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颜笑起来,傻傻的,却很幸福。一个白痴皇帝年少时的暗恋,犹如一颗被冰封的莲子,只有用他干净透明的真心浇灌,才会逐渐萌芽,开花结果。他从一开始就坚信他们会幸福的,不管过程有多曲折,这结果终归幸福的。
原来一切都回归正轨的时候,恰好是夕莲花开的时候。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动荡,在司马昭颜重新坐上皇位之后彻底完结。
夕莲抱着曦儿在池边的凉亭里逗乐。轻风从水面花叶中拂过,那香气如露如雾,那触感如丝如缎。这个时候的曦儿已经开始咿呀学语,不会叫父皇,却懂得叫爹娘。夕莲开心得合不拢嘴,一直抱着曦儿不肯撒手。
锦秋在一旁劝道:“娘娘,抱了这么久胳膊该酸了。”
“不酸!”夕莲笑眯眯对锦秋和玉茗说,“你们俩啊还不改口,别叫我娘娘了,被人听见要嚼舌根。”
锦秋和玉茗都垂下头去应道:“是,昭仪。”
夕莲轻轻捏着曦儿的脸蛋,眼前又浮现出陈司瑶恳切的目光。
司马昭颜决定处置卢予淳及其家人时,陈司瑶怀抱着可爱的小女婴,声泪俱下求夕莲收养她的女儿。夕莲虽然想帮但力不从心,她在朝堂内外早已没有立足之地。事后她却一直内疚无比,那么小的孩子就被送去乌镜台,一生就毁了。同样是母亲,她怎能不心酸?
夕莲无端端感到一阵闷烦,把曦儿交给锦秋,小声问:“秋,卢夫人有身子,在乌镜台可有人照料?”
锦秋眼里生出一丝紧张的情绪,却极力掩饰:“应该有吧,乌镜台的事奴婢不清楚。”
夕莲生疑,随口问的一句话,锦秋为何如此紧张?
刚迈入德阳宫,内侍通报顾曜和邬云姬在御书房觐见。夕莲喜出望外,急急忙忙闯了进去,见邬云姬非但安然无恙还容光焕发,欢快叫道:“云姬!你来看我了!”
邬云姬还是那样不屑道:“我们是来禀报事务,谁有工夫专门来看你?”
夕莲依然笑着,挽着她的胳膊:“姐姐,我担心你呢!对了,顾曜的伤没事了吧?”
“就是因为他的伤不方便上路,才耽误到现在。”
顾曜不好意思摸摸头,夕莲侧头对他说:“没事就好!”
司马昭颜却面色不悦:“可是,他要辞官。”
夕莲吃惊问:“为什么?”
顾曜一本正经说:“我要和云姬去西蜀。”
夕莲飞扬的眼角顿时耷拉下来,失望念道:“你们要走?你们也走了,就剩我了。”
邬云姬语气软下来对夕莲说:“父亲也回了清云山庄,夕莲,你有空可以来找我们。”
司马昭颜干咳了两声,严肃道:“你拐了朕的心腹大将,还想拐走朕的爱妃?”
邬云姬本来就有很大意见,这回逮着机会心直口快道:“什么爱妃?明明是昭仪!”
夕莲一怔,赶紧拉了拉邬云姬:“你不能这样说。”
邬云姬撇撇嘴,又瞪了夕莲一眼,埋怨道:“你真是奇怪,你的刁蛮霸道哪里去了?干吗忍气吞声?你明明是皇后,是太子的生母,为何要做什么昭仪?”
夕莲狡黠一笑,轻声对她说:“昭仪,就是昭颜心仪之人,本朝从今以后只有一位昭仪,再无第二。”
邬云姬干笑两声,鄙夷道:“这种鬼话也只能骗骗你!傻女人!”
夕莲努努嘴看着司马昭颜,即便是鬼话,也甘之如饴。
床边的琉璃灯五彩斑斓,满室烟霞锦依旧飘扬。
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没变,其实都已经变了。
司马昭颜总是睡不安稳,每每半夜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她。明明知道她就睡在身旁,他却忍不住一直去看,不断去看,怕一不留神,她就跑掉了。即使她对他保证了许多次,他仍然害怕,害怕她终有一天要离去,而这一天会越来越近。
立后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七。在这之前,有一大批秀女要入宫。
而夕莲,要回到她自己的殿里去。为了让她看不见其他女人,他为她挑选了最偏僻的宫殿。他真的很害怕,以后午夜惊醒,怀里人枕边人再也不是她,该怎么办……
夕莲忽然睁开眼睛,定定望着司马昭颜问:“我梦见陈司瑶了。她是不是出事了?”她不敢打听卢予淳的情况,可是陈司瑶和那个婴孩却让她心焦。
昭颜移开视线,语气平平答:“能出什么事?”
