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蒙面男子不可能是外来之人,除非他们一直都易容改扮,潜伏在明军中伺机对李景隆下手偷梁换柱,否则决不能够在数十万大军中穿梭来去自如,避过夜晚巡逻的哨兵径入主帅营帐。
他们的手段极高,也够卑鄙。
那假扮之李景隆有意暗中相助燕军,从现在开始他将会率领数十万明军节节败退,一直败到明年三月,退回山东济南。
他既然有心假装,应该知道我的来历和与李景隆相处的大概情形,如果他发觉我识破了他的身份,一定会毫不犹豫立即“处理”掉我,我继续跟着他,不但进不了燕王宫,连北平都进不去,处境还会非常危险。
李景隆此时又身在何方?
他是被暗害了,还是被拘禁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忍不住一阵抽痛。
如果冥冥中有天意注定,难道我的命运就是如此坎坷,注定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林希不能忘情,注定生生世世要为情所苦,为情所伤。
爱得越深,伤得就越重。
李景隆生死未卜,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我该怎么办?
燕王的狠决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他曾经对我预言李景隆会死,此事与他一定有莫大的联系,即使他不是主谋,也一定是知情者。
或许我应该去一个地方。
我跃上一匹骏马往军营外疾驰,看守的军士见我是李景隆的书童,并不加阻拦,我顺利出了军营的辕门,一路向西。
燕王要挥师南下金陵,必须先稳定后方的漠北和辽东,北平与大宁、山西接壤,两年前晋王病逝于太原后,山西归于代王管辖,燕军此时的目标正是西进大宁。
按时间计算他们此时已在大宁外围的紫荆关下,史载紫荆关山路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燕王为避免正面攻击,令燕军登峭壁至关隘后,出其不意大破紫荆关,镇守紫荆关的指挥使陈亨昔日多次跟随燕王征讨蒙元,见燕王亲自领兵而至,即率两万精兵归降。
到了紫荆关前,我看见关隘上飘扬的正是“燕”字旗帜,我将头盔和易容取下,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翻卷飞舞,仰头遥望城楼,寒风拂面,有丝丝清冷的感觉。
城楼上镇守关隘的兵士似乎正引弓欲射我,旁边一名将军大声喝止道:“且慢!”随即下了城楼。
不过片刻,关内冲出一骑,马上之人正是张玉,他看见我那一瞬,眼神不禁流露出惊叹的神色,策马近前问道:“你可是元妍姑娘?”
我点了点头。
张玉神情和蔼,小心翼翼问道:“姑娘不是在李景隆军中吗?如今两军交战如火如荼,刀枪无眼,你为什么赶来这里?”
我凝眸对他说:“我要见燕王,烦劳将军通报一声。”
张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道:“请姑娘稍侯。”
我并没有等太久,张玉匆匆策马而来,说道:“王爷现在不想见姑娘,请姑娘回去。”
燕王不肯见我,并不让我意外。
我不再和张玉多言,掉转马头说:“好,烦请你转告王爷,元妍虽是异族女子,也知道言出必行,既然他不肯收留我,就当我今日来错了!”
欲擒故纵之计对大部分男人都有用。
刚刚离开紫荆关不到半里路,果然有一个淡紫色的身影骑马追赶而至,拦住我的去路,淡淡开口问道:“谁没有言出必行?”
我仰头看向他:“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李景隆不在了,不妨跟着你。”
他的眸光片刻都不曾离开我的面容,凝望着我缓缓说道:“李景隆此刻安然无恙,你就来投奔我,倒让我觉得奇怪。”
我轻颦浅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追我?”
没有半点伪装的笑容如二月初绽放的花蕊一般自然清新,和唐蕊毫无二致。
他紫眸中立刻燃烧起一团烈火,表情却带着惶惑与痛苦,飞身跃上我的马,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失声叫道:“蕊蕊!”
我依偎在他怀里,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李景隆并非安然无恙呢?”
听到“李景隆”三个字,他身躯僵直了一瞬,拥着我的手放松了些,一只手却放在我脑后“玉枕穴”上,声音中带着阴郁低沉:“你还知道些什么?”
果然如此,原来你早已知情,是你指使别人替换了李景隆。
我心中更加冰冷,仰头在他耳畔温柔说道:“李景隆是假的,所以他才会战败,对不对?”
