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颜愣愣拈起他们俩之间打结的那搓头发,夕莲拉着他往床边走去,从枕下摸出匕首,手起刀落,几根发丝飘飘洒洒落在锦褥上,分不清是谁的。夕莲转身走出去继续喊:“韦娘,我回来了!”
司马昭颜僵在床边,半晌,从枕下摸出那条红绡,悉心摆好。
夕莲正喊着,一名侍婢上前禀告:“韦娘身有不适,已经歇下了。”
她也不顾自己的虚弱,径自朝韦娘的卧室去。福公公看看皇上又看看皇后,最终还是朝司马昭颜低声询问:“奴才去传太医为皇后诊脉,韦娘这一阵时好时坏,可否请太医看看?”
昭颜想了想,点头许了。虽然太医为宫女诊脉,有违宫规,但是韦娘若有何事,夕莲恐怕会迁怒于他。
夕莲趴在韦娘床边,看着她蜡黄的脸色,泪就不由自主落了下来。韦娘突然睁开了眼,一把抓住夕莲的手呼唤道:“夕莲!夕莲!”
“韦娘,我回来了……”夕莲坐在她身旁,抚摸她削瘦的脸颊,“韦娘,你怎么了?”
韦娘空荡的双眼忽然有了神,真切地感受到夕莲就在身旁,这不再是做梦了!她激动坐起身来,一遍遍打量夕莲,终于将她拢在怀里,轻声抽泣道:“真的回来了!夕莲……你受苦了,都是我不好……”
夕莲本想无所顾忌在韦娘怀里嚎啕大哭,但她一想起那些阴暗的日子,就再也没有悲伤,唯有怨恨。她轻轻拍着韦娘的肩,哄她睡觉。身后忽然传来福公公的声音:“皇后娘娘,太医来了,请回寝宫接受诊脉。”
夕莲头也不回说:“先让他来这里,给韦娘看过之后,再给我看。”
福公公侧头看皇上的意思,司马昭颜默许了,上前对夕莲说:“先,回避……”
她仍然是一袭白衣、披头散发、目光晦暗,他满目心疼拥着夕莲躲在屏风后,让福公公出去应付。
她在他怀里,轻易能想起来曾经受的屈辱和折磨,所有的旖旎过往,都化作了阴狠的咒怨。夕莲知道,司马昭颜还没看透他们的结局,因为他是个白痴嘛……她似笑非笑侧头问他:“皇上,你说孩子怎么样才安全?”
昭颜冷不丁想起了琴儿,那汪洋的血水、她死时的眼神、幼小的尸首,那是根刺,在他心里生了根。只觉得心中一阵凄凉,他知道这个孩子不容易保住,因为连她都不想要,他只能答:“朕……保护你们。”
“那可要好好保护……”夕莲笑了,脸色煞白如纸,那笑容也分外虚假。
太医前脚刚走,夕莲就从龙床下来了,懒懒说:“今日我去韦娘那歇息。”
昭颜还在发愣,福公公上前阻拦道:“皇后娘娘,太医方才还说了要奴才们好好照料,您现在的身子,十分虚弱,还是安心在寝宫吧。”
夕莲面无表情说:“韦娘好了,我才回来。我不在的时候,她生病了也没人照顾。现在我回来了,韦娘若是不好起来,我不会放过你们!”
最后那句话,恶狠狠的,福公公都吓了一跳,韦娘之所以病成这样,是之前一直拒绝服药,皇后怎么可以怪皇上?昭颜默默咽了口气,独自往龙床走去。帘幔缓缓被放下,一层层,逐渐遮盖了他的身影,宛若戏台上的幕布,宣告着一个悲凉故事的结束。他很想知道,究竟他们之间的故事算不算是爱情?
福公公心里梗得慌,朝宫女们发火训道:“还不去看着皇后?若是龙胎出了闪失,都别活了!”
昭颜静静躺着,想象着红绡的另一方有只狐狸精在朝他笑,他满足闭上眼:夕莲,好好睡吧,睡醒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夕莲紧紧蜷缩一团,眉头蹙着。韦娘一心疼她,总是止不住落泪。轻轻揉着她的额头,哼着她爱听的曲子,一遍遍轻唤:“孩子,别怕,都会过去的……”
渐渐地,夕莲紧绷的面容松弛下来,攥起的拳头也被韦娘舒展了。韦娘终于放心了些,打算翻个身,突然发现夕莲腰下压着什么东西?抽出一看,是封信,清丽的字迹写着:福公公亲启。
夕莲从乌镜台回来,这是谁的信?乌镜台……韦娘深忧不已,还是拨开了蜡滴,抽出信纸匆匆扫了一遍,顿时目瞪口呆。她双手颤的厉害,将信装好,左思右想,绝对不能让福公公得到,但若告诉太后,恐怕林皇后就有难了……
她还是先将信藏进了柜子,一颗心惶惶不安,难以入睡。直到天亮了,炉子里的火还剩微弱的热量,夕莲有些冷,抱着韦娘娇声说:“好冷,韦娘,夕莲冷……”
韦娘起身叫婢女加了些炭火,在火炉边徘徊半晌,猛地将自己的手绢扔进了炉子,一股烧焦的气味迅速窜了起来。夕莲半睡半醒埋怨道:“这是怎么了?走水了么?”
