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实在无法伪装出这种故作无所谓的模样。眼前躺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儿子,是为数不多的与他血脉相通的人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他后半生最大的希望承载者,可如今,他抱着朱见济的身体,如此真实地感觉到朱见济那小小的身体从原本的温暖逐渐逐渐变得冰冷。
自从上次中蛊之后,他对朱见济与素衣的安全一直是如履薄冰,时刻留心,生怕再被暗处的敌对钻了空子,这么久以来都相安无事,他便也就以为一切真如他的意愿,却不料危险随时潜伏着,在他麻痹大意的空当,无声无息地入侵,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惨剧。
时间如此漫长,漫长得如同这痛苦会就此纠缠他一生一世,深入骨髓,再也无法摆脱,可时间却也是那么短暂,短暂得让他急速地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跨越,真正尝试到失去的滋味是如何揪心。
以后,这小小的人儿再也不会用那稚嫩无邪的童音唤他了,再也不会腻在他的怀里撒娇了,再也不会于他的视线里天真烂漫地蹦蹦跳跳了。
他,已经失去这个小人儿了……
思及至此,他只感觉气血不断往上翻涌,连呼吸也随之紊乱起来,当那轻巧却也沉重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时,他只能选择静静闭上眼,将满脸狼狈不堪的表情藏在双掌之中,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
尤其是她。
自从被册封为皇后,素衣已经很久没有褪下那一身正红的宫装了,今夜,她穿上了以前的素白衣裙,恍惚中有种错觉,似乎是又回到了以前,回到了那些为了天命术数而运筹帷幄的日子。没错,今夜,她也在运筹帷幄,不同的是,在她的眼中,即使整个天下也不如朱祁钰一个人重要,为了他的命数,她必要竭尽全力。
“钰……”许久许久,站在他的身后,她终于开口,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是哭过,在黑暗中显出一丝凄苦的味道。“我听说你将所有当值的侍卫,内侍宫娥以及御医都下了狱,不仅严刑拷问,还下令于明日全部处斩,这是真的么?”
朱祁钰并不回答,只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就连呼吸声也没有任何变化起伏。
“就算是杀了他们,济儿也不会再活过来,又何必徒造杀孽?”她轻轻伏在他的背上,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伸手掰开他遮住脸颊的双掌,手指碰触到的却是一片濡湿。
他竟然流泪了……
记忆中,坚强的他是从没有流过泪的。此时此刻。看着床榻上“死去”的儿子与落寞伤痛的丈夫,她只能在心里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如今,她已经能体会以前朱祁钰被迫隐瞒真想时的感觉了。
骗人,绝不是什么快意的事,尤其是,无可奈何地欺骗一个如此深爱自己的人。
“你该知道,身为一朝君主,受万民敬仰爱戴,倘若因此事对臣民肆意用刑杀戮,天下人又该要如何看待你呢?”说着这话,她只觉得难言的心酸,似乎只有这样近乎无情的言语,才符合“尹素衣”那为了天下黎民不顾一切的性格,才像是那个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澄心客。
“一朝君主?!”朱祁钰低低的自言自语,像是用所剩无几的力气低喃,被素衣拉开的双掌却已因紧握而隐隐泛青。瞬息之后,他却突兀地大笑起来,用力挣脱她的手,站起来与她对视。“一朝君主,权倾天下,呼风唤雨,可那又如何?!天下人爱怎么看待我朱祁钰都不重要,明主也好,昏君也罢,由得他们去!朱祁钰呀朱祁钰,枉你自视甚高,可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个窝囊废,连自己的儿子也保护不了,只能借他人的性命来逞逞威风……还有哪一个男人像你这般无用!?”
不过咫尺的距离,素衣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在笑声中变得扭曲,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攀爬出一道伤口般的痕迹。
她的钰呵,并不是在笑,他,分明是在哭!
