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帮我们,她现在一定很苦,福公公,原谅她吧,我们原谅她吧?”
他在福公公面前流着泪,显得这样无助,其实早在骊山宫转身离开她的一刹那,他就想哭了。没出息也罢、他情愿没出息,就像他假装耽于美色疏于朝政的日子,那些颈项缠绵、那些凌乱喘息都是真实的,如何能假装?那些潮热的残余体香、那些澎湃过后的倦苦,宛如他脑中的蛊毒,浅淡至极却又挥之不去!
“我要回去找她!”昭颜话音未落就冲进屋子,福公公心思一转,赶忙拉紧门挂上锁。昭颜只听见铜锁“咔”了声,满脸绝望转身扑向门边用力捶打,一面哽咽,“福公公,我不能看她死。”
“请皇上好好想想,想通了老奴才开门!”福公公何尝不是痛心疾首,先皇痴情,尚能自控。可司马昭颜自小异常,难以亲近他人,夕莲从他八岁时就占据了他的心,这份日积月累的情丝要用什么剑才能斩断?“还记得先皇遗言:要善待天下,皇上,请问您要如何善待天下?仅仅为了一名女子,您要回去送死?”
昭颜倚着门框一点一点往下滑,无力再争辩。这名女子是夕莲啊……她曾经救过他的命,她为他生了孩子,如果夕莲都不在了,那么江山对他来说便只是个枯燥的负担、他将过着机械麻木的日子,还会一直畏寒。
夕莲,夕莲……你能听见吗?不能有事,一定要等我。
被夕阳余晖笼罩的莲花池,暗香浮动,一叶扁舟缓缓而行。舟上迎风而立的男子身形修长,一袭袍子被印染成夕阳的颜色,他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夕莲对他挥手浅笑,恍然之间舟上却没了人影,他落水了!她的心也像溺水了般沉闷挣扎,跃入莲池,搜寻他的身影。被层层花叶遮住的水面下,夕阳筛下来,光怪陆离。除了花茎,什么也没有,人呢?司马昭颜呢?
她急得想要大叫,池水猛地灌入了口中,呛得她浮上水面剧烈咳起来。有人在拍她的背,她顾不得身体的疼痛惊喜唤道:“昭颜!”
跃入眼帘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方才自己吐了一身褐色药水,屋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明公公欣喜上前:“娘娘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夕莲忽然想起什么来,摸了摸瘪塌的肚子,一阵晕眩。旁边的侍婢扶住她,“娘娘,快点进食吧,太医说幸亏身子底强才撑下来了!”
她虚弱问:“曦儿呢?”
明公公轻声答:“娘娘放心,锦秋随去了乌镜台,会好好照顾……”
“乌镜台!”夕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惊叫,“不!不可以!”
“娘娘!”明公公低声伏在她耳旁说,“别担心,乌镜台还有自己人!甚至比宫里还安全!”
夕莲一窒,自己人?林太后么……明公公怎能确定林太后是自己人?难道这一切事先都安排好了?司马昭颜还有什么后招可以令王朝起死回生?
她摸了摸两道锁骨中间的扳指,如果他的魂魄一直没走、一直在冥冥之中帮她,那为什么不留住她的孩子?她多想看看这个孩子是不是长的和他一样……
“摄政王准备在岁首登基,朝中忠于司马皇室的老臣全被罢黜……娘娘!娘娘!”夕莲腰间剧痛难当,又晕迷过去。明公公急得乱转,逮着太医一顿吼。他心里明白,夕莲若是不好,恐怕远在西蜀的皇上也好不了!福公公连着三封传书催他报告皇后的情况,他怎么好说?怎么敢说!五个月流产,可是命悬一线,流产之后身子虚寒、腰脚冷痹,为了给她止血止痛,太医院都打算动用禁药五石散。不管怎样,先保住命再说……
明公公凝视夕莲毫无血色的面庞,可以想象千里之外的皇上也是这样的脸色甚至更差……就算是欺君、也要这么办了。他剪下夕莲一缕青丝,装进她闲时绣的荷囊里,又从御书房寻了张她前些日子写的字,附上一切安好的信件,统统绑在信鸽腿上。
信鸽咕咕叫了一阵才飞走,仿佛在抱怨一般。他苦笑了一下,这信鸽还真是辛苦呢,大包小包。不过治皇上的心病,全靠它了。
蛊毒
吊脚楼不御寒,屋子里多生了几盆火,木炭嗞响。邬云姬送汤药进屋,见福伯趴在桌案上睡着了,便放轻了脚步。她不知主仆俩怎么闹起别扭来了,只发现福伯这一阵对鸽子分外敏感,一听见鸽子咕咕叫或者翅膀扑拉的声音,便冲出来,然后失望而归。
昭颜看似熟睡,紧抿着唇,面色苍白。邬云姬打趣道:“公子,你还不起来喝药,难不成叫我喂你?我还没喂过谁喝药呢!”