他紫眸中透出幽幽骇人的光影,凝视着我的脸说道:“你真聪明,我应该立刻杀了你才对。”
我笑道:“你若要杀我,为什么还不亲自动手?”说到“亲自动手”四字时,我故意加重了语气。
唐蕊和腹中不足两个月的胎儿是因谁而死?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刚才还是意气风发、潇洒不羁的燕王立刻换了一副模样,他神情痛楚,紫眸中闪耀着凄恻绝望的光芒,紧紧抓住我的衣袖,颓然垂首喃喃说道:“蕊蕊,我不会杀你的,我爱你疼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杀你?”
他的神思似乎又开始混乱,将我当成了唐蕊。以前这句话会让我觉得无限甜蜜,但是此时此刻自他口中说出,在我耳边响起,并没有在我心中掀起半点波澜。我接着问:“那你告诉我,李景隆怎样了?”
他丝毫不理会我,伸手温柔抚摸着我的面颊,遽然低头轻吻上我冰凉的嘴唇,呼喊道:“我怎么舍得杀你?”
我侧过头闪避,柔声道:“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紫眸中充溢着爱恋与怜惜,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我没有把他怎么样,只要解了北平之围,建文换将出征时我就会放了他。”
我继续追问:“他在哪里?”
本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他却猛地抬起头来,冷冷注视着我说:“从今以后你可以跟着我。无论你是不是真心投靠我,最好少过问我的事情。”
虽然他不肯明确告诉我李景隆的下落,但是我心里已不再恐慌,只要李景隆还活在世上,就有希望救他出来。
我眉尖微蹙,挣脱他的怀抱说:“我今天似乎来错了。”
他的紫眸中射出诡异的光芒,说道:“无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然来了,我决不会放你走。行军本不宜带着女子,你暂且跟随我前去大宁,待李景隆退兵之后我送你回北平去。日后我若能如愿以偿,一定不会亏待你。”
说完这句话,他纵身跃上自己的马,一路前行。
我跟随在他身后,暗自思忖道:“你肯接纳收留我,是因我有着一张和唐蕊相似的脸,我既然为救他而来你身边,岂能眼看着你到君临天下的那一天再放他?”
燕王曾领兵百万之众,叱咤纵横于漠北边疆多年,行军作战十分有章法,我们一起回到紫荆关下时,只见燕军阵营整齐肃穆、旗帜鲜明,兵士们铠甲闪亮,一个个不畏霜雪严寒,精神抖擞,军中气象与明营大相径庭。
辕门前两排持戈兵士严阵以待,羽卫森森,他在辕门前下马,沉声道:“夜晚加强警戒,不可懈怠。”
那些兵士齐齐单膝跪地,扶戈答道:“属下领命!”
他拉着我往一个大红色营帐走去,见我环顾四周,说道:“兵法有五忌,一忌政令不修、上下异心;二忌供给不足、异地征战;三忌不量险易、冒入趋利;四忌领而不治、威令不行;五忌部伍喧哗、金鼓无节,李景隆五忌俱备,必败无疑,你从他那里来,想必早已深有体会。”
我微微一笑,道:“你既然如此看不起李景隆,何不与他一较高下?真正的英雄不会用阴谋手段,只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你即使现在赢了他,也并不光彩。”
进入营帐后,他放开我的手,取下肩上的紫貂毛披风,目光灼灼说道:“北平城中不过区区数千人,李景隆带精兵五十万来袭,难道他们以百倍之兵力围攻北平一座孤城就光彩?我若不这样做,此刻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又怎么对得起那些浴血沙场、誓死追随我诛讨奸臣的将士们?日后旗鼓相当之时,我定会让他们败得心服口服!”
朱能和一名年纪三十开外的威武将军一起进营帐来,朱能回禀道:“属下朱能、陈亨今日已将紫荆关归降兵马重新整编完毕,请王爷检阅。”
看来那名将军正是刚刚归降燕军的指挥使陈亨。
燕王点头道:“本王稍候就去。”又问陈亨道:“你的家眷可都在这里?”
陈亨急忙上前一步答道:“在,属下妻儿都随同在此守关。”
他紫眸中的精芒收敛了几许,对我说:“陈亨家眷都住在关内,你和她们一起住吧,日后再一起去北平。”
离燕军营帐不远处有一个红檐庭院,我走进庭院,送我前来的那名兵士对内喊道:“陈夫人,王爷带来一名客人,因为不便住在营帐中,先托付给夫人照顾,。”
里面一名女子爽朗答道:“好,只管将她交给我吧,请王爷放心。”
她应声迎出门外时,我和她同时微微一怔,她脱口叫道:“原来是你!”