“我能去看看她吗?其实,我担心她的孩子。”
司马昭颜搂住她笑道:“担心别人做什么,还是想想自己,你一定得给我再生个女儿!生不出来我不罢休!”他拾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无意瞥见指腹一条伤痕,蹙眉,“这是怎么?”
“没什么?”夕莲抽回手,“挑莲子的时候太用力了。”
“如果这些事都要你做,宫里养这么多人做什么的?”司马昭颜有几分生气,“你不许再去御膳房了!”
夕莲用两根手指撑开他的嘴,形成一个微笑的弧度,笑嘻嘻说:“可是我想亲手做给你吃!我在你身边的日子不长了……”说着话,手猛地被他抓得紧紧的。
“不要说这个!”
夕莲柔柔枕在他胸膛,“我知道,没两天我就要搬走了。想我的时候,就来看看,一个月两个月来看一次就好……你那么多女人,该宠的就宠,不过,还是国事要紧。”
昭颜忽然感到委屈至极,他没想要那么多女人,他也不想把她送走,他更不想看到这样大方的夕莲,大方到甚至愿意与人共享她的夫君。他的夕莲不是这样的!他声音干哑喝她:“别说了!我不喜欢听你说这样的话!”
夕莲嬉皮笑脸勾住他的脖子,“上次那些老家伙说我贵贤德淑一样不沾,所以我在学着呢!等我学好了,说不定你还能封我个妃子当当!”
他又被她逗乐了,托起她的下颌使劲吻了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挽留住永存心田的芳香。
过继
太子司马曦受赐辰阳宫,夕莲住在皇城东南角上的延欢殿。每日去看曦儿,她沿着宫墙一路向北,从辰阳宫侧门入。玉茗好奇问为何要这样走,夕莲笑答宫墙下凉快。
这路一向空旷,只有偶尔过来巡逻的小队御林军。
夕莲一袭普通的宫装,仍掩不住满身贵气。她惯有的神情姿态,总叫宫人们心怀畏惧,即便她如今只是小小昭仪。
夏日炎炎,巡逻侍卫整齐的步伐,听在耳里却觉得烦闷。夕莲甩了甩帕子,抱怨道:“天气热得这样快。”
“娘娘也不必天天去,有锦秋姑姑在,会照顾好太子的。”
夕莲没答话,目光呆呆望着侧边,玉茗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透过树木楼阁,隐约能看见明黄的坐辇缓缓行过。玉茗欢喜叫道:“娘娘,皇上也去看太子!”
夕莲目露柔光,有两个月没见他了。王朝在逐渐恢复元气,司马昭颜非常忙碌,每日只能睡两三个时辰。他大概累坏了,不知瘦了没有……夕莲心里惦念着一会见面该说什么,又心慌意乱,一个劲问玉茗妆花了吗?发髻乱不乱?衣衫得不得体?
玉茗掩口笑道:“娘娘怎么跟初嫁的新娘子一样紧张?”
夕莲吐了口气,自嘲笑笑,她什么样子他没见过,自己瞎担心了。
她用绢帕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迈入宫殿。
宫人们依次行礼,然后悄悄侧目打量她的背影。她的姿态不算娇媚也说不上端庄,但总是透着一股浓重的华贵、就像一抹明媚的色彩,引人瞩目。
夕莲满心欢喜拐入内殿,却见明畅的榻上,竟坐着一位女子,怀里抱着她的曦儿。
她的笑容僵住了,愣愣转头看女子旁边的司马昭颜,机械朝他行礼道:“皇上万福。”
司马昭颜不由一颤,背在身后的双拳紧握。
“免礼。”他语气平平,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垂目道,“夕莲,来见过李贵人。娴儿,这位便是太子的生母。”
夕莲不敢直视他们,她如何能若无其事面对他的女人?只站在原地福了福身子,“臣妾见过李贵人,恭请贵人金安。”
她尽管垂着双目,但绝不会低下骄傲的头,更不会践踏自己尊贵的心。
李贵人品貌端庄,将孩子转交给锦秋,客气回道:“妹妹不必客气。”
夕莲轻笑,现如今,她倒成妹妹了。
李贵人继续说:“皇上特带臣妾来抱抱太子,日后也好有经验抱自己的孩子。”
司马昭颜紧紧盯着她苍白的嘴唇,接过话来说:“李贵人才入宫两月便有身孕了,这可是大褚国的喜事!”
