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莲抚着胸口深吸口气:“无妨,我闷在这好几日了,出去走走。”
天边橘红的云彩渐渐变淡、渐渐变暗。
华灯初上,夜抹浓妆。
昭颜仰头望了望,灰暗的夜空还没有星光。
福公公问:“怎么?还不说?”
韦娘语气依旧和煦,“奴婢能说的,都说了。”
“朕、从未当你……外人。”昭颜真诚的目光落在韦娘柔和的面容上,“真的、需要你。”
“皇上,我或许在坚持一些无谓的东西,但……我没办法。”
福公公抑不住悲愤,斥道:“你在坚持什么?用巫蛊之术迫害皇上,已经是死罪!你背后的人是谁昭然若揭,皇上私下问你,是皇上仁慈!若交给刑部,你要丢了性命的!你是西蜀人,就可以眼睁睁看着大褚的覆灭?而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公公!”昭颜打断他,“起码……她当初、放了我。”
韦娘轻灵笑起来,“我后悔,若当时能狠下心来,事情不会像现在这样,夕莲……也不会受苦。”
福公公狠狠叱道:“解药!配方是什么?快说罢!你现在不说,我们也迟早是有办法问出来的!”
韦娘置若罔闻,幽幽说:“我也不好过,看着一个无辜的人备受煎熬,看着两个相爱的人互相折磨……我了解夕莲的,她已经爱上你了。”
“皇上,昭颜……”韦娘目光里闪现出一丝哀怜,“好好对夕莲。”
她的眉眼与夕莲是如此的相似,司马昭颜又是一阵恍惚。
韦娘猛地转身朝观星台边沿飞奔去,福公公唤之不及,昭颜惊吼声:“拦住她!”
夜凉如水,她仿佛在水中哭泣,无声无形。
裙袂飞扬,她站在栏杆之外,纤指轻落在白玉的光润上,来回游走,就像在抚摸谁的肌肤,心中情愫依然。
只差半寸,昭颜就要触到她的手腕,用力捞了一把,终究是来不及。
她松手,双臂高高举起,有一种飞仙的美感。往后坠下的一刹那,她仰天笑问:“流尽半生清泪,空为谁?”
司马昭颜面色苍白,死死捂住心口。
韦娘——!你可知道,你这一走,夕莲如何能放过我?!她如何能放过我!
一声沉闷厚重的撞击声,整个世界都死寂得可怕。
夕莲呆呆望着远处熟悉的素色衣袍,一步步走近。
韦娘,已经不成形状。身旁的侍婢纷纷惊叫出声,死命拖拽住夕莲的衣袖,尖锐的声音不断喊着:“皇后娘娘,请回避吧!请回避吧!”
夕莲便站在那,看一摊黑发下涌出的血浆沿着青砖缝隙流过来,像一只骷髅手的形状,掐住了她的咽喉。
听见台底下纷乱的声响,昭颜颤颤巍巍探身出去,绝望之树、就开始心里疯长,长得那样繁茂昌荣,遮天蔽日。
夕莲臃肿的身影,如木雕般一动不动。直到那只血迹斑斑的骷髅手掐得她心脉尽断,才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刺破夜空,响彻云霄。
之后,她仰起头,极力瞪大双眸望着台上的司马昭颜,张着嘴却没有喘息。
天塌了、地陷了,没了韦娘,她的世界从此支离破碎。
她的目光空荡荡,身下已是一片湿润冰凉,流血了吗?也要死了吗?韦娘、韦娘……
“羊水破了!娘娘要生了!”一名侍婢吓得大声哭喊,连滚带爬奔去找接生姑姑。
周围的宫人们都乱作一团,福公公在观星台上大喊了句:“来不及了!拉帷幔!就地生产——”
夕莲呆呆躺在厚实的锦缎上,一声不吭、纹丝不动。
汗如雨下,淌在她惨白的脸上如泪一般,鬓角的发全然湿透,汗水从下巴尖一滴一滴落入衣襟。只有从发青的指关节能看出,她其实用尽了全力。
接生的姑姑急得快哭了,在里头大喊:“皇上,皇后一点劲儿也不使,这可怎么办哟?”
另一个也说,“不得了,这样孩子出不来!娘娘您就用点力吧,再痛也要生的呀!”
昭颜立在帷幔外,一样的纹丝不动。只有他们俩知道,这条路,已经到了尽头。孩子出来与否,于事无补。
“娘娘,小皇子急着要出来呀,您就使点力罢!其他事情容后再议,老奴一定给娘娘一个满意的答案!”