世界很大也很小,我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遇到意想不到的人,我没有料到眼前这名浓眉大眼、顾盼神飞的俊俏年轻女子,竟是两年前我逃离金陵时在江畔遇见的渔家女儿苏曼菱。
此时的她已是妇人装束,肤色略显白皙,比少女时更添妩媚风韵,楚楚动人。
我定神收回了惊怔的眸光,向她行礼说道:“元妍见过陈夫人。”
苏曼菱的大眼睛扑闪了一下,说道:“你叫元妍?长得和她真象!难怪王爷要带你回来。”
那名兵士退步说道:“人已送到,我这就回去向王爷复命了。”
苏曼菱将我安置在一间洁净的客房中,拉着我的手在床沿坐下。
她似乎对我的来历很感兴趣,不断问长问短,我简单告诉了她元妍的身世,然后问道:“姐姐嫁给陈将军很久了吗?”
苏曼菱脸泛微红,很爽快地摇头说:“不久,我出身长江边上渔家,去年八月他路过金陵,正好那天下大雨,江里渡船不多,他认识了我……他家夫人已经过世了,他娶了我以后就带着我和我爷爷,一起来这里守关。”
我隐约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因缘,陈亨本是一介魁梧粗壮武夫,面对着质朴纯真的苏曼菱难免会动心,他身为朝廷四品武官,以苏曼菱的出身顶多只能做他的小妾,陈亨却续弦娶她为正室夫人,可见对她敬爱之情。
苏曼菱是个幸运的女子。
她抬头看看我,接着说:“你真的很象一个人,我曾经见过她和王爷在一起,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王爷的身份是皇子。听别人说她是妖孽化身,我却不相信,她那么美丽可爱,又怎么会是妖孽?”
“妖孽”二字让我忍不住腾身站起,却只能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平心静气问道:“姐姐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苏曼菱起身点燃几盏烛火,屋子里霎时明亮起来。她遥望着屋内案架上搁置的一盆水仙,轻叹口气说:“听夫君说,她是蜀中唐门的小姐,当年她不肯接受皇上的封号逃出皇宫随王爷回北平的时候,我还在金陵渡口遇见过他们……”
我默默听着苏曼菱说起那些过眼烟云,仿佛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一个既遥远又模糊的故事。
唐茹神秘失踪、唐蕊受惊小产、因妒成恨打伤燕王、跳崖自尽,这些传言与云蒙山中的事实相去并不远。
苏曼菱叹息道:“红颜薄命……她跳崖之后几个月里,王爷就象疯了一样,神智不清,语无伦次,连王妃都不认识了。他们因此暗中猜测,王爷恐怕是被妖术迷失了心智。”
我一步一步退回到床沿坐下,轻声说道:“难道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妖精吗?”
苏曼菱摇头道:“不全是……王爷后来自己慢慢好起来了,小王子满月时我夫君去北平燕王宫贺喜,当着宾客的面,王爷连一丝笑容都没有。”
我轻声问:“那小王子是燕王妃所出吗?”
苏曼菱道:“不是,是王爷一位姓白的侍妾所出。”
我略怔了一下,她说“姓白的侍妾”,看来燕王并没有明媒正娶白吟雪,白吟雪为燕王生下了儿子,母以子贵,且是“新宠”,燕王为什么不肯赐她名分?
其中一定有内情。
苏曼菱指指床畔一个大红描金衣橱,对我笑道:“那里的衣服都是我夫君给我置办的,可惜我穿不惯那些绫罗绸缎,一套也没动过,你身材和我相近,应该用得着。”
她走后我独坐在灯下,心中犹疑不定,不知燕王会将李景隆藏匿在何处?
一缕轻轻淡淡的箫声穿透窗纸而来,刺激着我的耳膜,那洞箫声较以前少了几分温柔缠绵,多了几分孤绝怨戾。
是燕王在吹箫。
我掩好房间的门,下床打开衣橱,里面储存着十几套各式各样的女子衣裙,其中还有一件淡紫色的长裙,我立刻转移了视线。
待我换好一套月白底色的长裙,罩上水红色的厚比甲后,转念一想,还是换上了一整套淡紫色的。
走出陈亨的小院落,外面就是燕军大营。
那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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