韦娘快步跑到床边对她说:“夕莲,我见你带回一封信,本想拿去给福公公,谁知不小心绊了一下,信连着我的手绢都掉炉子里了……”
信?夕莲立马醒了,林太后的信!她冲到火炉边只看见还未烧尽的手绢,惊呼道:“怎么办!?”
夕莲见韦娘面带愧色垂着头,又挥挥手说:“没关系,我可以传口信给福公公,不过是林太后想打听家人的消息,我一会就转告他。韦娘,刚才绊哪儿了,疼么?”
韦娘轻声答:“没事。”
焦臭味越发浓郁,夕莲拧着鼻子拉韦娘往外走。火炉里冒出一股黑烟,红黄的火苗窜了一下,又恢复了木炭的微微蓝光。韦娘回头看了眼衣柜上的锁,才放心迈了出去。
赏雪
今年的秋天,一晃而过,似乎只是一低头的工夫,树枝已经秃了。风越是肆虐,来回过往的宫人们衣袍越是裹的紧,其实,这样的道理,谁不懂呢?坐在辇车上的昭颜,嘴角扬了起来,嘲笑自己的浅薄。曾经自以为气度不凡,却不过和北风一样,为了让别人妥协,不断示威、只引来不断的反抗。殊不知只有春风那样的和煦,才能吹出千重万重的花瓣。
回到德阳宫,他意外发现夕莲乖乖喝下了药,正倚在躺椅上小憩,怀里搂着银熏笼。极少见她这般安宁的仪态,他反而有几分惴惴不安。韦娘捧着香炉从内殿出来,见司马昭颜下朝了行了个礼,站定后说:“这是权相府送来的香,是皇后最喜欢的,从前带来的都用完了。”
昭颜点点头,韦娘将香炉放在夕莲身旁的一方小茶几上,缕缕莲花清香袅袅而出,沁人心脾。原来,她一直用这种香,他从前没注意,还以为是她与生俱来的体香。
“皇上……”韦娘大胆抬头对司马昭颜说,“皇后现在怀了孩子可不能大意,她任性不懂事,若是惹皇上生气了,还请您依着她。太医也说,皇后要调整心绪,万万不能激动。”
昭颜颔首应道:“嗯,一切……都依她。”
夕莲睡的不深,听见动静就醒了,微微睁开眼见司马昭颜在旁边,也没作反应,闭上眼继续睡。每次看见他痴傻的表情,夕莲心中汹涌着波涛万千,表面上却懒得对他怎样,连一个眼神,她都不愿意浪费在他身上。她深知让一个人难过的方法,不是打骂,而是冷漠。就像她一个人在乌镜台的日子,连鸟啼虫鸣都珍贵的可怕,整日只有风声,呜咽的风、哭啼的风,没人看她一眼、更没人和她说话!她不能送他去乌镜台,那么,就让她自己成为乌镜台吧……
司马昭颜看了她好一会,猛地想起他宣了右相大人在御书房候着,于是匆匆离去了。
虽然闭着眼,但她能感到光线被挡了,明明听见他才走了不久,怎么又回来?她更加懒得睁眼,便转了个身背对他躺着。不久听见韦娘轻微的声音说:“皇上刚走。”
“何时回来的?”卢太后惯有的语调传来,夕莲一激灵翻身起来了,直愣愣望着云鬓光亮的太后。林太后的话犹在耳畔,她不由对卢太后生出几分惧怕和戒心。
韦娘答:“前日回的。”
卢太后上前握住夕莲的手,声音有几分颤抖,“你在那,受苦了……但绝不会白受!我会让他加倍奉还!”
夕莲抽手回来,淡淡答:“如何奉还?他是皇上。”
“皇上又如何?”卢太后一挑眉,反问,“你甘心么?予淳还在千里之外的荒芜之地苦苦煎熬,他却在强迫你为他生孩子?”
听到予淳的消息,夕莲心绪顿时激动起来,急忙问:“予淳哥哥怎么了?他怎么了?”