“是么?”看着他失控的情绪,她并不安慰,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双眼定定地直视他的眼泪,焦距却是涣散的,带着近乎麻木的呆滞:“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我又该算个什么东西?所有的孽因都是我种下的,是我执迷不悟,害人无数,如果真的要报应,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素衣,我不许你胡说,更不许再这么胡思乱想!”朱祁钰被她这一席语无伦次的言语给惊醒了,随即便觉察出她此番言语背后隐现的意图,惊骇地伸手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是啊,他怎么能就这样失控了?此时此刻,最难过的人不只是他。“素衣,素衣……”他反反复复地轻唤着她的名字,一次一次,像是要借此将彼此所有的疼痛全都轻轻揉碎:“济儿走了,我已经是心痛如绞,只恨不能以身代替,你要是有什么事,我该要如何支撑下去?”
“那你答应我,将那些下狱处斩的人全都赦免了吧。儿子既然已经走了,也无谓再徒伤他人性命。”她伸手缓缓抹去他颊上的泪痕,苍白的唇笑得淒然哀婉:“丧子之痛,固然是难以忍受,即便是处死所有人,儿子也不会再回来了,死因定然是要彻查的,可是却没有必要让别人的父母也失去儿女,变得与你我相同。”
怀中的身子轻盈而羸弱,如同深秋的残蝶般颤抖着,似乎随时可能随风就此消逝。看着心爱的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心爱的儿子永不会再睁开的眼,此时此刻,他除了咬牙点头,还能怎样呢?
将脸伏在朱祁钰的怀中,素衣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幽幽地开口,那嗓音有些虚无缥缈,似乎就连自己也不太听得清说的是什么:“失去的疼痛我已经反复尝试过数次了……我以为下一次疼痛就会相对减轻……可是……却一次比一次更痛彻心扉……在这世间……除了你……我已一无所有……”靠在他胸膛上,在那个最靠近他心口的位置,她喃喃低语:“钰,无论如何,你答应我,一定要与我走到最后一步,就算是死,你也决不能比我先死。”
朱祁钰没有说话,那紧拥着她的双臂便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或许,此时此刻,他还不能咀嚼出她话语中的真正含义,不过,没关系,他以后总会有机会明白的。如今,她已经明了如何才能让他对一切没有任何疑心,她若能成功瞒过他,并不是她的演技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他从没有预料到,她竟然也会骗他。
这算不算善意的欺骗?
那一霎,她突然想起朱祁钰将朱见济所中的蛊转嫁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夜,烛影摇红,血脉交融,真相如同匕首,明晃晃地刺着她的眼。那种感觉,是痛,却也不是痛。
这样想着,一滴眼泪静静地滑过她的眼睑。
良久之后,她才不慌不忙地抱住朱见济的“尸身”,神色平静得不可思议,眼神带着难以割舍的眷恋:“父母与子女之间是前世修得的缘分,只是,济儿与你我的缘分过于浅短。就快天亮了,就让我这个做娘的,静静地陪他最后一程吧。”
对于这合理的要求,朱祁钰没有一丝异议,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去,将这一方天地留给她。推开独倚殿的门,随着那刺耳的“吱呀”声,他无意识地抬头,看着西移的月牙儿缓缓藏身于重叠的云层后,胸膛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像是被利刃给剜去了什么,一种锥心刺骨的空洞疼痛席卷了四肢百骸。他轻轻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咬紧牙关,双拳握紧,在心里重复着说不出口的歉意。
可怜的济儿,父皇绝不会轻饶了那害你之人,定然要将其碎尸万段以祭奠你在天之灵……这一世苦了你,下一世,找个好人家,平淡幸福地过一生吧……再也不要投身于这帝王之家了……
惊梦悲歌
朱见济被立为大明皇太子仅一年有余,便猝然薨逝,这件事不仅在整个皇宫内苑掀起轩然大波,就连朝臣也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朱祁钰强忍悲伤为爱子办了丧事,表面虽然赦免了所有人,可是背地里却派出锦衣卫在宫内宫外探听消息,收集相关情报,誓要查出与朱见济之死有关的人等。一些迂腐朝臣不明就里,却因为之前朱祁钰废立太子之事有些微词,但又不敢明言,这一次,便借机四处危言耸听,使得整个朝堂之上流言蜚语数月也不曾消散。
圣济殿文渊阁内,朱祁钰端坐在披着水晶獭皮软垫的朱髹金饰太师椅上,高大的身躯藏在条案宽桌之后,英俊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波澜不兴的深海,可冷漠的双眼射出凶厉精光,映得他的脸色,令人深感阴沉可怕。
跟随朱祁钰这么多年以来,沈莫言似乎早该看惯了朱祁钰的深藏不露,平素那温和无害的模样,其实全是假象,文雅的面具之后,其实隐藏着一股暴虐的霸气,这情绪一旦奔泻而出时,是任何人都无法抵御的。而这一次,他是如此史无前例地明显感觉朱祁钰平静背后掩饰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怒意,如同寒冰之中掩藏的火种,随时可能燎原焚烧,变作熊熊火海,将一切吞噬得干干净净。
“最近朝臣之间似乎有些传言与朕有关——”朱祁钰并没看向沈莫言,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桌案上的狼毫,那黑玉的寸翰笔管在烛火之下闪耀着熠熠光辉,映着他犀利深邃的黑眸,显得更加深不可测。“你可都探听清楚了?”