夕莲的嘴角强行扯出一个笑容,“那要恭喜皇上、恭喜李贵人了!这么大的喜事,臣妾都未曾得知,是臣妾失礼了。”
司马昭颜不忍再听她干哑晦涩的声音,挥挥手说:“天气酷热,你身子不好,快回去歇着。”
夕莲抬目瞥了去,他面无表情,一袭龙袍在烈日下更加刺眼。她转身离开,轻移莲步。她的步子细碎而规整,如踏着悦耳的韵律,可一出了辰阳宫,顿时凌乱不堪。
玉茗紧紧搀着她,想安慰,却又怕自己说错话,便静静陪她一路走回了延欢殿。
延欢殿里的布置,和当初的德阳宫寝殿一模一样。那些烟霞锦、凤羽帘、琉璃灯,甚至那张龙床都被搬了过来。她以为,一切都没有变。她以为,她会很从容。她以为自己可以安安静静躲在这里过一生。
可是她无法逃避一些现实。
当她孤枕难眠时,他在干什么?他对她们是不是和对自己一样,或温柔体贴,或激情似火……
还记得他在耳边的呢喃细语:昭仪,就是昭颜心仪之人,本朝只有一位,绝无第二。
“娘娘……”玉茗心疼替她擦了擦眼角,“难受就哭出来吧!憋着多难受?”
夕莲握住玉茗的手,噙着泪使劲摇头:“不能哭、不能哭……我不难受,玉茗,我不会哭的!”
她高高扬起头,执拗将眼泪都咽了下去,看着床顶的金色莲花,坚定告诉自己,不管他怀里有多少女人,他心里也只有她一个。她相信他。
殿外忽然响起福公公熟悉的声音,玉茗拍拍夕莲的手,先迎了出去。
“公公!娘娘歇下了!有事和我说!”
福公公端着托盘,恭敬道:“这是皇上御赐的杏汁,命老奴亲手呈上,给娘娘解暑。”
夕莲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淌下,哭花了妆容。她快步走到门后,压住颤抖的嗓音说:“怎敢劳烦公公,玉茗快接下!”
“皇上交待,要娘娘亲自来接。”
夕莲暗自埋怨,他就是要看自己出丑!殿外烈日当空,夕莲也不敢怠慢福公公,赶紧洗脸、补妆,然后微微笑着走出去,接过赏赐,谢恩,客气道:“福公公辛苦了,进来歇歇脚、喝杯茶。”
福公公扫了夕莲一眼,舒心一笑:“早听闻娘娘这里的茶好。”
夕莲不解反问:“从何处听闻?我这里的茶不也是贡茶么?”
“当然是皇上说的。如若娘娘这里的茶不好,皇上怎会命老奴一定要在这里喝三盅茶再走。”
夕莲呆呆望着玉液琼浆般的杏汁。“他……何必?”
“请恕老奴直言,仅凭皇上一人之力,怎可稳固朝堂?后宫,是最好均衡各方势力的武器。子嗣兴旺,也是一个王朝繁荣的标志。”福公公半眯着眼,慢条斯理说着,“其实老奴很不放心,皇上早在两月前制定了新的规矩,说皇帝临幸任何妃子,都不得留宿,以防纵欲过多有损龙体、导致疏于国事。可是皇上这样来回奔波,加上政务繁忙,弄得疲惫不堪。这些话不是皇上的意思,是老奴自作主张,希望娘娘能劝劝皇上。”
夕莲苦笑一声,摇摇头问:“那皇上让福公公来我这喝三盅茶,可有其他事嘱咐我?”
“无非是希望老奴能安抚娘娘的情绪。还有……”福公公掏出一幅精致的卷轴,“送这个。”
夕莲双手接过才展开一点,瞥见姣莲二字,不禁抖了一下,赶紧合起来,面色微红。“福公公就这样回,臣妾惶恐。”
福公公不解其意,也不好问,便应下了。他记得司马昭颜在卷轴上书写的时候,双目含情,嘴角轻扬,一定是他们之间的密语罢。
待福公公走了,夕莲才暗地里嗔了句:“淫词艳曲!”
延欢殿,他念了多少个夜晚,终于来了。
夕莲一向怕热,所以这样炎热的夏夜里灯盏稀疏,他却心绪激扬。残月幽暗的光华打在她的寝殿四周,说不出的暧昧。他慢慢走着,散步般悠闲,细细品着她的一切。金桂飘香,浓郁得让人鼻子透不过气。昭颜皱了眉,忽然一阵夹杂其中的莲香扑面而来,青涩而幽秘。他心神一怔,才发现夕莲就倚在一颗桂树下,明眸浅笑。
司马昭颜驻足,远远朝她问:“见朕来了,反而不惶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