夕莲牙关咬的生疼,略松了口气,腰部顿时传来断裂般的疼痛,她惨叫了声,再也憋不住的泪汹涌而出。昭颜出人意料要冲进去,福公公吓得扑倒在地抱住他的靴子,“皇上不能去、不能去!妇人血气冲国运啊!”
昭颜迅速从靴子中把脚给抽了出来,疾步冲进了帷幔。
夕莲看着他,双目通红,脸孔抽搐了一阵,语气骇人:“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昭颜握住她一只手,这么长的故事、这样曲折的阴谋,他要如何解释给她听?他只是傻傻看着她答:“她、是太后的人,我只是……问了她话而已……我无心的……”
“你逼问她?”夕莲的面容因痛而扭曲。韦娘是卢太后的人,恐怕是自己泄露给司马昭颜的吧?是她说了那句诗,让司马昭颜脸色突变!他们生来就爱为权力争夺、为何要将韦娘扯进去?!她腹部一阵痉挛,却狠狠地忍了下去。
昭颜揽住她的肩,轻唤:“夕莲,孩子、孩子重要!”
夕莲发疯一般吼叫:“谁要给你生孩子!混蛋——!”
她一激动,浑身血脉喷张。
“快出来了!能看见了!再使把力!”
昭颜扳过她的脸,嘶声吼道:“朕、命令你,用力!”
夕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血流如注,顺着她的嘴角、下颌、淌满她的胸襟。昭颜笑了,她若想要他的血,尽可拿去!他体内的血全是因她而热,恐怕流尽毕生的血液也换不回她的原谅……
“啊——!”夕莲终于熬不住这个新生命的迫切出世,就像是从自己身体切割出去了一部分撕心裂肺,但剧痛之后却是一身轻松。
她没死,孩子是酱红色的,还在哇哇大哭,她愣愣看着昭颜欣喜若狂抱着丑丑的婴孩,高声呼喊:“是皇子!皇子!”
帷幔外头响起一圈热烈的恭贺声。
就这样,生命来得如此快……她侧头望向观星台的方向,韦娘的血还没凉透,他的孩子就带着满身的罪恶诞生了!
昭颜一只胳膊还在淌血,他轻轻捧着婴孩送到夕莲跟前,“抱抱他吧。”
夕莲盯了孩子一会,眉梢轻颤:“拿走,我不想看到他!”
昭颜愣了一会,将孩子交给奶娘,侧头对夕莲轻声说:“韦娘、朕会厚葬……”
听着他的脚步走远,夕莲无力垂下头,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晦暗的眼里闪出一丝刀光剑影。
夜空一声轰隆巨响,雷雨将至。
残赌
曦儿,你母后不是不疼爱你,只是她在生父皇的气,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哄她开心啊……
司马昭颜轻轻推着摇篮,这孩子,长了双和夕莲一样的眼睛。自从韦娘死后,昭颜有了心魔,他觉得在韦娘的尸首旁边出生的孩子会不会携带了她的怨气?她的魂魄也许一直不肯散去,死死守在这,不让他的孩子好过。
不,韦娘,朕知道你不是歹毒的女人……朕内疚。
他颤抖的手指触到韦娘的牌位,黄浊的泪无声滑下。他不想得到这样的结果,韦娘有苦衷为什么不能对他讲?为何要用这样激烈的手段来反抗?她怎么舍得夕莲、怎么舍得让夕莲痛不欲生!
“不许你碰她!”
昭颜收回了手,天窗惨白的光线照在他明黄的龙袍上,褪去了所有鲜艳的色彩。
她问他那日在台上都说了什么,他沉默。于是夕莲搬出了寝殿,住进韦娘的旧室。
韦娘出殡了,月子坐完了,她却依旧披着满身白色,只是嘴唇的淡红能看出她血气不差。
昭颜没有转身,只是那样站着。直到脸上的泪痕都干了,他才机械离去。一个月了,他们没有正视彼此一眼。是不是这一生都要这样过?
这时候的夕莲花开得最灿烂,却再也无人观赏。
权相府传来权相病重的消息,夕莲愕然,父亲身体一向好,怎么突然就病重了?
夕莲刚坐上辇车,远远传来婴孩的啼哭声,她的心好似被什么揪住了,探着身子凝望那个方向。曦,对不起,谁让你是他的孩子……
欧敬之卧病数日,听见夕莲的声音才打起几分精神,支起身子来倚着床榻。闷热的天气,他却盖着厚厚的锦衾,还觉得冷。
“父亲,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大夫都是干什么的?”