司马昭颜依旧没反应,邬云姬在他身边坐下,试了试他的额,已经不发热了,就剩下心病。这一场风寒来势汹汹,拖了半个月总算好了。她将药先放置在案几上,手探入棉被中把脉。刚按了下去,指尖忽然颤了一下,失声道:“不可能!”
福公公惊醒了,发觉窗外鸽子叫的欢,急急忙忙出去。
昭颜皱了皱眉,恹恹抽出自己的手:“身为女子,怎不知检点?”
“公子!”邬云姬一把拽起他,“这几天有人给你吃过特别的东西吗?”
“应该没有。”
“那上次的解毒汤药你都喝完了?”
“是你看着我喝完的。”
福公公揣着信件满心欢喜进了屋,听见邬云姬这么一问,心又跌了下去:“公子他又怎么了?”
昭颜也不装睡了,眼神倒是很清明,定定望着邬云姬。
“蛊毒复发了。”她这句话说的轻飘飘,却着实给了他们沉重一击。福公公急得大叫:“不是说解毒了么?怎么会复发?这些天的食物都是我亲自试过的,没问题啊!”
邬云姬凝神想了会,“我的配方不会有错!要么,下蛊的不是我娘,另有其人……所以我的血作不了药引。”
福公公急了,“可是,这向来只传庄主的!不会有外人知道吧?”
“福伯,我得回庄里去查查!那药一定要他喝了!”邬云姬话还没说完,青绿的身影已经飘然拐了出去。
司马昭颜依旧对福公公不理不睬,平日的汤药都是邬云姬想着法子逼他喝下去的。他倒要看看这回福公公要怎么劝他喝药?
福公公笑容可掬唤道:“皇上、公子,有好消息!明公公回信了。”
昭颜晦暗的眸中顿时有了光彩,欣喜问:“夕莲可好了?”
“好了!”福公公递上荷囊,“这是娘娘亲手绣的,听说本来是想给还未出世的孩子,现在用不着了,明公公便偷偷拿来了。”
昭颜接过荷囊,熟悉的莲香在四周氤氲。捏了捏,里面好像有东西,他打开一看,是她的发、她黑缎般的发,他苍白无力的脸上忽然阳光明媚。
福公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又递上一张纸,“这是娘娘近日写的字,看样子恢复得很好啊!”
昭颜接过,她的字体依旧玲珑隽秀,他轻声念:“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她明明知道天人永隔,还念‘地角天涯不是长’。
夕莲,你为何不早些看清自己的心?他眼眶湿润,心底的惆怅渐渐蔓延上眼角眉梢,斜斜望向窗外,清晨薄雾下的青松若隐若现,近处枯黄草地一片霜重。他和夕莲,究竟是谁负了谁?百转千回,他都不可能再与她破镜重圆……司马先祖在天之灵也绝不允许他原谅一个图谋他江山的女子!时至今日,他还能说出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么?
他端起汤药一饮而尽,平复心绪,岔开话题问:“那个跟踪云姬的人查得怎样了?”
“村长说近来没有迁入外人,经常进出村子的是些商人。从清云镇上来贩些东西。顾曜也去盯了一段时日,没有发现异常。皇上,还是先查查蛊毒的事?”
“等云姬回来吧,对于蛊毒,我们束手无策。”昭颜将荷囊顺手放入枕下,手留有余香,他怔了怔,眼里复又散发出一泓痴迷的目光。看着掌心那条生命线,早已被一道深陷的疤痕遮盖,那是夕莲、是他的命脉。回想起昨日梦境,浮云翩跹、往日缱绻,他对她还有誓言,难道他们所有过往的缠绵,真要成一生离别?他不甘!
他猛地举目盯着福公公,苍白的面容因激动而泛红。“我要夕莲!即使你们要废了她,我也要留她在身边,哪怕让她做宫娥侍婢!”
“皇上,娘娘的性子,怎会甘心做宫娥侍婢……再说,若有她在您身边,恐怕皇上更做不到雨露均沾,如何为司马皇室多添皇嗣啊!”
“福公公!”司马昭颜牢牢拽住他的手腕,“朕会的,留下她,朕依然会履行一个帝王的诺言,对几位大人的承诺朕不会忘!”