沈莫言半跪在地上,脸上的神情如同戴了面具一般冷硬:“回禀陛下,朝臣之间确是有些与陛下有关的无稽传言。”
“很好。”朱祁钰笑得高深莫测,指间的黑玉寸翰管漫不经心地划出优雅的弧度,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带着一丝令人费解的光芒:“说来听听,那都是些什么传言?”
沈莫言抿抿唇,像是有些微踌躇,片刻之后,才低声回应:“臣不敢说。”
“你不敢说?由此看来。这些传言绝不会是什么顺耳动听的言论!”出乎意料的是,朱祁钰没有勃然大怒,反倒是毫无笑意地一哂了。“既然逆耳,那也就是所谓的忠言了,朕倒要仔细听听,这些大明的忠心臣子,背着朕都有些什么样的忠言。”
沈莫言无奈之下,只好将锦衣卫们探听来的传言照实相告。
原来,一些在心理上倾向于朱祁镇当政的迂腐之臣认为,朱祁镇被俘之时,孙太后命朱祁钰监国,立朱见濬为太子,其用意不过是让朱祁钰代理执政,收拾烂摊子而已,尔后朱祁钰固然保国有功,登基为帝,朱祁镇归国之后,朱祁钰未把皇位大权交还已是有些不合礼法,后来竟然还把朱见濬位废为了沂王,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更是不该。可之前因为有于廷益、王直等几大阁臣的首肯,没有人胆敢异议,而今,朱见济早夭,流言蜚语满天飞,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朝臣便翻炒冷饭,在背地里指责朱祁钰之前的举措私心过重,有失人心。
“恐怕,传言远不止这些吧?!”朱祁钰细不可微的蹙起眉,斜斜瞥了沈莫言一眼,突然起身,将置于桌案上的奏折大力地掷到地上,那丝毫没有笑意的微凉的眸子噙着一丝极幽深的讥讽。只见那奏折之上,用殷红的朱砂划着一些刺眼的字句,血迹一般触目惊心。“御用监少监阮浪与内侍王瑶,醉酒之后对皇太子之死妄加揣测,胡言乱语,礼部郎中章纶、贵州道监察御史钟同二人更是上疏,不仅要求朕复立沂王为皇太子,还大逆不道,妖言惑众,说什么‘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天命?什么狗屁天命?难道说,朕的儿子身亡就是天命?!他们这些人究竟安的是什么心眼儿?!”
沈莫言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耷拉着头,沉默不语。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整个文渊阁内一片诡异的死寂,沈莫言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就犯到了朱祁钰的禁忌。
良久之后,朱祁钰终于又开了口,烛火的光亮映在眼眸内,一泱一泱下沉,沉到眼底,便完全做看不透的漆黑。他虽已不复方才的言辞犀利与怒意难遏,但是却莫名其妙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莫言,扪心自问,朕自登基以来,可曾在何时有过什么心狠手辣的戾行?”
沈莫言尽管一头雾水,可直觉却令他瞬时有了不详的预感,心没由来地一直往下沉。他依旧低垂着头,言辞间斟酌着字眼与辞藻:“陛下一向宽厚仁慈,爱民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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