欧敬之望着她一袭苍白的衣裙,痛心叹道:“夕莲,这是做什么?”
夕莲勉强笑了笑,握住父亲的手:“没什么。父亲,你是不是也想念韦娘?”
欧敬之的表情忽然滞住了,这来势汹汹的重病、是不是韦娘给他的惩罚?这些天来,他总是梦见郁郁葱葱的山林中,一名精灵般的女子发若流泉、衣若蝴蝶,她一笑的温和,令山水都沾染了柔软的颜色。
他曾对她解释:清玮,可惜我最先遇见的那个人不是你。
她却含泪浅笑:没关系,我唯一遇见的人是你,这就够了。
留她在身边,他如何能抵挡她的柔情?这样一个体贴的女子,只因为执着于曾经无意犯下的错误,宁愿牺牲一切来成全他们。他不止一次对她说:清玮,你叫我情何以堪?
她笑的很坦荡:我想看你们幸福。
其实他知道,她的心一直在滴血。她最后回府的那一次,明明就昭示着她选择的结局,可是他怎么粗心到没有发现?原来那几日的缠绵,竟是她留给他最后的记忆……是他们逼死她的,是他们活活逼死她的!
“父亲?”夕莲发现他眼眶里噙满了泪。
欧敬之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无力念道:“这香,还是她制的。”
夕莲侧头看着青案上的香炉,轻烟未断,人已绝。
夕莲喏喏答了句:“韦娘制的香尤其好。”
或许悲痛到了极点,是哭不出来的,夕莲麻木应付着一日日流走的时光。看着父亲眼角的哀恸,她忽然恶狠狠说了句:“我会让他得到报应!”
欧敬之一惊,按住夕莲,“你在说什么?”
“司马昭颜,是他、逼死韦娘的!若不是他将韦娘叫上观星台去问话,韦娘不会……”
“夕莲!”欧敬之厉声打断她,“是是非非并不是那么简单,即使你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我不希望你卷入这些事,不管太后、韦娘、皇上、或者是予淳叫你做什么,你都不能盲目听从,凭良心、做事要凭良心!”
夕莲神情激动辩驳道:“凭良心,韦娘做错了什么?司马昭颜认定她是太后的人,就可以这样草菅人命?”
欧敬之凝思想了会,宫里传言皇上逼死韦娘,恐怕也是别有用心放出来的谣言。他若查出真相来了,应当极力保住韦娘才是。欧敬之对夕莲摇摇头,“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他似乎又觉得不该对夕莲说这些,遂闭了眼,“韦娘和我说,皇上对你很好……恨比爱更辛苦,夕莲,好好照顾小皇子,起码你能过的开心些。其他事,都忘了吧。”
夕莲不语,轻轻为父亲盖上锦衾,轻声离去。
花园里都是熟悉的树木,仿佛连绿叶都能照映出这里繁闹的从前。秋千上已经生了苔藓,不过一年多时间,一切都变了。夕莲幽幽推了下,秋千空荡荡地摇摆,只让人更加麻木。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熟悉的声音,依旧带着磁性。
夕莲震惊转身,再见予淳,心湖依然激起千层浪。
“真的已经平了吗?”卢予淳眼里带着淡淡的哀伤,用尽所有力气,却换来她的放弃。如果当初一切都不曾发生,夕莲现在生的孩子应该是他的。
夕莲嘴角扯出一丝惨淡的笑,斜挑的眼角却仍然带了几分习惯性的娇纵。在予淳面前,她没有需要遮掩的东西。
卢予淳从袖口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夕莲面前。
修长的手指衬着朱红的同心结,耀得夕莲视线微晃。
“同心结我编成了,学了许久。”他托起夕莲的手,郑重其事放下。
夕莲垂着双目,眼里已然湿润,手上不知该收该放,她嘴唇泛白道:“有些事,做错了便难以弥补。”
“那要看你肯不肯相信我。”
夕莲抬头看他,陪着她度过了十几年无忧岁月的予淳哥哥,她当然相信!因为相信,才毫不犹豫成了他害人的工具!现在即使原谅他又有何用?一个是潜逃罪犯、一个是笼中金雀,难道还能有花好月圆的结局么?
予淳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告诉她:“我不相信我会输,凭我年长他八岁、凭我在军中历练十年,我绝对不会输!只要你愿意陪我赌!”
夕莲懵懵问:“赌什么?”
“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