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莲哭了起来,肩膀一抽,韦娘的心便要碎掉一块,不一会,她泪流满面。只因放不下心中的执念蹉跎了多少时间,连烛光都能闻见泪的苦咸。他们已经够可怜了,她从没有埋怨,只是期望夕莲能幸福、期望一切不要再重演。
她朱唇微启,柔若无声:“夕莲,你要珍惜。”
上元灯节一向是取消夜禁的,此刻的金陵城繁华如梦。司马昭颜从校场回城,强压住疲倦,弃了马车,行走在喧闹的人流中。去年的今天,到处都是白皑皑的雪,他才从高高的楼上看见了醒目的夕莲。说起来,他也算是救了她一命,可是她从不放在心上。
御道两旁,充斥着形形□的小摊。远处的官府大戏台有官家教坊作乐、演杂戏,顶上盘旋了一条草编的巨龙,用青幕遮笼,密密麻麻缀着无数灯烛,远远望去游龙通体闪耀。它将四周照映得亮如白昼又有何用,真正身处其中的人何曾察觉到了它的存在?
一名老妇人挂着满身青面獠牙的面具忽然窜到司马昭颜身前挡住了去路:“公子,买一个吧,揭开你面具的女子,就是你天定的妻子!菩萨会保佑你们过上好日子的……”
福公公惊得推开她,“护驾” 险些喊出口,昭颜及时拉了拉福公公的后襟,轻声道:“莫惊了……百姓。”
老妇人依旧在喊:“公子,买一个吧!”
她目光混浊,脸上褶皱似树皮一般生硬,昭颜点头说:“好。”
老妇人哆哆嗦嗦取了一个下来,笑眯眯说:“这个好,是麒麟!”
昭颜欣然接下,福公公赶忙掏了银子递去。老妇人喜出望外,一面谢恩不已,一面又取了个面具下来,“公子真是贵人啊!这个送给公子罢,遇见心上人了就送给她!”
昭颜本想婉拒,可低头瞥见时不禁眼前一亮。这面具是只娇媚可爱的狐狸,他心花怒放捧在怀里,笑呵呵对福公公说:“像不像她?”
“公子有心上人吧?那小姐可真有福气!”
望着老妇人和蔼喜庆的笑容,昭颜却笑不出来了。他也想成为她的福气,却伤得她如此彻底……恐怕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罪恶痕迹,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累了,这条路太漫长、太心惊,所以还是选择上了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她身边去守着她。
醋意
夕莲每每用完膳都犯困,眼看着肚子就这么长大了。
她在躺椅上微眯着眼,手边摆放着司马昭颜送的花灯,五色琉璃为灯罩,在她脸颊映出缤纷的光。这一切美轮美奂的暖意几乎要将她内心的坚冰都融化,听完韦娘说的故事,她忽然理解了司马昭颜那句话:世事,没有完全的对错。
昭颜背着双手嗫声走近,夕莲闻到了他的气息,眼皮懒得抬一下。
“这么晚才回,要传膳么?”
“不、不用。”昭颜移动了几步,躬下身子正对着夕莲的视线,傻呵呵笑着,“我带了好玩意……给你玩。”
夕莲见他背着双手,支起身子来斜睨着他问:“什么好玩意?”
昭颜将两个面具都递了出来,“看!”
夕莲惊叫了声,然后咯咯笑起来:“好丑哦!”
虽然从前也看见满街都是这种面具,不过予淳不喜欢,她也不屑。没想到拿在近处瞧,竟觉得很稀奇,她夺过狐狸面具,不由分说戴上,一面叫唤:“你看我丑不丑?滑稽吗?”
昭颜见她喜欢,心里高兴:“不丑、漂亮……漂亮!”
夕莲晃了晃脑袋:“你也戴上!”
昭颜很快也戴上了,声音从面具里发出来,嗡嗡作响。“好、好看吗?”
夕莲笑得花枝乱颤,拍着手欢叫:“好滑稽!”
昭颜在她身旁坐下,俯身逗她,模仿野兽“嗷嗷”的叫声。
他的麒麟面态端正威严,夕莲一面笑一面伸手去揭他的面具:“麒麟才不是这样叫呢!”
面具缓缓被揭去,昭颜愣住了,老妇人说的话应犹在耳:揭开你面具的女子,就是你天定的妻子!
