸上却呈现一种惨淡的青色。
我以为是月光照射导致的效果,看了看燕王的脸色,他经历了数年岁月沧桑和三年艰苦卓绝的战斗,风雨让他的肤色稍黑了些,面容的明月光华并没有因此减色,看上去似乎不到三十岁。
他和白吟雪不同,是健康的感觉,当然更没有发青。
燕王见我认真看他,嘴角漾起一丝微笑道:“你几天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了。”
我收回目光,冷冷地、直直地看向离我三丈远的那个女人。
白吟雪走近几步看了我一眼,态度温雅矜持,对燕王微笑道:“恭喜王爷,又要喜获麟儿了!”
我全身的血液开始凝结,却竭力提醒自己镇定,她对燕王说“又要”喜获麟儿,分明是在提醒他,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一个儿子。
燕王脸色略变,冷冷说道:“你来干什么?宫中谁在照顾高爔?”
她眼神中透出几分凄楚,轻叹道:“王爷离开北平后,他一直病着,不肯好好吃奶……前些天我听说王爷一路乘胜南下,指日可破金陵,所以赶来提醒王爷,进皇宫前请多加小心。”
燕王听到她温柔关心的话语,仍是语气冷淡,说道:“我身边侍卫众多,用不着你担心。你若是觉得北平王宫狭小,浪费了你的神通广大,你可以离开。”
她轻轻道:“王爷误会了,当年王爷告诫我不得踏出燕王宫一步,我从不敢违背王爷之命,一直尽心照顾高爔,与锦衣卫并无瓜葛联系。如果王爷觉得我不该来,我这就回去了。”
燕王凝视着她的背影,道:“吟雪,你今天为谁而来?昔日我对你承诺过永远不伤害你,但是有些事决不会有第二次,趁早收起你那些心思,否则别怪我无情违背诺言。”
原来当年他们定情之时,燕王对她有过“承诺”——永远都不伤害她。
即使她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燕王也不能杀她。
那么,他对我的“承诺”呢?保护我一生一世的“承诺”呢?
白吟雪听见他的话,竟然回过头来,对我道:“你就是朝鲜的元妍吗?”
我轻轻启唇,明明白白吐出三个字说:“我姓唐。”
她静静看着我,突然说:“原来你没有死。”然后转向燕王微笑道:“我想和妹妹单独说几句话。”
燕王的紫眸中射出了寒焰,说道:“你想说和她什么?就在我面前说!”
她摇头道:“我不能告诉王爷,如果妹妹不想听,那我就不说了。”
我挣脱燕王的手,向前一步说道:“你说吧。”
燕王不再阻拦,沉声道:“吟雪,如果蕊蕊和孩子有半点损伤,我立刻杀了高爔,你好自为之!”
她凝视燕王,凄然道:“王爷好狠心,高爔也是你的亲生骨肉,看来我真不该生下他!”
燕王面容沉静,说道:“是不是亲生骨肉,你心中最清楚。”
她怔怔看了燕王片刻,忽然笑道:“王爷既然一直在怀疑他的血统,为什么现在还不杀了他?是不忍?还是不敢?那天晚上的事情,王爷记不清了……是或不是,王爷应该比我更清楚!”
燕王看我一眼,并不再与她争执,退到一丈外。
白吟雪走到我面前,轻轻道:“我告诉你的话,你仔细听好了。我爱王爷,所以我恨你。我来金陵,只为见他最后一面,你哥哥是我杀的,我中了他的蜘蛛毒,两年前我开始服食各种毒药以克制体内毒性发作,如今体内百毒侵蚀,活不了几天了。高爔是你哥哥的亲生儿子,他现在还小,如果有一天王爷起了疑心,请你尽力保他一命。”
白吟雪跃上马背远去多时,我依然怔怔立在原地。
原来这就是真相。
朱高爔并不是燕王的亲骨肉,唐茹错爱上了白吟雪,死在她手中,随身的毒蜘蛛替主人复仇了。
父母的爱恨情仇,三岁朱高爔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燕王握住我的手,说道:“回去吧。”
明天,太阳依然会冉冉升起。
明天,公元年六月十七日,对燕王朱棣,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第34章九五至尊
高大的密树绿荫遮蔽着巍峨的帝王陵寝,通往孝陵的大道旁整齐排列着石马、石狮子,他跳下骏马,走到我乘坐的软轿前,伸出手说:“和我一起前去谒陵吧。”
我掀起纱帘下轿,他牵着我的手向孝陵前行,群臣跟随在我们身后。
他在陵前焚香祝祷,朗声说道:“父皇肇造鸿业、垂法万年,后世子孙本可江山万年无忧,只恨朝中奸臣妖言惑主,变更父皇祖制,迫害皇族!儿臣万不得已起兵诛奸恶、保社稷,今日前来拜谒孝陵,一定将奸臣所定制度废除,恢复父皇遗训!”
他叩首三次后,那些趋奉的官员急忙依序走近他,为首一人说道:“臣吏部尚书曾凤诏,大胆向王爷进一言!”
他站起身面向孝陵,说道:“曾尚书请讲。”
曾凤诏肃然说道:“先帝自绝,国不可一日无君。燕王殿下文韬武略,且是高皇帝高皇后嫡子,理因承袭大统!臣恳请燕王殿下早登大位,以定国本,以安民心!”
他似乎不为所动,摇头说道:“不可,本王起兵靖难只为诛讨奸臣,并无他意,待奸臣伏法,本王就回燕北去。”
曾凤诏见他推辞,暗使眼色,一干文臣武将齐刷刷跪在孝陵前,大声道:“臣等请燕王殿下以天下苍生为念!”
茹常手捧一个金漆托盘,当中放置着一件金光灿灿的龙袍和一顶旒珠垂挂的冠冕,出列说道:“燕王殿下位居嫡长,正是天命所归,切莫辜负臣等和天下黎民的心愿!”
在群臣数次劝进后,他终于不再推辞,穿上了那套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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