“老奴不能做主……皇上,再议吧。”
昭颜神色复杂,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默默点头。
一室流苏帘幔如霞似雾,地炕烧得滚烫,在内伺候的宫娥都只着了轻薄的春衫。
夕莲半卧在榻上,神情慵懒,脸颊绯红。她手指捏不稳,酒杯“哐当”摔在地上粉碎。内侍静静上前收拾了,两名侍婢将夕莲搀起来,“娘娘,起来走走吧?服药之后不能静卧。”
夕莲摇摇晃晃站起来,嘻嘻笑道:“我不卧、不卧,给我点酒……”
侍婢小心对她说:“皇上吩咐过,只能喝三杯酒送药,娘娘,咱们先走一圈,然后用膳了。”
“我走,可是能走去哪里呢?”夕莲半仰着头望着帘幔,口中恍惚,“韦娘,韦娘,你说他对我好吗?这是他送我的烟霞锦……”她又跳了几步傻傻笑着指向龙床,“那是他送我的凤羽帘!是女皇帝用的哦!”
瞥见旁边的菱花镜,夕莲停下来盯了许久,摸着自己的脸庞问侍婢:“锦秋,你看我今日气色好吗?跟抹了胭脂似的!”
“奴婢是玉茗,锦秋去乌镜台了。娘娘天生丽质,不施粉黛也美若天仙。”
夕莲又凑近一点认真看,慢慢摇头:“嘴唇、不好看……我要点唇脂。”她胡乱抓起桌上的脂粉盒,摇头晃脑,“不好看,这颜色就像血一般!”
“娘娘,先走走吧,不然这药性会有损娘娘玉体。奴婢一会再替娘娘点唇脂。”
“嗯……好吧!”夕莲支起身子来,眯着眼笑,“这次太医开的药真好,我一点都不痛了!真的,身上不痛了、心里……更不痛了!咯咯……”
“娘娘不痛就好,身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夕莲眼神迷离望着一步步走近的明黄身影,忽然拍手欢叫:“司马昭颜!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满屋宫人跪地恭请圣安,卢予淳沉着脸问随行太医:“贵妃怎么还是疯疯癫癫的?五石散不是在减量么?”
“是,皇上,再过三日就可停药了。”
“先把脉。”卢予淳焦躁不安坐下,北方边境之事够他烦的了,南离国又以新朝玺印与旧约不符为由撕毁旧约,打算出兵。本来他民心所向,却因为战事引起四面八方抗议连连。老太师也批他太过急躁,可是父亲暴毙,必须用整个司马王朝陪葬,他方能安息!
夕莲一手伸给太医把脉,另一手却捋着太医的白胡须,嘻嘻哈哈。
卢予淳不耐烦吼了句:“她到底怎么样了?”
夕莲吓得缩了缩身子,眼神慌乱如受惊的小兔般怯怯。
老太医垂目答:“已无大碍,只是今后再不能生育。”
“什么?!”卢予淳心里一窒,不能生育,那么她今生都不能为他生孩子了么?为什么……这么残忍、上天竟对他这么残忍!经历了多少艰辛,他才让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却一下就被切断了未来!
夕莲痴痴呆呆,宛若木雕。反正她今生再也不会为谁生孩子了,只是那个五个月的胎儿,去的太匆匆。她的意识一片混沌,不知怎么从枕下迅速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刺向卢予淳的心口!卢予淳轻易扭住她的手腕,刀子清脆落地。他凝视闪着锐光的匕首,冷冷说:“你竟然用这把匕首来对付我。”
夕莲莞尔一笑:“它还没沾过谁的血呢!或许它渴了!”
“你和你母亲都是一样的疯子!”卢予淳愤怒之极用力掴了她一掌。“啪”的一声在殿内悚然回响。
一室宫人都跪下了。明公公脸色煞白如纸,磕头求道:“皇上,娘娘因为服用五石散,精神恍惚、偶尔发狂发癫,行为失常啊!还望皇上恕罪!”
卢予淳稍稍压制住怒气,喝道:“贵妃疯了!禁足德阳宫!”
宫人纷纷谢恩,见卢予淳拂袖而去,才慢慢起身。
夕莲脸颊发痹,抬头抹掉唇边的血,神情恍惚问:“明公公,他说我母亲?他说我母亲是疯子?”
“娘娘,快用膳吧!再不进食五石散会发出毒性!”明公公眼见她如此,心疼得厉害。之前他认为欧夕莲如谣传中那样骄横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