他眼里闪耀出异样的光彩,或许那句话是真的……
一刹那,夕莲的呼吸滞住了,看着他流光溢彩的笑容,怦然心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长了一副这样明媚的脸孔。她手一松,面具掉落在地,晃晃悠悠。
“怎么了?”昭颜察觉她的异样,关切询问,并伸手去摘她的面具。夕莲猛地用力捂住,生怕被他发现自己滚烫的脸颊,“没怎么!我……我去沐浴!”
昭颜俯身捡起面具,望着夕莲逃似的背影茫然若失。
校场阅兵,是三年一度的盛事,从前都是由两宫太后检阅,今年是皇上亲政后的首次阅兵。
其实去了几次军营的司马昭颜心中明了,士兵对他这个皇帝是不屑一顾的。他不是能征善战的军事家,他的心血也从未耗费在军中。
卢离晟自小随军,而立之年便承接了卢太师的军权。虽然辛太后为了牵制卢家的势力,特意从官职中罢黜了太师这个职位,卢家还是照样掌控了天下兵马大权。卢元帅在军中和民间的威信极高,不是自己一道圣旨便能左右。
昭颜坐在高高的台上,茫然看着下面黑压压的阵块,听着震耳欲聋的鼓声。他似乎永远也不可能亲自指挥大褚国的军队,必须假手于人,这个人应该选谁呢?
他手下文臣居多,朝中武官几乎都是早年卢太师的门徒。若真在主校场进行阅兵,发动兵变简直易如反掌,只不过名不正言不顺,卢家也不太敢轻举妄动。
远在城外的鼓声震天,在宫里都能隐约听见几分,韦娘听得心慌慌,夕莲却心无旁骛绣着花。她难得能静下心来绣花,韦娘也不知她哪里冒出来的念头,说要给孩子绣肚兜。看着她莽撞的针法,韦娘更加心慌,恨不得一把夺过来自己绣。
一名宫女托着一方木盘进来请安:“娘娘万福,这是太后命奴婢送来的信件。”
韦娘起身迅速取下,“好了,退下吧。”
夕莲眼有些花了,打了个呵欠,恹恹道:“她有什么直说好了,还写信做什么?”
韦娘迟疑打开,扫了一眼又匆匆合上,还没来得及开口,信被夕莲抽走了:“给我瞧瞧她整日找你说什么悄悄话?”
信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唯有苍劲熟悉的笔力写的一首诗经。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那墨色浸透了纸、似是要滴出来一般,夕莲的手猛烈抖了起来,轻声呼道:“予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胡不归?胡不归!
“夕莲,给我!”韦娘夺了信去弃之炉火中,夕莲望着那一瞬燃起的火光,泪如雨下。曾经的山盟海誓、那些刻骨铭心的爱再也没有了,他们注定对抗不了皇权!从前傻傻祈盼过,如今总算清醒了,一旦进宫,便再也没有后路可以退,她只能听天由命……
“韦娘,我要去求他,不能这样对予淳哥哥!只要让他回来过上从前的日子,我什么都愿意做!”
韦娘紧紧捂住夕莲的嘴,“夕莲,他没事,如果真的有事,便不能给你写信了!他只是告诉你,你们今后可能没机会见面了……”
夕莲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淌,“是这样的意思吗?他想告诉我,他永远也回不来了?我去求皇上也不行吗?”
“他是皇上,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他!江山是姓司马的,予淳犯的罪注定了他永远不可能回朝!”
夕莲怔住了,脑里萌发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江山易主,他是不是就能回来了?她为这个念头惊恐不已,捂住脸喃喃起来:“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我不能这样想!”
她的日子就要这样过下去吗?心甘情愿地睡在司马昭颜身边,夜夜缅怀一去不返的纯真记忆……
日暮时分,司马昭颜才回了寝宫,风尘仆仆,迫不及待进了浴房想一洗疲惫。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旖旎春光,她的背脊中间那道弧度,优雅如初。热气腾腾升空缭绕出各种妩媚的形状,迷乱了他的意识。
听见侍婢的请安,夕莲才警觉转身盯着他问:“皇上进来为何没人通传?”
昭颜邪邪笑了,皇上与皇后共浴,似乎是合乎常理的事情。他径直朝里走去,一面说:“更衣。”
夕莲凤眼怒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见他衣裳就要褪尽,赶紧闭了眼。
偌大的浴池,他们一人一头似乎也互不干扰。夕莲面容清冷,心里默念着式微,越念越凄楚。殿内忽然飘荡起一阵空灵的笛音,夕莲一怔,定定望着濛濛雾气中的司马昭颜,他双手举着横笛,神情专注。
这曲叫《采莲子》,也不知他是不是别有用意,夕莲粗暴打断他:“我不要听!”