“他被发配南洋,那是荒凉无比的地方……整日做苦工,吃的连猪狗都不如!海风无休无止呼啸、海浪日夜拍打礁石,还有奴役他的人粗鄙的呼喝声,司马昭颜就是这么对功臣之子、国之栋梁吗?”
夕莲泫然涕下,早知道司马昭颜不会放过他,却没想到他这样狠!她才不要给他生孩子,她才不要这个孩子!她强压住哭声,声线颤抖着低声念着:“我不要这个孩子……”
韦娘惊讶张大了口,卢太后没听清,反问一句:“你说什么?”
夕莲努力平复呼吸,瞪着她狠狠吐了几个字:“我不要给他生孩子!”
卢太后也怔住了,韦娘握住夕莲冰冷的双手,劝道:“夕莲,别激动,不关孩子的事,这个孩子是无辜的……”
卢太后接过话冷静说:“虽然我也不想看到这个孩子出世,不过,你的身子最重要,你经不起堕胎的……不仅仅是疼,而且,可能送命。”
夕莲什么都听不见,四周都很安静,她好像看见了予淳,他脸上被海风吹了好多口子,血、就那么淌满了他俊美的面庞,后面还有人朝他挥着鞭子,一下下,就像抽在她心上、不一会就血肉模糊……她惊恐地瞪大双眼,疯了一样尖叫:“我不要、我不要!给我麝香!我知道,麝香可以杀死他——”声嘶力竭之后,她眼前一黑,无力倒在韦娘怀里。
韦娘吓得手足无措,一个劲哭喊:“夕莲乖,你别吓韦娘,你怎么了……”
卢太后冲出内殿朝侍婢大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撩起半拢床帐,她脸上虚浮的一抹怒色,让司马昭颜心惊肉跳,该不是卢太后说了什么?太医说,这头四个月要极其小心,今日便差点出了事。他暗自懊恼,以后,他得寸步不离,不能让他的第二个孩子也惨遭毒手。
他蹑手蹑脚走出去,轻声问韦娘:“太后……做什么了?”
韦娘垂目摇头,答:“是皇后不小心绊倒了。”
司马昭颜颔首道:“进去吧。”
韦娘迈着小碎步匆匆赶去,坐在床边静静抚着她的额头。
昭颜朝四周的婢女瞄了圈,朝书房走去。福公公已经打探清楚,便跟着皇上身后一面走一面低语道:“当时里面没人,外面就听见皇后在叫不要,还有什么麝香……”
司马昭颜打了个寒战,麝香、这个词对他来说太敏感,自从琴儿之后,麝香已经被禁止在后宫出现,就连香料用材的麝香也不行。为什么她叫不要,还关麝香什么事?忽然感到一阵头疼,他用力按着太阳穴,福公公提醒道:“太后来的时候,恐怕看见了右相大人的轿子,出去的时候,刚好又碰上顾大人进宫。”
方才和右相谈到一半被打断,既然顾大人来了,一同讨论罢。昭颜深深吸口气,迈进御书房。
建署九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毫无征兆。司马昭颜在沉思中,偶然一抬头,就走了神。下面的大臣纷纷回头朝皇上的视线望去,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有的散落到了殿中,一触地便化作水,沾湿了地面。
司马昭颜脑里忽然冒出一句诗: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他畏寒,一直如此,九年了。福公公小声提醒:“皇上,宴会。”
昭颜回过神来,侧头对卢太后说:“一切、听从太后。”
卢太后清朗的声音在大殿徐徐说道:“因今年夏季的天灾,朝廷赈灾款和漓江改道的拨款,耗费大量库银,现时国库并不充盈,所以腊八祭典一切从简,众位爱卿也要严于律己,切勿铺张。”
众臣俯首应旨。
太后轻声问:“皇上,还有事么?”
司马昭颜颔首说:“宣。”
福公公双手捧着圣旨上前高声宣:“制曰:圈地行为,例属大褚律法严禁出条,朝中权贵却视之虚设。今,罚以权相、左相两位大人各一年俸银,望众臣引以为戒!建署九年诏示。”
卢太后脸上挂着冷冷的笑意,罚俸禄?任他去罚,也成不了大气候。
“退朝——”
司马昭颜朝下面神情愤慨的顾大人摇摇头。纵使这处罚轻了些,也不能解救流民于困境,却很轻易通过了,没有遭到太后党的反对,至少,他们成功了一小步。
顶着风雪,他双手埋在狐裘下紧紧握着。不过一盏茶工夫,地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白雪,衬着青砖的颜色,斑驳参差。远处的宫墙被雪花乱舞成茫茫一片,清冷而寂寥地将