昭颜停下了,手颤得厉害,他极少如此为自己争辩:“我……用心学的,送给你!”
夕莲冷嘲热讽道:“用心?你以为用心就能学好么?没天分,再用心也是枉然……”
她眼角依旧斜斜上挑、眉尾高扬,冷冽的目光似是要刺破他心底最脆弱的东西!昭颜蓦然发现她原来是如此的尖酸刻薄,自己就算再退让、再卑微,都永远消不去她心头之恨!
他木然起身,夕莲紧紧捂住双眼,听着他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了一路,听着他在附近悉悉索索穿好了衣物,她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已经无人了,空有一室的流苏帐,纹丝不动。
司马昭颜猛灌了酒壶中最后一口酒,呛得双目通红。书房里充斥着闷人的莲香,他忽然烦躁不堪,站起来摇晃了几步,“去……观星……”
今夜无月,无风,宫人点着灯在前方领路,昭颜眼前只有昏黄一片。他不知道这样的夜里,去观星台做什么?或许只有那里还留了些美好的回忆罢……于是迈着深深浅浅的步子,朝回忆中的她徐徐而去。
空气还是冰冷的,吸下去好像有无数小冰凌狠狠扎他的心。恍惚间,耳旁忽然传来遥远的声响:“皇上万福!——”声声回荡。
他举目张望,不远处的宫门口站着几名宫装女子,面容模糊。
福公公道:“皇上,合阳宫。”
司马昭颜正准备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脚却像被钉住了。灯盏下,一名身穿火黄狐裘的女子分外惹眼,昭颜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朝她走去,问:“天……不冷,穿这个、做什么?”
她目光坦荡答:“因为皇上喜欢!”而后娇柔浅笑。
昭颜眯了眼睛,其实,女子笑起来都差不多,为何他非要看夕莲笑?
“你叫……什么?”
“臣妾秦献珠。”他看不出她故作纯真的眼底究竟藏着什么。其实这样的女子多好,会讨好、会假笑、会耍媚……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和夕莲一样的尖削,“朕觉得……冷,扶朕进去。”
秦献珠眼里闪出一抹难以掩饰的狂喜,搀过摇摇欲坠的皇上。
福公公愣了会,赶忙朝身边内侍低声吩咐:“今日记档,合阳宫千行殿秦昭仪!”
春寒料峭,夕莲还是忍不住要出去寻他。不过是去了观星台,怎么两个多时辰还未回?她临出门前又问了句:“确定是去了观星台么?”
“是,娘娘,奴婢听福公公说的,步辇去的,未用车。”
夕莲身形臃肿,挪着步子小心翼翼上了辇车。她抬头看了看,今夜没有月亮,星星也稀疏得很,他去观星台做什么?车帘的铁挂钩撞击着镀金铜杆,声音清脆,在清冷的夜里洒下一路欢快的叮当声。车轮却“吱嘎吱嘎”闹得人心里烦躁,远远瞥见合阳宫门前的仪仗和羽扇,夕莲诧异喊道:“那边那边!拐弯!”
迎头匆匆走来一名内侍,行礼道:“皇后娘娘,福公公正巧让奴才回德阳宫禀报,皇上今夜在合阳宫就寝了,由秦昭仪侍寝。”
夕莲淡淡笑道:“秦昭仪?哪个秦昭仪?我去瞧瞧!”
“皇后娘娘,不可啊!这……不合规矩……”内侍的声音在夕莲灼人的目光下越来越微弱。
夕莲的笑容渐渐凝固,她似乎意识到这是真的。不是他在故作姿态么?不是他想激她的伎俩么?侍寝?他临幸了别人……皇上临幸嫔妃,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她脑里一片空白,口里念:“去看看……看看。”
辇车继续前行,她控制不住急促的呼吸,孩子猛地在肚子里踢了一记,从背脊传来一阵凉意,好像是冷、好像是疼。韦娘发现她面色苍白,紧张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传太医吧?”
福公公大概接到消息了,出来侯在宫门口,恭敬道:“皇后娘娘,皇上已经就寝了,若没有要事,明日再商议罢?”
夕莲咬了咬嘴唇,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喝道:“谁说没要事?”
她大腹便便下了车便要往里进,福公公一干内侍却死死挡住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